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分明年岁不大,举手投足间却十分沉稳。
洛菀狐疑地盯着他,良久,无奈道:“我姓洛,你叫什么?”
总不能一直你啊,我啊的唤来唤去。无礼数不说,还麻烦容易晕绕。
少年沉默片刻,垂眸,静静道:“卫持。”
名字挺文雅,倒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洛菀思绪飘远,“他叫卫远?”
卫持点点头,轻声“嗯”道。
洛菀颔首,直奔主题,“说罢,费劲引我前来,究竟为河神祭何事?”
听到“河神祭”一词,卫远原本坐在枯稻草上,顿时脖颈一缩,往卫持身后靠,神色怯怯,惶恐不安。
他的举动落在洛菀眼里,她问卫远,“你似乎很怕这个?”
卫远身子一僵,继而艰难地点点头,小声说道:“那些个人……吃人不吐骨头,丧……丧尽天良……”
洛菀愣道:“什么人?”
“洛姑娘,”卫持出声打断,将卫远护在身后,轻抚他的头,柔声安慰:“阿远别怕,哥哥陪着你,不会让你去的。”
卫远害怕的神情,在听到他的安慰话的那一瞬,骤然平静下去,他重重点头。
卫持面色苍白,他似乎在竭力稳住心神,但作用不大,字里行间依旧有愤懑之情,“河神祭,献祭童男童女给河神,以保村子平安。”
“那日我出去买馒头,来到一座茶楼偏门处,正巧听见说话声,说话的那几人,好像是李王杜三位族长,隐约听到河神祭和献祭几个字。我留了个心眼,藏在竹栏后偷听。”
“发现这次被选中的人,乃是我卫氏两兄弟中的一个。”
“也就是说,要么我献祭,要么阿远献祭。”
“谁都知道,一旦沦为祭品,肯定有去无回,幽冥河的艰险,绝对无法活着回来。纵使走大运活下来,村子里却再无你的容身之所。被抓回去,重新献祭,或者就地斩杀,或者隐姓埋名离开云州,只有这些下场。”
“可……一想到与阿远永远的分开,我就……”
骨肉至亲被迫分离,的确令人难以接受。
洛菀微微叹息一声,河神祭果真害人不浅,“后来呢?”
“于是我打定注意,快速回去后收拾包袱,带着阿远逃了。”
“有一天我听见三位族长在派人抓我们,只得伪装成乞丐,藏在这里,才能不被人发现。”
“姓卫……”洛菀想了想,突然道:“你究竟什么身份!”
卫持抿着嘴唇,摇摇头,不愿告诉她。
见状,洛菀心中虽好奇,却不想再继续逼问。
卫持沉声道,说出一个惊天大秘密,“我知道河神祭背后藏着的阴谋。”
“阴谋?”洛菀蹙眉,封建迷信害人?借助其公报私仇,暗中解决掉看不顺眼的人?她能想到的阴谋可能性,也只有这点。
卫持看了眼四周,小心翼翼道:“李王杜三位族长……与县令陶如鑫借河神祭一事……背地里干着贩卖人口、私吞朝廷拨款、以及走私军火、通敌卖国的勾当!”
“什么?!”
闻言,洛菀大吃一惊。
贩卖人口,私吞拨款,这些她都能接受。但走私军火,私通敌国,这可是株连九族、祸国殃民的大罪啊!
他们四人竟如此胆大包天!
洛菀讶然道:“你速速道明。”
卫持深吸口气,即使早已知晓此事,从口中说来依旧觉得心惊肉跳。他身为云州百姓,信赖多年的父母官却官商勾结,与敌国主将私通,不顾他们的性命,心寒的同时又愤怒。
“在幽冥河的河里,某个特殊的地方,能发现一道长梯,顺着梯子往下走,会发现一扇铁石门,四周的河水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所阻隔开。”
“河神祭被献祭的孩子,通过这个方式运送到石门里。”
“而石门的另一头,乃是一座小山。这些孩子被送出去后,究竟做了什么,我只知道一些。”
“另外,朝廷拨下来的款,大部分也通过这扇石门运出去,由他们四人平分。在云州附近的几座小山里,分布有他们的管辖地,里面有服苦役的人,和被招来做苦工的长工,也有祭品,他们被迫锻造军火兵器,然后送给敌国,与其达成了协议,交换什么东西。”
“近些年来,总有敌国的士兵来骚扰荣盛王朝,但朝廷派兵剿灭时,追到边境他们却突然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就是藏在这些地方。”
“嘶——”
洛菀听得满目震惊,难以置信。
卫持道:“我初次知晓此事时,也是这样震惊,但后来仔细一回想,其实陶如鑫在很多地方都很可疑。”
听他这样说,洛菀想起那几根柱子,赞同地点点头,“的确,倘若不留神观察,怕是难以识清他的真面目。”
她打量了几眼四周,微微叹息一声,“你们年纪尚小,一直住在这种地方总归不是办法,我有个去处,不知你们可愿随我去?”
