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群江湖人不杀人灭口,并非出于突如其来的善心,而是想着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明哲保身,不惹是非。
左右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公子,看那瘦胳膊瘦腿的,看着就弱不禁风,轻轻一推就倒。
看见刀戟的长刀就吓得瑟瑟发抖,活像下一刻便要尿裤子一样,怂得很。
刀戟一边与同伴说笑,一边用嘲讽的目光时不时瞥他们几眼。
洛菀和裴少卿相互搀扶着钻出供桌,她想了想,故意装作不慎,起身时自然而然地脑袋撞到木桌板上,“咚”的一声巨响将附近的人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她揉揉额头,看着四下里齐刷刷射来的目光,讪讪笑道:“不好意思,不小心撞到脑袋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呵呵……”
那伙人猛烈的爆发出一阵哄笑声,笑着摇摇头转过去,继续谈论他们的事。
洛菀走到原先铺着的稻草床旁坐下,动作笨拙的尝试着点燃柴火取暖。
她的打算是,既然这群人已经发现她能生火,她自然不能再继续隐藏。便装作很艰难的样子,好让那群人知道,他们的确“弱得很”,毫无威胁之力,那群人只需稍微动动手指便能轻而易举的掐死他们。
费劲的摩擦着木棍,“蹭”的一声好不容易燃起了火星,洛菀低低惊呼一声,拽住裴少卿的衣袖,故作高兴的说道:“兄长你快看,我又将干柴燃起了!”
“做得不错,”裴少卿揉揉她的头,满脸笑意,“很棒。”
“谢谢兄长夸奖!”洛菀兴高采烈的说道。
这厢,他们扮演着“兄长”的戏码,那边逐渐开始谈起了正事。
陈楚生埋怨道:“这次的雇主也真是的,连张画像都拿不出来,这差事可真难办。”
刀戟挤眉弄眼的嘲讽道:“怎么,你难道没见过靖南王吗?也是,毕竟你考了数十次也没考上举人,见不到朝廷大员也是常事,怪我太高估你了。”
陈楚生反问道:“听刀大哥这话,难道你见过?”
刀戟愣了愣,“我……我当然见过!”
“那他长什么样?”
“嗯……”刀戟犹豫不决道,“长着络腮胡……凶神恶煞的,还有身形高大搁那儿跟座巨山一样!”
“胡说八道!”陈楚生厉声反驳他,“传闻靖南王才年过二十,相貌端正,怎会如你所说那般丑陋不堪,我看分明说的就是你自己吧!”
“你放屁!”刀戟怒道,“你再乱说一句,信不信老子砍了你的狗头?!”
“有本事你来啊!”陈楚生丝毫不惧,他虽然是个书生,却并不“文弱”。早些年读书耗得倾家荡产,百般无奈之下为凑够去好点的书院进学的学费,只能去外面做散活儿,帮人扛米袋搬东西之类的事儿。这种事情做久了,力气渐渐地也就被磨练得厉害了。
“行了,别吵了,”中年男子出声打断,“雇主不是简单的描述了靖南王的身形吗?咱们虽然都没亲眼见过,但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比照着来找吧。反正从这里到松溪县的路程还早,兴许等会儿雨停了没多久我们就碰见他了。”
“说起来……”刀戟的视线突然转移到另一边坐着的两人身上,他狐疑地盯着他们,缓缓说道:“我怎么觉得那个个子高些的男人,跟雇主描述的身量很是相似呢?”
“是吗?”中年男子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其实早先他第一眼看见时便有这种感觉了。
但传闻中靖南王权势滔天,老奸巨猾,总之一看便知是位不好惹的主儿。
当时他们听说雇主想要杀的人是靖南王时,都震惊了。
那人不是普通人。
那人可是活阎王靖南王啊!
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战神!
