万年吊车尾的我在期末考试里一跃考到了班里第四,年级十六。
让所有人都抓耳挠腮哭爹喊娘的数学,我考了一百一十八,在一众只有六七十的分数里格外瞩目。
全年级数学成绩达到三位数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董玉荣。
办公室里,数学老师指着卷子上最后一道选择题让我当场再做一遍。
我无比庆幸幸运的女神再一次降临到了我身上。
象征正义的天平居然也会为我这样不齿的人而倾倒。
这道题是整张数学卷子上我唯一没有和董玉荣对过答案的题目。
而这道题她做错了,我做对了。
1
高考是一场巨大的骗局,所有人都在围着它演戏。
这场骗局蓄谋已久,从被产道挤出呱呱坠地的那一瞬间,高考就开始了倒计时。
父母、老师还有同学,迄今为止遇到的所有人无一不都在说着高考很重要。
到底有多重要?
他们说,是能改变人命运的一场考试。
能让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崭露头角大放异彩,从此变成一个不同凡响的人。
小升初、中考还有每一次的期末考试,都在为高考做铺垫。
甚至于小学时脖子上有没有规规矩矩的系好红领巾,都成了评判日后高考能否成功的标准之一。
一年一度的高考结束后,我们这批高二生就被紧锣密鼓的扣上了新的帽子——准高三生。
现在的学校就像一个巨大的包子铺,连盛夏灼热的气温都像是在蒸笼里的热度。
一批一批的包子们,从包子皮到包进了陷儿,最后捏出八个褶放进笼屉里。
蒸熟了出锅就卖给来买包子的食客们。
可明明包包子的都是同样的厨子,蒸包子的笼屉都是一模一样的孔。
有的包子没等关火就漏了陷烂在锅里,有的包子皮薄却依旧能兜住满满的陷被顺利端上桌大快朵颐。
蒸笼是包子们的历练,决定了它们是好包子还是坏包子。
而高考是我们的历练,决定了我们是好人生还是坏人生。
高考假期结束后,穿着抛光丝袜配棕色凉鞋的班主任,在早读上发表激昂慷慨的感言:“还是这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你们还以为自己还是高二的学生?”
“从高考结束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是高三了!”
“你们一个个掰着指头算算,离高考还剩下几天?”
“除过大小假期还有周末,再除过你们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四舍五入,你们离高考只剩下满打满算两个月的时间学习!”
他的手指头戳在讲桌上笃笃直响:“现在再不抓紧时间,未来后悔可没有回头路!”
“你们还不快些紧张起来么?”
为此,学校特地把这次的期末考试换成了模拟考。
卷子是衡水的真题。
我们的教学进度一轮复习才刚开始,眼下的数学卷子摆在我面前好像天书。
如果说选择题还能蒙个ABCD,暗暗告诉自己还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胜算。
那么后面的大题才是灾难的开始。
第一道大题就是惨无人道的证明题。
脑袋里所有背过的知识点都精心挑选了一遍,发现它们毫无关系的像是另一门科目。
我盯着卷子正面的标题看了又看,才说服自己不是眼花把英语卷当成了数学。
手心后背直冒汗,嘴巴里的唾沫咽了又咽。
可偏偏在这最紧张最严肃的时候,回忆知识点的脑袋里却开始自动播放音乐。
歌词比知识点更能倒背如流。
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完蛋了。
2
墙上挂着的电风扇嗡嗡作响,讲台上的监考老师昏昏欲睡。
于是等到他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台下交头接耳的窸窸窣窣声马上此起彼伏。
按年级排名的考场,让我们这群成绩只有中下游的学生得以在这里欢聚一堂。
一边抬头艳羡那些成绩好的,又一边暗自腹诽那些成绩不如我们的,是我们这个族群最显著的特征。
大家都想为这场考试做最后的努力。
于是,他们开始传纸条,翻小抄。
我很鄙夷,却又不得不为了光鲜亮丽的成绩单和排名表而折腰。
临考前一天,我的同桌王国庆说:“老班说了,开学要按照这次成绩排座位,高三一年都不会换。”
“要是没考好坐到最后一排,看不见板书听不到讲课,那咱们可真是完蛋了。”
她即使不坐在最后一排,该瞌睡的时候还是会瞌睡。
白天课上睡了觉,晚上就在寝室挑灯夜战奋斗到两点,为了补救白天所打的瞌睡。
可这样的补救措施导致第二天上课还是会瞌睡,如此往复便造就了一个完美的恶性循环。
但我没有资格说她,因为白天那个和她一起点头打瞌睡的人是我。
我一边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好好接受知识的洗礼,一边环顾四周物色最适合和我交头接耳对答案的人选。
熟悉的同学坐得太远,右边的已经昏睡了过去。
我捏紧了满手的汗,咬着牙大起胆子踢了踢前面那个陌生女生的凳子。
她抬头看了一眼监考老师,然后小幅度的偏过脑袋等着我抛出接下来的对话框。
一切都比我想象中进展得顺利。
她的卷子写得满满当当。
考场上别人的卷子看起来永远都比自己的对。
于是我所有不会的题目直接照搬了她的答案。
写满了总比空着强,争分夺秒的时刻哪管得着对和错?
