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的日光照耀在他的脸颊上,折射出晚霞的余晖,冷峻的神色变得稍微柔和了些,不复往日那般严肃疏远。
他的动作细致而又轻柔,难以想象,这双指腹布满薄茧,惯用刀枪剑的手,此刻会锋芒尽收,温柔至意。
洛菀陷入长久的怔愣中,平和静谧的氛围有那么一瞬间让她产生错觉:面前这为她拭去水珠的男子,把她当作明月之光,掌中之珠,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怜惜着。
不过失神了片刻,幻想便随之被她自己冷漠的打破。
万年寒冰就是万年寒冰,岂会因为一时朝夕的柔情彻底融化?更何况那人是裴少卿,送结发夫妻做人彘进黄泉的顽石。
裴少卿抬眸,淡声问道:“还疼吗?”
洛菀摇摇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其实本来倒也不怎么疼,再说了,疼劲儿已经过去许久。”
裴少卿动作微微一僵,而后轻声道:“是本王疏忽了。”
听他的语气,像是暗含歉疚一般,透着些许自责。
可是洛菀还沉浸在方才的惊讶中,丝毫未察觉到他的异样。
她越过裴少卿,看向两侧的崇山峻岭,蹙眉问道:“还有多久才能到陆路?”
裴少卿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沉声道:“不出意外的话,能赶在天黑前到达。如若时辰尚早的话,就去找找附近有无客栈茶庄或是人家借宿一晚,没有的话便只能在树林里将就一夜了。”
两侧山林郁郁葱葱,层层树叶交叠之下根本就看不清山林里有些什么,船只越走越偏,人烟愈发稀少,明明是快到午膳时分,却不见半丝袅袅炊烟从空中升起。
洛菀神情担忧,“林子里野兽多吗?”
好在裴少卿摇了摇头,顿了顿,补充道:“我们要经过的那片林子里只有些野鸡野兔,但山林下有处地方野兽颇多,白天也会出来觅食。只要不掉进去,是不会碰见它们的。”
闻言,洛菀稍稍放心。介时只需谨慎小心些,按照既定的道路行走,想来应该不会出事的。
她自我安慰着,顺势缩回手,垂在衣袖下遮着。
人算不如天算,裴少卿预料的很准确,可惜半个时辰后河上突然下起了一阵绵绵细雨。船舱里没有蓑衣,雨势细密纷纷,不过片刻便能将人打得浑身湿透,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感染风寒委实是件很麻烦的事。
奇怪的是,蓑衣没有玉棋反倒有一副。
两人相对而坐,下了近三个多时辰的棋,几乎每场对弈洛菀都输给了他。有几次她实在输不起了,加之昏昏欲睡直想打瞌睡,便转移裴少卿的注意力,悄悄悔棋。不幸的是,她每次都被抓了个正着,饶是裴少卿多次警告依旧无用。
左右不过是下着玩,又没个彩头,她才敢肆无忌惮屡次三番的悔棋。
若真在对弈场上,哪会这般无视规则肆意妄为?
耳畔边雨声淅淅沥沥,滴答滴答落在船篷上,一时间时光都宁静了几分,岁月的从容感无声蔓延开来。河面飘浮的仅此一只船,那样的环境下,好像空无一物般,整个人世间里唯有他们。
两人都不慌不忙,虽然心里都知道小雨若是继续下个不停,便要拖到天黑才能上岸,那时候麻烦可能就会一连串的跟来。
可惜天不随人愿,雨停时两人站在船头,对视一眼无奈的笑笑。
天--黑了。
寥寂的夜色像张浓黑的墨布,笼罩了整座河面,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瞧不见。远处山林上点点星光远远的折射过来,勉强能将四周的情形照出个模糊朦胧的轮廓。
洛菀绕进船舱里,取出藏在挡板下的火折子和蜡烛,以及两盏灯笼。她将蜡烛点燃,一盏递给了裴少卿,一盏则紧握在手里。
裴少卿划着船桨,“咚”的一声木头碰撞到岸边的石头发出不大不小的动静,船身微微一晃荡,激起一片树林间栖息的飞鸟。
吓得洛菀心房一颤,屏息凝神等了等,确定除了飞鸟走兽外再无别的动静才放下心来。
见状,瞧见她畏首畏尾胆颤心惊的模样,裴少卿打趣道:“王妃,你打算留在船上喝茶吗?本王记得素日里你胆子颇大,如今怎么一副吓得魂儿都丢了的样子?”
洛菀被他说得莫名羞愧,梗直了脖子回呛道:“胡说,妾身三魂七魄都好好的,哪里就表现出害怕了?”
