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桌木头年岁已久,四角处轻微腐朽,在岁月的磋磨下颤巍巍地裂出一道道缝隙,“簌簌”抖落两人一头的灰木屑。
洛菀不留神猛吸了一口,险些控制不住力道打个响亮的喷嚏。
那些人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显然是江湖中人。
此次接下死令,刀戟亦有私心:陈楚生终究是文人做派,见着打打杀杀便一阵唏嘘感慨,酸言字句弄得他心里颇为不满。借着刺杀靖南王一事,陈楚生这厮若是悄无声息的死在路上,回去随便寻个由头解释他的死因,再加上拿下靖南王人头的莫大功劳,还怕这事不能轻易敷衍过去吗?
刀戟望着前面瘦弱书生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冷冷一笑。
走在后面的人掩上庙门,瞬间隔绝掉门外的风雨寒冷凛冽之气,暖意逐渐腾升。
刀戟鼻子微微一动,狐疑的嗅了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听到有人提起火堆,他赶紧走上前去查看,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他抬手一拦,轻轻摇头,示意众人别说话。
刻意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绕着殿内四处转悠。
蓦地,细微的脚步声骤停,周遭突然陷入寂静中。
洛菀双眉微蹙,握紧腰侧软骨长鞭,同裴少卿对视一眼,双双警醒着神儿。
“哗啦--”
“锵--”
长刀出鞘的锋利声,明黄帏布被划破的声音,与此同时伴随着惊恐的呼喊声。
“救命啊!”
嗓音尖锐,已然因为害怕和惶恐而有些破音。
原来,方才刀戟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井字火堆还冒着丝丝热气,显然这里前不久才有人来过并生火取暖,但他们一行人来时路上并未遇见旁人,时间间隔过短,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这破庙偏殿内此刻还藏着人。
而纵观整座大殿,石柱后他粗略瞥了一眼,空无一人,不适合藏身。殿中佛像亦是大致望了眼,内室的木门赤剌剌敞开着,毫无容人藏身之地,唯余一处地方,那就是佛像前摆放着香灰坛的供桌。供桌被一块破布遮着,隐约间似乎有道微亮的暗光闪过,像是料子上乘的绸缎才能有的润华光泽。
以前偶尔会有雇主私下里找他接活,两人隔着屏风说话,雇主讲清他要的东西,对接被杀人的相貌身形等。那贵客离开时屏风右侧一闪而过的衣袍,料子极其顺滑,像极了海面打浪时激起的层层白云,这种华贵难得的衣裳,像他们这种亡命之徒一辈子都不配穿在身上,只有咯皮肤的粗麻布衣裳料子才能与他们整日的佝偻和狼狈相衬。
于是他猜测架起火堆的人此刻就藏在这张不起眼的供桌下!
他谨慎的抽出别在腰后的长刀,无声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缓缓靠近木桌。
长刀出鞘,直接划破罩着供桌的帏布,“刺啦”一声尖锐而又刺耳,众人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神情呆呆的盯着刀戟。
一行人探头探脑地越过他往里瞧,纷纷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陈楚生怔怔地说道,“两位生得好生俊俏的小公子!”
旁边的人听见他情不自禁的感叹,齐齐大跌眼镜。
大家伙儿定睛一瞧,嘿,还真是生得十分俊俏。
瞧这玉树临风的模样,剑眉星目的眉眼,贵气矜娇的气度,活脱脱像两位从九重天上悄悄溜下凡来的小仙倌儿。
尤其是左边那个瑟瑟缩着头,细皮嫩肉的,看着那小脸蛋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白白净净,像过年时节摆着的福娃,一团肉乎乎的。当然,此刻那个小仙倌似乎身形很瘦弱,看着身上没几两肉。
一群人紧紧盯着他们,目光丝毫不加避讳,将他们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个遍。
洛菀拽住裴少卿的衣袖,害怕的躲在他身后,一脸紧张不安。
裴少卿虽然心中很惊慌,却竭力装作镇定自如的模样,可漏在衣袖外微微颤抖的手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恐。
江湖人心走在刀尖上,虽然言语粗鲁了些,但都是小心谨慎观察细致的。
二人这番举动,自是悉数落在他们的眼里。
彼此对视一眼,齐齐笑出了声。
刀戟刺进去的那把长刀,以斜插的方式划破帏布,说来也是这两个小子运气好,将将就避开了刀刃,缩在了角落里。
陈楚生温和的问道:“不知二位兄台怎会藏匿于此?”