不只是数学卷子,英语、语文和文综我都借鉴了她的。
我并不认为是抄。
毕竟上面也有我自己写的,哪怕只有标点符号的出处是我。
我们也不是作弊。
只是在一个不算那么合适的场合中进行了一场思想的交流与碰撞。
成绩排名出来之后,我熟练的把那张表一分为二,从中间挨个向下找自己的名字。
可越往下看,我的心越凉。
一排排名字和分数所掠过的瞬间都被无限放大,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直到看到最后一名还是没找到我之后,那种焦虑和煎熬立刻被窃喜取而代之。
提高了多少名?
两名还是三名?又或者大胆一点,提高七名、八名九名。。。
很不凑巧,这些答案都被排除了,我的名字赫然挂在了第四名。
我这个中下游的吊车尾,一跃挤进了班里前五,挤进了年级前二十。
让所有人都抓耳挠腮哭爹喊娘的数学,我考了一百一十八,在一众只有六七十的分数里格外瞩目。
当时,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完蛋了。
不只是考得烂会完蛋,考的太好也会完蛋。
3
全年级数学成绩达到三位数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董玉荣。
我考了一百一十八,她考了一百三十二。
也就是这时我才知道。
那天在考场上,坐在我前面的女生是年级前五的常客。
我开始庆幸自己抄卷子时理智尚存,没有抄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分数。
当然,这都要得益于我的自大。
当时我无比的坚信,我能写出来的那寥寥几道题目,和她相比我才是那个正确答案。
高二的暑假要补课,放暑假的日子被安排在了一个月之后。
原本想着靠用暑假来避风头的我,在得知这个噩耗时,一度想把自己满是对钩的数学卷子撕烂。
阴险狡诈的学校总是在人满是希望的一刻抛出一枚绝望的重磅炸弹。
王国庆举着我的卷子左看右看,最后发出感叹:“卧槽,考的这么牛掰!”
“王瑛你被魂穿了吗?”
“清华学霸穿到了你的身体里,带着你一路逆袭,从此在年级里留下一个学神的传说!”
我怀疑她熬夜看小说看坏了脑子。
我一把抢过卷子,奋力的塞进桌兜的最深处。
班上的同学都在三两个围在一起,讨论这次的考试。
那个蝉联了无数次年级第一的男生,在研究完手里的排名表后,默默的把眼神挪到了我身上。
好巧不巧,我和他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种很糟糕的感觉,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的游街示众。
小偷偷了东西,在被人指认出来时如果觉得难堪和羞愤,是因为他的自尊心和良知。
很明显,我也是一个有良知的小偷。
我偷了别人的卷子,偷了别人的成绩,在被人打量时也会觉得难堪和羞愤。
是来自我高高在上的良知,对我卑劣不堪的本性的谴责。
他没有公然质疑我的成绩,也没有发表一些阴阳怪气的言论。
可单单只是那一个眼神,就比任何行为更具有杀伤力。
这又不是我的错。
是我想这样的吗?
如果不是卷子那么难,谁会想要作弊?
谁又能知道明明该在第一考场的年级第三好端端的会坐在第八考场里?