居然敢有人想雇人杀他,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靖南王作恶多端,百姓们积怨已久,想杀他的人数以千计,从前有过胆子肥的,事败后被查出来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再后来过了几年,便无人再敢动这个念头了。
其实当时这个活儿他们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接下,但雇主给出的报酬实在太过诱人。
陈楚生想要高中,雇主能办到。
刀戟想要数不清的金银财宝,雇主同样能办到,并许诺他今后衣食无忧,想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掌柜的报雇主的名字赊账,全部由雇主来支付。
至于他么,只想要一家团聚,可惜他的女儿在很小的时候便走丢了,听说被人贩子拐走,卖进深山老林里给傻子做童养媳。但到底在哪座山,在哪座县城,他什么都不清楚。
可雇主答应这事,斩钉截铁的说他能办到。
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最不惜的便是性命,最想要满足的便是欲望和执念。
而这所有的一切,那位雇主都能办到。
当时他怀疑雇主是否想来个霸王餐,试探着追问过雇主的身份,却被老大驳了回去,还遭厉声训斥一番,他便不敢再问。只要雇主能办到这些事,甭管他是要杀什么人,他又是何等神秘的身份,那都不要紧!
至于供桌旁那个身形欣长的男人,身量么的确很相似,很符合。
但他身边的那个小白脸的出现,却显得一切都很奇怪。
看两人紧紧相依偎的姿势,一看便知是个断袖。而靖南王身居高位,府中有位貌美如花的王妃,哪里像是有龙阳之好的人?
所以嘛,这人应该不是靖南王。
再说了,靖南王气度不凡,不怒自威,哪里会是这副畏首畏尾,一副害怕惊慌的模样?
着实不像,着实不像!
中年男子摇摇头,肯定的说道:“不会是他。”
洛菀听到这边的动静,探个脑袋过去,好奇地问道:“几位大哥,你们都在聊什么啊?我刚刚好像听到了靖南王?听说松溪县军情紧急,他去前线镇压敌军了。”
刀戟皱着眉头,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靖南王的事?”
“我怎会不知晓!”洛菀奇怪的盯着他,“靖南王裴少卿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更何况最近京城夜里巡逻的士兵突然多了起来,饶是个脑袋再转不过弯的,也该知道最近也许不太平了起来。”
“另则么,”她突然苦着个脸,“先生教书要考时策论,靖南王威名赫赫,自然要对他多些了解才对。”
刀戟谨慎的问道:“那你怎知夜晚京城守卫增多?”
洛菀白他一眼,耳尖突然微红,解释说道:“那什么……我与兄长正是趁着天黑才出门的……”
看着她结结巴巴说不清道不明的模样,陈楚生第一个反应过来,露出一副“我懂”,“你不必多说”的含义颇深的表情,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和裴少卿。
在场的人估计除了刀戟,其余人都明白了他们故意装作的“断袖”故事。
洛菀伸长了脖子,好奇地问道:“你们说,靖南王此行会平安无事,顺顺利利的回京吗?听说羌奴族的人十分擅长骑射,王爷能敌对得过吗?”
她这算是故意套近乎,那群人的话语中明显有纰漏之处,她只需拐着弯打探,便能知晓一二。
谨言慎行,虽然话说得太多很容易暴露,但凡事都是把双刃剑,她还有后招呢,得先彼此关系熟络些才好。
“呵呵,”刀戟冷笑一声,“小兄弟,你觉得靖南王平安归京的可能大吗?”
“我只听说王爷武功很厉害,想来……应该是没问题吧?”
她说得犹犹豫豫,极不自信。但言语间似乎对靖南王有些崇拜之意。
刀戟被她逗得乐了乐,嘲讽地笑道:“果然是门外汉,一窍不通的贵公子!”
“啊?”洛菀愣愣道,“我虽然不懂武功,但是靖南王的确很厉害呀!”
刀戟摇摇头,“他厉害有什么用,世上比他厉害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这次打仗,他一个人厉害顶什么用?要我说,此行他必定是有去无回,说不定半道上还会遇见敌军派来的刺杀的刺客!”