卫持谨慎道:“何处?”
洛菀的唇角动了动,缓缓吐出几个字来:“七巧玲珑阁。”
卫持沉吟片刻,继而点头答应。他抚摸着卫远的头,轻声道:“阿远,这里生活舒服吗?哥哥带你换个去处,好不好?”
卫远心里“咯噔”一下,他赶紧摇头,拽着卫持的衣袖,怯怯地说道:“哥哥不要丢下我……”
卫持苦笑着摇头:“怎么会?哥哥怎会丢下阿远?我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生活,这里太脏太冷了,长久下去,对你身子不好。且这巷子虽隐秘,但总有被搜查到的那一天,而七巧玲珑阁不一样,总是官府也不一定能搜尽。”
卫远听不明白,似懂非懂地点头。其余的事他都不在乎,只要哥哥不抛弃他,不丢下他留他独自一人,那他就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行。
冷?没事,多去捡几件衣裳穿就好。
饿?街边有倒掉的饭菜,馒头,随便饱饱肚子就可以。
口渴?旁边有条水沟,里面有镇上住着的人倒的废水,他可以喝这个。
七巧玲珑阁。
老板娘半躺在靠椅上,一手挑着烟斗,一手搭在薄毯上,斜眼睨他们。
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盯着洛菀,打趣道:“怎么?把我这儿当宾馆了?你可知道,要进我玲珑阁的七楼,可是难如登天,更莫说直接住些时日?”
卫持虽不明白“宾馆”二字,却知晓她的后面几句话,遂上前一步,拱手弯腰,恭敬道:“请您答允,我日后必当做牛做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卫远躲在他身后,神情怯怯,“哥哥……”
老板娘睨了他一眼,突然倾身靠近,笑道:“你做牛做马倒不必,这个小孩不错,长得白白净净挺讨喜的,不如将他卖给我。”
见状,卫持忙将卫远护在身后,挡住老板娘的视线,婉言道:“阿远年纪小,不懂事,老板娘若有事要吩咐,我去办更合适。”
“呵!”老板娘靠回去,劈头盖脸地问他:“你算什么?有他白净乖巧吗?有他可爱讨喜吗?”
卫持神色一僵,愣了愣,不知该如何作答。要他回答,我有阿远白净乖巧,我有阿远可爱讨喜吗?
这时,一道细微悠长的叹息声,缓缓传来。
洛菀走上前去,紧挨着老板娘,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未晚,帮帮忙,行吗?”
“哼!”老板娘轻哼一声,转过头去,并不回答她。
见状,洛菀只得无奈地说道:“我厨艺其实并没有很好,但鱼香肉丝做的极其出色,酸甜辣三味俱全。听说你极爱……”
“停!打住!”
老板娘止住她,傲娇地说道:“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得拿鱼香肉丝补偿。他们两个可以住在这里,但必须事事听我的话。我要他们往东,他们不能往西。且谨慎起见,除了七楼,他们哪里也不能去,否则,若是连累了我,我定然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这是自然。”洛菀点点头,“他们既承你的恩惠,当然要听你的话,不给你惹上祸事。”
卫持携着卫远,两人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个响头,“多谢恩人!”
“起来吧!”老板娘哼道,“我最瞧不得别人下跪的模样,尤其还是朝我跪的。我会让人收拾出一间房,你们两兄弟住一起,需要什么待会儿同我说便是了,别随便乱跑,听到楼下有什么新奇热闹的动静,都给我忍住好奇心,知道吗?”
“知道。”卫持颔首道。
“行了……”老板娘挥挥手,开始赶人,“没别的事都走吧,我得去大堂看着,让我算算账,看你们能白吃我多少银子。”
卫持刚想出声,示意自己能帮忙做些事,但随即一想,似乎不大可能,只得讪讪低下头去,沉默不言。
将他们安排妥当后,洛菀叮嘱老板娘几句,隐晦地透露了些方才知道的事,这才离开七巧玲珑阁,唤来一辆马车回陶府。
马蹄“镫镫铛铛”地响着,一晃一晃,洛菀的心始终漂浮不定。
常言道:好奇心害死猫,不知道要比知道得一清二楚好太多。
以前她不明白这个道理,现下算是感悟透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