我胆战心惊坐了三节课。
在大课间被数学老师喊去了办公室。
同样和我站在办公室里的还有董玉荣。
那天在考场上我并没有机会仔细打量她。
我的座位在她后面,就连她摆在我眼前整整两天的后脑勺,都没有她卷子上的答案让我更为熟悉。
她的个子很高,比我高出去一个脑袋。
她头顶的丸子头更高,比我高出去两个脑袋。
文科实验班只有两个,我们共同的数学老师即将要对我进行公开处刑。
她从前甚至都有些叫不上来我的名字,但是现在不同了。
她扶了扶眼镜:“你是王瑛?”
我点头。
她又问:“卷子是你自己写的吗?”
我想点头,脑袋动不了。
我想摇头,脑袋也动不了。
我在坦诚和撒谎之间不停的反复横跳。
一旁的董玉荣看了我一眼,却突然说:“老师,我们一个补习班的。”
4
她在撒谎。
这样拙劣的谎言却偏偏因为她年级第三的成绩而增添了信服力。
可我的喉咙哑得讲不出话,声带好像不翼而飞。
我来不及细细思考,脑袋里只是在求爷爷告奶奶的忏悔祈祷。
我的沉默来得并不恰逢时宜。
于是数学老师指着卷子上最后一道选择题让我当场再做一遍,来检验董玉荣为我辩解的真实性。
我无比庆幸幸运的女神再一次降临到了我身上。
象征正义的天平居然也会为我这样不齿的人而倾倒。
这道题是我整张数学卷子上唯一没有和董玉荣对过答案的题目。
而这道题她做错了,我做对了。
之前王国庆给我分享过她花九块九买来的网课。
据说是名师精讲,听完提分一百分不是梦。
可之后我们都无比默契的把这套网课放在了网盘里吃灰。
我得意于我的耐心比她要多些,可这也只够我听完第一个视频的前十五分钟。
好巧不巧,数学卷子上就是那道题。
这样好的狗屎运。
我思来想去,觉得哪怕是要折我的寿,我也认了。
于是我拿起笔来,煞有其事的在纸上写写画画。
很遗憾,这道题目我并没有真的听懂。
但是我却能大差不差的复述出来解题思路。
董玉荣慢慢凑上了脑袋,数学老师也挺起了腰调整坐姿。
期间数学老师故意打断我,她问:“接下来辅助线从DC做对吧。”
众所周知,老师每一个看似以肯定语气结尾的疑问句中一定有诈。
我说:“不是,从DE做。”
数学老师看我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多了点惊羡。
董玉荣在手心里比划着我手下的动作,然后两条秀气的眉毛越拧越重。
于是,我被赦免了。
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时,我才发现半袖已经被打湿,死死的黏在我后背上。
董玉荣正视我:“你出了很多汗。”
我讨厌夏天。
夏天对于出现在青春疼痛文学中的男女主们来说,是灿烂又炽热的、被沐浴露香气浸泡的味道。
而对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却是讨厌的蚊子和沥青在太阳烘烤下的阵阵恶臭。
于是,我理所当然的把这个罪名安在了我最讨厌的夏天上。
我说:“天气太热啦。”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办公室里替我辩解。
我和她之前从没有过交集。
光是那张罗列了全年级考试成绩的排名表上,我和她的名字都隔了十万八千里。
我和她从前不会有交集,以后也不会有。
她是皮薄却依旧能兜住满满馅儿的包子,而我却要时时刻刻担心哪一次会露馅烂在锅里。
穿过走廊,我没有和她并排走,我和她的步调始终差上那么一两步。
她转头要进三班时停下了脚,扶着门框对我说:“王瑛,我们真的在一个补习班,你不记得了?”
