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安双手枕于脑后,他睁着眼睛,目光直直地盯着头顶。
半晌,他无声叹口气。
“喂,我说。宋兄弟,你在窗棂边已经坐了整整半个时辰,如今夜已深,难道你还不想关窗睡觉吗?”
宋承低垂着头,轻轻摇了摇,嗓音低沉道:“不困。”
童安被折磨得快要疯掉,他无奈道:“可是兄弟我困了,你有什么事不如讲与我听,管他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后心里就会好受得多。”
宋承眼眸蓦然一亮,又转眼熄灭下去。他抬头望着明月,酸涩道:“不能说。”
童安顿时产生好奇,“究竟什么事,为何不能说?”
“总之……”宋承依旧是那三个字,“不能说……”
饶是童安再五大三粗的,他亦该明白了些,但由于这个猜测有点荒唐,他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问道:“你莫不是为……小姐赐婚一事苦恼吧?”
宋承背影一僵,他心中格外挣扎,隔了良久,却仍是摇摇头,否定道:“不是。”
童安相信他不会撒谎,于是点点头,“那便好,小姐身份尊贵,哪怕不赐婚靖南王,也该嫁与高门贵族之子,并非我等下人可以肖想的,你切莫生出非分之想,害人害己。”
宋承突然一回头,隐在暗处的脸似乎难看极了,他好像阴狠地瞪了童安一眼。童安揉揉眼睛,发现原来是自己看错了,宋兄弟除了消沉了点,并未显出方才晃眼看见的神情。
宋承缓缓道:“睡吧,我关窗了。”
“嗯,好。”童安闭上眼睛,没多久屋子里便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呼噜声。
宋承静静地坐在窗棂边,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到了天明。
翌日,辰时三刻。
“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眼前突然起了一阵大雾,白茫茫朦胧一片,什么也瞧不清。
洛菀站在雾中,四周模糊不清,她神情慌张,伸手摸了摸,未碰见什么东西。前方不远处的白雾里,她似乎看见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宽肩窄腰,身形高大,一看便知是个男子。
她心里疑惑,王爷远在云州,此刻怕是正在赶回京城的路上,怎么突然出现在此处?等等,这里又是哪里?她怎么会来到这儿?
洛菀揉揉头,发现之前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
她正欲走近细瞧,可谁知道,那人猛地回头朝她扑来,却并非裴少卿剑眉星目的面庞,而是一张鲜血淋漓的脸,仅有那张血盆大口看得极其清楚,只听见凶狠的“喀嚓”一声。
洛菀僵硬地动了动头,“扑通——”
头颅滚落在地上。
刚才,裴少卿一口咬掉了她的脑袋。
视线天旋地转一番后,洛菀睁着她死不瞑目的双眼,看着裴少卿的眼睛逐渐清晰,朝她诡异一笑,继而一步步靠近,将她的头颅吞食入腹,连渣滓都不剩下。
“啊啊啊——”
洛菀蓦然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做了一场梦,幸好幸好。
她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发觉金丝软枕已被浸湿,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门外守夜的碧春听见里面的动静,一脚踹开房门,急忙跑进来,扑到床榻边,着急问道:“小姐,怎么了!”
“没事,”洛菀咽咽口水,喉咙干哑道:“做了个噩梦罢了。”
碧春倒了一杯清水,递给洛菀,“小姐喝口水,润润嗓子。”
接过茶杯,喝下水后心里稍微冷静了一下,洛菀缓缓吐出一口气。
碧春抽出一方梅花丝帕,替她擦擦汗,说道:“今早候府薛家送来拜帖,奴婢替您接下了。”
“候府薛家?我素日与薛老侯爷并无交情,纵使我父亲亦甚少来往,他老人家找我做什么?”
碧春适时提醒道:“薛姑娘痴情王爷三年,如今赐婚圣旨已下,怕是已经晓谕天下了。她即使消息再不灵通,这个时候也该听说了。”
“你的意思是……今日来找我的,并非薛老侯爷,而是他的孙女薛宝玔?”
碧春点头道:“不错。”
洛菀伸个懒腰,穿上镶珠绣花鞋,接过碧春递来的梧枝绿外衫,问道:“什么时辰?”