刺客么,肯定有,至于是否是敌军派来的,还是自己人派来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那群人纷纷冷笑道。
“哦……”洛菀神情惋惜。
“对了,”陈楚生突然道,“这位公子,你和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洛菀不加思考,飞快的回答道:“我叫于铭生,我兄长叫陆岳池。”
“于公子,”陈楚生拱手抱歉,行了一礼,“陆公子。”
洛菀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连忙摇头道:“客气了,客气了,叫我铭生就行。”
陈楚生点点头,与那中年男子对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眼神轻轻一闪。
后者顿悟,明白他的意思。
陈楚生方才突然发问,提及那两人的姓名。人在猝不及防时,极易说出真话。
那个叫于铭生的人,反应非常灵敏,迅速的说出他们的名字,由此可见,编造假名的可能性不太大。
几番试探之下都无端倪,想来这两人与他们要找的靖南王毫无干系。
可惜,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却恰恰发生了。
“铭生,”陈楚生顺从如流的唤道,他瞥了眼一旁话语颇少的裴少卿,“你那位兄长似乎不爱说话?我看他一直沉默寡言。”
“对啊,”洛菀苦着脸,露出一副对此无可奈何的神情,“我这兄长性子就这样,不喜多言,若非我与他亲近些,只怕他待我亦是如此冷漠。”
陈楚生笑眯眯地点头,“是吗?”他收回目光。
殿门外雨声淅淅沥沥的,寒风吹得不结实的门框轻微晃动,时不时发出“呯呯”的响声。
和着嘀嗒雨声,很容易让人犯困,没过多久偏殿里的人都纷纷想休憩一小会儿。
洛菀枕着胳膊,躺在稻草上,余光不时朝另一旁偷瞥几眼。
刀戟透过稀薄的窗户纸看了眼天色,叹道:“这雨下得没完没了的……”
“困了就睡,”陈楚生打断他。
刀戟瞪他一眼,眼神示意:总得留个人守着吧?不然那两个家伙如果心怀不轨趁他们一群人熟睡下黑手怎么办?那他们就在睡梦中不明不白的死了!
陈楚生顿了顿,才道:“你睡吧,我暂且不困。”
刀戟了然于心,放安心闭眼,靠着石柱小憩。
陈楚生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那是本《道德经》,明明枯燥乏味,他却读得津津有味,兴趣盎然。虽是专心致志地看书,却始终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洛菀闭眼躺了会儿,睡不着,她倒不担心那群人沉他们熟睡下杀手,之前已经放过一马,而后又未露出马脚,无碍的。可翻来覆去,弄得干稻草“沙沙”作响,仍是觉得心中烦躁不安。
想了想,她突然坐起来,打起精神,脑子飞速运转着。
那群人很显然与刺客并非同一伙儿人,但目的都相同:拿下裴少卿的人头。
他们出身江湖,接下无名雇主的活计,前来杀掉裴少卿。
那么雇主是否也是派刺客来的人?这说不通啊……
既然已经找了刺客,又何必去雇杀手?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
或者说,那人担心一方人马难敌裴少卿,故而又多找了一方人,两方人合力追杀,总有一方能达到目的。
她无声叹口气,恼人烦哪……恼人烦!
一天净整这些破事儿消耗她为数不多的脑细胞。
她轻轻推了推裴少卿,架起从破庙里捡到的烂锅炉子。这锅虽然尸身不全,煮一半儿的汤最后仅能剩下三分之一,但能有用就不错了,哪还敢奢求别的?
她从稻草堆下摸出一把草药,丢进锅炉里,伸手搅拌几下,腾腾热气随着“咕噜咕噜”的水声响起。那水,取自门檐上的雨水,有些浑浊,勉强拿衣袍充作滤布过了一遍,把小石子和泥块筛出来,免得跟草药混杂在锅里煮一起。
草药逐渐被熬得浓稠,一股独特的清香味缓缓散发出来,溢满整座偏殿。
微黄的水被熬成深墨绿色,草根和渣滓沉在锅底。
陈楚生抬袖捂住口鼻,谨慎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有些睡着的人被这阵草药香给熏醒了,齐齐神情警惕的盯着洛菀。
洛菀抬手扇扇眼前的水雾,笑着解释:“哦,我在熬来时拔的草药。这草在锅炉里煮烂做药,喝下去能抵御风寒,方才不是淋了雨吗?我一向身子骨弱,担心会着凉,所以熬来喝。你们要尝尝吗?味道是冲鼻了些,但良药苦口嘛,总归有好处忍忍就是了。”
那群人哪里会喝,不怀疑草药里有毒就不错了,纷纷面露拒绝。
陈楚生笑着摇摇头,客客气气道:“多谢铭生的好意,只是我们都是江湖中人,身强体健,难以感染风寒,无需喝它。”
洛菀皱了皱眉,惋惜道:“啊……真是可惜了……好罢,随你们,正如你们所说那般,身强体健用不着喝药。”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有些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