她脸上的笑意并没有真正到达眼底,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调侃的讥诮。
她把那个蹩脚又不牢靠的谎言重复了一次,像是在和我保证她会守口如瓶,不会揭发我。
可更像是在揶揄我。
被人拿捏住的感觉并不好受。
我硬着头皮找补:“当然记得啦,毕竟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你在你家玩,我在我家玩。”
她愣了一下,扑哧一声又笑了:“你讲话真有趣。”
5
原本周六日的双休,因为教学进度紧凑被压缩成了单休。
学校的高压让所有人把抱怨和不满都只能咽回肚子里。
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又要来学校。
我爸骑电动车来接我。
我让他在老地方等我,依旧是学校旁边那条没有人的巷子。
我家很远,离学校十八公里,要骑四十五分钟。
如此磋磨下,我也早早练就了一副铁腚,比其他人的屁股更结实耐磨。
其实我家有车。
是我妈花五千块钱给他买的三手面包车。
可他没钱加油,那车就成了充当我家门面的摆件停在楼下。
我跨上电动车的后座。
塞满了试卷和课本的书包被我朝前背着,是挡在我和我爸之间的铜墙铁壁。
我爸来时喝了酒,眼睛在镜片后面眯成了缝。
他叼着烟,是五块钱一包的哈德门。
他穷酸到连八块钱红塔山都抽不起。
他吸了一口,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问我:“你妈有没有来骚扰你?”
我不耐烦地说了句没有,然后催促着他快点离开学校。
我踩着点最早出教室,等一会人多了,这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也保不住我脆弱的面子。
烟屁股都被点着,嘴里的怪味让他忍不住皱起眉毛。
他贪婪的吸上最后一口,才依依不舍的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
小电驴风驰电掣,耳旁的风呜呜作响。
这世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病。
但最无可救药的病就是穷病。
我和我爸显然已经病入膏肓,穷到入骨三分。
我和他待在一起最多的时间,除了每天呜呼哀哉感叹时运不济命运不公,就是扒拉着盘子里的剩菜争抢着为数不多的肉渣。
他要用肉渣下酒,我要用肉渣长个。
半斤白酒下肚,他的脸已经红成了酱香猪头。
他只穿了一条红内裤,曲起满是腿毛的腿踩在凳子上骂骂咧咧:“你妈真不是个东西!”
“小学的时候就把你扔到这,一分钱都不给,仗着自己有几个烂钱就牛逼轰轰,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我知道她的钱不干净,你们女人露露胸露露腿,外面有的是男人上赶着倒贴愿意花钱。”
他们之间的故事我不感兴趣。
只是每次在这个时候,我总是会走神。
我想我妈了。
想念母亲大概是每一个动物的本能,我也是动物,同样不能违逆大自然的法则。
可这也同样不妨碍我继续讨厌她。
我爸大概说的也没错。
我妈把我只身一人抛在这片狼藉中,然后独自一人潇洒去闯荡江湖。
我爸骂得起劲,把从我出生后大大小小所有和我妈有关系的旧账都翻了一遍。
甚至连他赌输了钱的坏运气都归咎于我妈克他。
我不做评价,忙着扒拉盘底的肉渣。
直到他把话题突然扯到我身上:“你的模样像你妈。”
“多吃点,像你妈那样长一对大胸,以后也有的是男人给你花钱。”
他用手在半空托举出一个形状,嬉笑着。
我摔了筷子:“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的嘴撕烂。”
6
我爸自诩幽默,他把这些并不合适的话当作玩笑。
这些话放在男人与女人的身份上不合适,放在父亲与女儿的身份上更不合适。
我对肉渣失去了兴趣,回房间反锁门躺在床上。
我对着手机通讯录中我妈的电话犹豫不决。
我在组织措辞。
措辞这回该用什么方式向我妈敲诈勒索一笔巨款来改善我的生活条件。
学校门口新开的奶茶店我馋了很久。
文具盒里也应该像其他人那样添置一些昂贵的进口笔。
毕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来也应该是这么个道理。
我想了想,最后按下拨号键。
我妈接起电话:“喂。”
“妈妈,我这次考试考到班里第四名了!”
“嗯嗯,是呀,年级十六呢。”
“他们数学都只考了七八十,我们班第一也才考了九十多,你猜我考了多少?”
“我考了一百一十八!数学成绩全年级第二!”