说话间,两人耳边蓦然爆发出一阵兽类鸣啼声,凄厉绵远,越过重重树林直奔耳侧而来。
像是野狼的嚎叫声。
洛菀一回头,看见裴少卿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顿觉无语,她一个长年累月处于深闺之中的贤淑小姐,见此情景没被吓哭反而神色镇定的站在这儿已实属难得了,他不夸赞几句也就罢了,还用这种半是嘲讽半是看好戏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真把她当成那些江湖泛泛之辈或是随他出行的属下了吗?
小船停岸后,裴少卿下船寻了块巨硕的布满青苔的石头,将绳子牢牢系在上面,而后站在岸上双手一伸,等着扶她下来。
洛菀冷哼一声,提着长衫衣摆,踩着船板往下一跃,稳稳当当的落在了河岸上,顺道用矜骄的眼神瞥了裴少卿一眼。
裴少卿收回手,神情无奈的摇摇头。
他不过是瞧此地氛围紧张,有意转移洛菀的注意力,让她稍微放松些。
因为来时越靠近岸边,他发现洛菀的神情就越发不对劲。她似乎渐渐开始心神不宁,隔了一小会儿便要将四周的环境打量一圈,且高度警醒着,像是在提防什么。
尤其是她的后背,绝不会是空着的,总要靠着什么东西才好。
殷真之前查过她在洛府里发生的事,其中有一样是她落水,她的母亲白氏也是因此丧命。
但看她这架势,不像是不会水的。那么白氏身为她的母亲,自己女儿会不会水难道不清楚?
恐怕,她提防的便是有人会在她的后背,趁她不备而下手。
洛府外围的护卫守得也算严丝密合,虽然他派人去查探过几日,但套出的实情其实并不多,这件事就像被人刻意叮嘱和恐吓般,下人们的嘴都跟涂了胶似的,粘的牢牢的。除却某些的确多嘴多舌的小丫鬟,年纪轻轻受不了糖糕和冰糖葫芦的诱惑,才吐出了只字半语。
明明夜还不算深,四周却一片寂静,用“荒山野岭”四字来形容最是恰当不过。
一眼望去,方圆百里之内定然无人家。看来,今夜只有露宿在外了。
洛菀侧头问道:“蜡烛要点着吗?”
裴少卿摇摇头,沉声道:“为避免麻烦,还是不要燃火比较好。无妨,本王夜视能力极好,你不必担心。”
洛菀倒并非担心黑夜里看不清,只是害怕树丛中是否会蛰伏着人,冷不防地冲出来一刀了结掉他二人的性命。
俗话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他二人死在这儿,谁都发现不了端倪,回头随便寻个理由就能将这事脱的毫无关系。
想了想,她还是应了一声:“嗯,我信你。”此刻也不必拘泥于二人的身份,王爷来妾身去了。
看着河面飘浮着的那艘小船,洛菀突然指着它问道:“王爷,要不要将船拖到树林里藏着?我觉得就这么放着总有些不妥,万一那伙人发现被耍了追过来怎么办?”
裴少卿挑了挑眉,反问道:“那你觉得该藏到哪里去?”
洛菀沉思想了想,慎重的说道:“方才来的时候我瞧见从这里往西行一百多步,有一处极狭小的山洞,或许那里能藏。”
闻言,裴少卿心中稍微有些吃惊。洛菀心神不宁时竟然还有空隙留意这些,且河岸离那山洞距离虽然不远,但夜里视物会比白天困难许多,她一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竟然能瞧得一清二楚。
饶是知道她会武,这事还是让他稍稍惊讶。
此外,她会武一事本就很奇怪。直到这时候,裴少卿才对她产生了浓浓的好奇。
名声温良贤淑,内里却武功高强。她如今这样,是洛煊刻意培养,还是她自己故意为之?
那父女二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故意接近他?
但这样更加说不通,他与洛菀之间的纠葛,似乎都是因他而起,洛菀反倒在躲避。
那究竟是为何?
难得看见裴少卿失神,洛菀走近他,伸手在他眼前轻轻一晃,疑惑道:“王爷?您怎么了?”
裴少卿怔愣片刻,才倒退一步,神色自如的摇头,道:“那就按你说的做。”
说罢,便折身而返去搬那艘小船。说是搬运,其实更像是拖拽,毕竟虽是小船但到底有这么重。
好在两人力气都不小,一个拉住船头,一个抬住船尾,喘着粗气按照洛菀指示的方向往那处山洞里抬。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山洞前。
那洞的确很小,刚好能将船只藏进去,洞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再多塞一人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