“今儿一大早送的拜帖,定的用午膳。小姐可得提前命小厨房准备着,吃食定要精致可口,能拿的出手撑得了场面的。”
“精不精致倒无所谓,”洛菀摇头道,“薛小姐性情豪爽,洒脱自如,且常年在武场训练,上惯战场,并非寻常娇生惯养的闺阁女子,大约不会在意这些虚的。你差人去打探一下,她有无什么忌口的,或是平日里不爱吃的东西,让小厨房记着,别犯了她的忌讳,准备得合乎礼数就行,不必太大费周章。”
碧春正要反驳,但转念一想,“也对,奴婢有幸见过她一面,的确不拘泥于小节,豪爽洒脱,远胜那些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怎么?”洛菀听出她话里有话,打趣道:“你也想去塞外瞧一瞧那里的景色?”
“算了,”碧春摇头道,“奴婢这娇弱身子,怕是去了熬不过一月,小姐便要替我收尸了。”
洛菀赶紧说道:“呸!说什么胡话呢,什么收不收尸的,不吉利,哪有人这样咒自己的?”
“奴婢说着玩罢了,”碧春从木架上端下来一个铜水盆,里面盛着打好的温水,兑了上好的玫瑰鲜汁子,继续说道:“佟妈妈昨夜给了奴婢一盒玉肌雪膏,说是效用极好,用了肌肤白皙细腻,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小姐去云州的这些时日,路途奔波劳累,风吹日晒的,那里日常起居不方便,如今回来了,是该好好将养些时日。等净完手,奴婢给您涂上。”
佟妈妈,原是母亲身边的一个管事婆子,帮着打理府中一切中馈,做事精练,细致周到,且刚直不阿,从不偏帮哪个下人。
说起她,洛菀倒想起来了,“母亲去世后,她仍打理这些事情吗?”
碧春想了想,道:“似乎是,不过听说前些时日佟妈妈常常去岁清居。”
“她去那里做什么?”
碧春犹豫了一下,才解释道:“大人似乎有意让三夫人学着打理中馈……”
“呵呵!”闻言,洛菀冷笑一声,平淡了这么些日子,又因时常记挂着靖南王的事,差点将这事给忘了。看样子,洛煊怕是要将掌家大权交给李氏,接着便是要入主正房了!
“主意打得倒挺美,有我洛菀一日在,便决不会让李氏成为续弦的人。”
看她脸色不大好,碧春说起另外一事来:“对了,今日要梳什么发髻?在气势上断然不能输与薛姑娘。”
“你这丫头,”洛菀轻笑一声,“方才还夸赞薛小姐,转眼却要与她一争高下。”
碧春双眉微微一皱,“小姐还说,奴婢倒是为您担忧,可您呢?当真应了那句话,皇帝不急太监急。薛姑娘痴情王爷数年,非他不嫁,这事传遍整个京城,大家伙儿都等着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一日。乍然冒出皇上赐婚一事,必定议论纷纷。不知情的人说不定还会以为小姐您用了什么肮脏手段,才迫使王爷娶您,让薛姑娘的愿望落空。”
“且瞧她这痴心模样,等个五年十年不无可能。王妃位置被占,可侧妃不一直空着吗?她听说赐婚一事,心上人要娶别的女子,心里难道就不难过?”
“这一难过,便容易嫉妒生恨。虽然她的脾性甚好,但自古女子难过情关,她此次突然拜访若为的是给下马威,让您知难而退主动退婚,或是提早让您惧怕她,战战兢兢的,方便她日后入府,您又该如何?”
“还能这样和颜悦色,心无芥蒂的同她说话吗?”
“这……”碧春的一番话说的有理,成功将洛菀问住,“可你想过吗?我父亲乃是刑部尚书洛煊,母亲乃是御史白家宠爱万千的嫡女,我自小身份尊贵,纵使薛小姐日后入府做侧妃,亦不会让我日子难过。而且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碧春疑惑道:“什么?”
洛菀叹口气,缓缓道:“无论她痴情与否,日后好相处与否,是否此时便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与我而言都无多大影响。只因为……从始至终我对靖南王都无真情。”
“我并不爱他啊……”
闻言,碧春恍然大悟,说道:“薛姑娘身份尊贵,可您同样是!薛姑娘心悦王爷,可凭她如何争风吃醋,您根本就不在意!”
洛菀微微颔首,“这便是了。不过,碧春哪……”她拖长语调,“你似乎很懂情爱,莫非……”
“小姐!”碧春明白她要说什么,耳根一红,娇羞地跺了跺脚,气恼道:“奴婢在跟您说正经事,您要再打趣奴婢,奴婢……你就自个儿梳头吧!”
“行行行,那我不提这个了。”洛菀忙拽住她的衣摆,及时止住话题,“那些个发髻繁复得很,我一人可弄不好。”
碧春“哼哼”两声,“凌云花髻可好?戴支金珠玛瑙步摇,贴一个红梅金花钿,戴一对儿湖青白莲坠,并一只翠玉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