“没事不用不用,钱都够花的。”
“好吧,那谢谢妈妈咯,我会继续努力的。”
挂掉电话,我收到了一笔两百块钱的巨额转账。
脑袋里好像噼里啪啦炸开了烟花。
我盘算着周日晚自习和王国庆一起点奶茶喝。
她发消息问我作业写了吗,我说没有。
于是我俩不谋而合,决定周日早点去学校抄。
外面电视的咿咿呀呀声响了好一会,我爸先是出了门,过了十分钟又回了家。
熟悉的起子撬开啤酒瓶的声音。
接着就是啤酒被倒进杯子里滋啦啦冒气。
就像他所说的,喝完白酒总是要来点啤酒涮涮肚子,洗洗肠子。
眼皮困得已经直打架,可是我不想睡觉。
因为不管是凌晨两点还是凌晨三点,只要我不睡觉,放假的这天都不算完。
可眼睛一闭,再睁开时,我就要去学校了。
讨厌学校,讨厌上课。
昏昏欲睡之间,我听到我爸开始敲我的门。
原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睡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偏偏想睡着的时候又睡不着了。
没有好事,也不会有好事。
我爸比我还要没耐心,敲了没两下就开始砸门,嘴里喊着我的名字骂脏话。
门板被他拍得啪啪直响,像是来找我索命的厉鬼。
我摸索着枕头下放着的美工刀翻身下床,去给他开了门。
我敢保证,如果我不开门,他会这么敲一晚上,或许会干脆把我的门锁砸烂。
之前他被我关在家门外,他就是砸烂玻璃翻了进来,顺便再让我吃上那么几个巴掌。
门一打开,乍然照进眼里的光刺得眼睛很痛。
我很想闭起眼睛,可如芒在背的感觉迫使眼珠子瞪得老大,我攥紧手背后的美工刀,厉声骂他:“你有病是不是!”
“你要干什么?”
他喝得昏昏沉沉,站在门口左摇右晃,冲着我笑:“我就想看看你睡着了嘛。”
他指着我身上的衣服:“哪有人睡觉都不脱衣服的,怕让人看啊?”
7
我讨厌夏天。
燥热的天气会让穿着长袖睡觉的我捂出一身痱子。
密密麻麻的痒会钻入骨髓,偏偏还是搔抓不到的后背。
我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冷。”
他笑得更大声了:“冷什么冷,现在是夏天,今天还有三十多度呢。”
我又重复了一遍:“你要干什么?”
他的视线像是滋生的霉斑,慢慢爬上我的脸,再一路向下,顺着下巴、脖子,最后钻进我的领口。
他开始感叹:“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一眨眼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你现在多少岁?”
“高三,六岁上小学,你现在应当十八了。”
我纠正道:“十六,十七岁的生日还没过。”
他突然伸手,要摸我的脸。
我早有防备地甩开他的手,骂道:“滚开!”
“喝多了就去睡觉,我明天还要上课,能不能别恶心人了?”
他趔趔趄趄后退了好几步才扶着门框站住。
他立刻红了眼睛,目眦欲裂,指着我的鼻子就开了嗓:“小兔崽子,你和你那个死妈一样么!”
“老子关心你都关心不得,从小到大要不是我管你,你能长这么大?”
我要关门,他用腿死死地抵着。
挂在他两腿之间的红内裤晃荡出一个令人作呕的弧度。
他被夹在门与门框之间,我努力的想把他挤出我的世界。
他猛地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疼得我呲牙裂嘴。
他喘着气,鼻息里的热气混着烟酒的恶臭闯入我的鼻腔。
我的力气不比他。
从小到大,米粥配咸菜或者难吃到猪都难以下咽的泔水菜谱,让我本应该抽条发芽的身体早在初中时就戛然而止。
我只有一米五,永远都要站在做操队伍的第一排。
他扇了我几个巴掌,把我按在了落灰的梳妆台上。
脑袋被他死死的按在手下,像抹布那样擦拭梳妆台。
扇在脑袋上的巴掌紧随其后,如同疾风骤雨,耳边还有一声声永不停歇的垃圾话。
眼前一阵阵发黑,头发被撕扯连带着头皮的痛让人忍不住的想要喊叫,可我却看着他踩在地上的脚发呆。
我开始后悔。
后悔向我妈敲诈勒索,后悔把考试作弊瞒天过海。
天平才不会随随便便地倾倒。