洛菀变作男子的声音,尖细却不失男儿本色,只是听着很容易让人误会她是个娘娘腔。
她颤抖着声音说道:“我、我们兄弟两个途径此、此地,见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便、便想着找个地方避避雨,可是附近只有这座破庙,我们便闯了进来。没想到听到一连串脚步声,担心、担心……”
她有些欲言又止,犹豫踌躇着不敢将话说完。
刀戟一把长刀插进供桌里,横眉冷竖道:“快说!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似的!”
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威慑,洛菀的身躯震了震,似乎是被吓到了。
陈楚生不满的瞪了刀戟一眼,实在看不下去相貌生得如此俊俏的人遭受这般冷酷的对待,绕过刀戟走到供桌旁蹲下,笑眯眯的同洛菀说话:“你别怕,我们也是来躲雨的。方才你说担心什么?”
陈楚生穿着一袭墨白长袍,衣摆处绣着墨竹,眉眼亦是温和亲善,语气更是平平静静的,杀意并不浓,总之,很是和蔼就是了。
见状,洛菀佯装怯怯的说道:“我们担心你们是山里的土匪,害怕被抢尽财物之后抛尸于此地,所以、所以不敢露面。只能藏在供桌底下,等你们离开后再出来。”
“原来如此,”陈楚生恍然大悟,他看着另一名相貌更加俊俏的男子,指着他问道:“这位公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洛菀犹豫了一下,才如实告诉他:“这是我的兄长,我们本来打算出去春游的,泛舟湖上观赏春日美景,却遭船夫欺骗带到了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身上除了一些碎银便别无他物。”
“兄长?”陈楚生半信半疑,然而视线在触及到两人紧紧交握着的双手时,神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他顿了顿,狐疑道:“你们放心,不必感到害怕,我们只是路过此地而已。你听说过镖局吗?我们就是做这个的,帮人护送重要的东西。你实话告诉我,你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镖局?”洛菀神情疑惑,似是不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看着两位公子一脸困惑的模样,不像作假,陈楚生心里顿时明白了个大概。
这就与他的猜测对得上了。
其一,看二人这周身不俗的气度,定然不是出自普通人家。要么是书香世家,要么家中非富即贵。一般家教良好的人家,其实对于“镖局”都不甚了解和清楚,有的纨绔子弟或许知道一二。
其二,那细皮嫩肉的小公子虽称他二人是兄弟关系,但明眼人一看,他们不擅长说谎,明显是私奔的一对儿!断袖之癖么,的确不为世人所接受,想偷偷摸摸藏着掩着实属常事。所幸他读过的书多,对于这些事他只觉得仅仅关乎情爱,而与男女之分并无多大干系。
想必家里不允许他们之间的情分,他们又不想离开对方,才出此下策:私奔。
陈楚生心满意足的笑笑,为自己聪慧的头脑感到骄傲和自豪。
“这不重要,”他笑眯眯的道,“你只要知道我们不是坏人就行了。”
“酸书生!”被忽视的刀戟愤懑不平的打断他,“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屁话!”
刀戟拿衣袖擦了擦刀刃上的水珠,面目憎恶地冲洛菀笑了笑,“小兄弟,你别他瞎说,我们干的可是杀……唔唔唔!!!”他突然被人捂住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字眼。
“闭嘴!”人群中有人厉声呵斥道,那人年纪似乎有些大,四五十来岁的模样,虽然之前一直默默无言,但他一旦开口众人却都安静了下来。
刀戟回头看清是何人后,瞬间闭上了嘴。
那中年男子沉声说道:“二位公子,你我两方人都是路过此地避雨,各不相干,互不打扰,雨停后你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们的独木桥,出了这座破庙,谁都不认识谁,如此,你我才能相安无事的待着。小兄弟,你可明白我说的话?”
“我知道,”洛菀重重地点头,“就当从未见过你们。”
“很好,”那人微微颔首,招呼刀戟过来,一行人找处干净宽敞的地方围成圈背靠背坐下,时不时传来他们的交谈声。
见状,洛菀和裴少卿心中顿时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他们原本打算正面同这群人对上,但这样着实很麻烦,对方是敌是友暂且不知,兴许只是路过的人呢?
过后不知怎的,电光火石间两人齐齐改了主意,竟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都是掩饰真实身份然后装傻充愣。那群江湖人看到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是洛菀和裴少卿想让他们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