得到的东西总是要用另一个失去来凑够正正好好的位置。
打吧,反正我也打不过他,就当我赎罪了。
可当他的手碰到我锁骨的那一刹那。
肉与肉之间细微的触碰,汗与汗之间的粘黏,让我下意识举起了手里的美工刀。
尖锐的叫声从我喉咙里冒了出来。
然后他怔住了,顺着门外的光亮看清了我投在地上的影子。
我手里的美工刀扎在了他的手臂上。
一下又一下,有血冒了出来,淅淅沥沥像下着小雨一样滴在地上。
他呜咽一声,按着我的手微微松开。
我像是得到喘息之机的疯狗,摸索着抓起放在梳妆台上的奖杯,对着他猛砸。
我闭着眼睛,手里的动作毫无章法,只能听到他的闷哼声,和奖杯砸在肉上沉闷的响声。
毕竟我是第一次动手打人,脑袋里曾经无数次的预演和真正的实践比起来还是千差万别。
我幻想过该怎么用刀割开他的喉管,可实际上我却害怕得连刀都拿不稳。
牢牢抓在手里的,只有那个刻着我名字的奖杯。
我哭叫着、大骂着去死去死去死。
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可怜的周末又泡汤了。
8
我打了救护车。
和那群医生把晕过去的我爸合力抬上车。
临走时,我还不忘从他挂在衣架的裤子里摸出他的钱包。
用手捻了捻,索性还是够一次叫救护车的钱。
剩下的钱则是被我揣进了裤兜里。
之前他去参加别人的酒席,喝多了一个人睡在路边。
别人喊我去接他,告诉我最好还是打救护车,万一是酒精中毒人死了可就不行了。
是啊,是不行的。
他要是死了,我能去哪里?
房子是租来的,我妈也不要我。
我会辍学,会去当学徒打工,会赚着一个月只有两千块钱的工资,会过完一眼能望到头糟糕透顶的人生。
我这个包子都来不及被放上蒸笼,就已经被当做残次品,被当做垃圾淘汰掉了。
这是不行的。
好在我爸没事。
不得不说,穷人的命在命运的反复揉搓和打磨下总归是要硬许多。
与其说他是昏过去,不如说是睡了过去。
胳膊上的口子缝了六针,离割到他的动脉只差一步之遥。
他喝了酒不能打麻药,我和几个护士就一起把他按在床上。
她们按着他的胳膊,而我捧着他的臭脚。
第一针下去的时候,他就醒了。
他大喊大叫着说疼,不停的挥舞着四肢挣扎。
尖利的叫声来自五脏六腑,似乎要把房顶戳破。
他动弹不得,逐渐从扯着嗓子的尖叫变成了杀年猪那样的哭嚎。
我觉得很畅快,连毛孔都舒爽的张了开。
看着自己的父亲经历痛苦的丑态,我却露出了无耻的窃笑。
医生的手很麻利,几针下去就缝完了。
可缝完了却不是结束了。
他钱包里的钱不够交医药费。
他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睡得昏昏沉沉,而我犹豫着该不该用那笔向我妈敲诈勒索来的巨款。
我又给我妈打去了电话。
电话打了三次,她才接起:“喂。”
“妈、妈妈,我爸现在在医院缝针,要交钱。”
“他兜里的钱只够交救护车的。。。嗯,还差六百。”
“是,他又喝多了。”
本来我们的对话到这里就应该以她转给我钱收尾,可她却破天荒的冲我发问:“他怎么伤了的?”
我可以随随便便编一句谎话,就此把事情糊弄过去。
可我想到被触碰过的锁骨,那阵恶心的感觉一路顺着脚底窜上了天灵盖,然后变成令人不寒而栗的胆战心惊。
医院走廊的光刺眼到让人睁不开眼睛,投在脚下的是来自我身体的影子。
我没有回答,而是问她:“你可以接我走吗?”
她也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又问我:“你这回考了多少名?第四名么。”
我有些雀跃:“是。”
“年级十六,总分五百七十七,因为这次题目很难,所以老师说这个分数到时候上重本没问题。”
她说:“哦,到时候看吧。”
电话被挂掉,她给我转来钱,和我说的那个数目比起来,她多给我转了二百。
我蜷缩在医院的走廊里,抱着膝盖掉眼泪。
我妈把我只身一人抛在这片狼藉中,然后独自一人潇洒去闯荡江湖。
我很想说我其实并不麻烦。
我的存在甚至都不用添双筷子添只碗,只是屋檐下多了一个人分享空气。
可是这个闯荡江湖的大侠,连免费的空气都不愿意分给我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