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卿夹起豆腐，倒没说什么，神情平静地吃下去。
入夜，按照老规矩，他又去书房歇下。
翌日清晨，洛菀起了个大早，唤来小厮一问才得知，王爷早早便去上朝了。她洗漱一番，挑了件妆花缎织夹棉短袄，月白和合如意湘裙，戴一支凤尾金步摇，坐在铜镜前满意地打量。
碧春推门而入，行礼道：“孟小姐来了。”
洛菀心头一喜，忙道：“快请进来。碧秋，去备茶，要上好的碧螺春。再拿一碟葵香瓜子，一盘栗子糕。”
不多时，孟婉芸携着贴身丫鬟霜梅跟在碧春身后。洛菀拉着她的手，二人走到矮板榻上盘膝坐下，洛菀推推小案上的糕点，笑吟吟道：“知道你喜欢栗子糕，一早便让人备下，你尝尝王府里厨娘的手艺。”
孟婉芸神色淡淡，她叹声道：“浪费了你的用心，我没胃口。”
这时洛菀才察觉到不对劲，孟婉芸待人亲善，哪像现在这般恹恹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洛菀这才打量起她，见孟婉芸面容憔悴，一脸愁苦，连发髻上的玉簪都是斜插歪了的，袖口皱巴巴的，眼角下有着淡淡乌青，一看便知心事重重的模样。
洛菀蹙眉道：“你怎么了？”
孟婉芸只摇头，“小事罢了，说来羞愧。”
洛菀紧紧注视她，孟婉芸这憔悴的模样，可不像遇见小事。她素来注重仪容，讲究得体大方，衣裳上的碧玉扣子线头都露出来了，她竟未注意到。
“你我姐妹多年，”洛菀紧张道，“若发生什么大事，定要说与我听，我也能帮着你点。”
话音刚落，孟婉芸眼眶一红，竟抽噎着哭起来，哭声细微低弱，叫人猝不及防。
洛菀一愣，她从未见孟婉芸哭过。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挥手让丫鬟婆子都下去，连同翠桃和霜梅一起赶出屋子。这才小声问道：“孟姐姐，究竟发生何事？先前不还好好的？”
孟婉芸抽出绣帕，擦了擦泪，“是我失态了。”她平缓下心神，才细细将那事道来。
原来，事情的源头就发生在大年三十。
话说那日，孟婉芸已许久不出府，却突然想去布庄挑些布料，亲自为父亲和母亲裁一身衣裳。她本想戴幕篱，但转念一想，一路上都乘坐马车，马车径直进入布庄后院，遇不见什么人。再说，幕篱戴着麻烦，便没了这打算。
然而，路上出事了。
车夫驶着马车往布庄走，那地儿在盛安长街上，少不得要经过一条热闹繁华的路。为避免马车伤着两侧摊贩，车夫尽量驶得慢而稳，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偏突然听见一阵连续不断的马蹄声，“噔噔噔”响个不停。
城门口激起一片扬尘。
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一群人打马而来，为首之人高骑于马，大声喝道：“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邻近的摊贩纷纷收拾东西，他们早就听说了风声，今日定远大将军归京，携满身军功归来，可别冲撞着贵人，没得叫性命不保！
霜梅坐在车辕上，看着前面百米处扬尘满天，焦急道：“怎么回事！”
“哎呀！”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是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孙子顽皮不受管教，好奇心颇重，探头探脑往外跑。老妇人赶紧去拽他衣领，却被马儿一吓摔倒在地，她听见腰骨喀嚓一声，暗道糟糕，捂着后腰哎哟哎哟叫起来。
在老妇人身前，一黑衣男子骑在马上看她一眼，辱骂道：“你这不长眼睛的老东西！瞎跑什么！冲撞了大将军，是你担当得起的吗？！”说话之人，赫然是方才那人。看这样子，怕是个官职不低的。
“怎么了？”有人懒散问道。
为首之人，名叫贺远，是定远大将军的副将，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患难之交，拜过天地的把子。
贺远“呸”了老妇人一口，回头拱手道：“将军，方才这人突然冲出来，马儿受了惊，差点撞到她，所幸没事。这老东西却赖在这儿不走，怕是要讨钱的！”
躲藏在商铺边的人，这才看清那位传说中的定远大将军，秦扬宇。
秦扬宇年纪不大，却已战功累累，被当今圣上亲封为大将军，赐封号“定远”二字，意为安定边疆，使荣盛王朝不被邻国侵犯。秦扬宇不负众望，当年仅凭三千精锐铁骑，就逼退羌奴族一万大军，是朝中唯一能在战场上与靖南王匹敌的大人物。
生得英俊潇洒，又素爱着一袭淡蓝长衫，手持纸扇，题有“玉树临风”四字，家世显赫，真正的年轻有为。
京城中许久女子都芳心暗许，自然，这位大将军在情场上更是混得风生水起，好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的同僚提起他，便只有两个印象，其一，人杰；其二，风流。
此外，曾有一件事轰动全京城。据说，迎春阁有位花魁，秦扬宇为其一掷千金，还弄出个孩子来，可这人心肠倒狠，花魁怀胎十月含辛茹苦，生下他的长子，本以为会母凭子贵，飞上枝头变凤凰。秦扬宇却对她腻味了，随便买了座偏远地方的宅子，将花魁和孩子扔进去，派人照看着，自此便不管不问。
花魁哭得声嘶力竭，乞求秦扬宇别抛弃她，后者不为所动。
花魁心灰意冷，没多久便携子自尽。这事闹得人尽皆知。圣上大怒，罚了他些俸禄，却也没什么别的惩罚。
于是乎，世家小姐都明白一个道理，与他夜夜笙歌可以，但敢怀孕，拿子嗣做垫脚石爬上将军夫人的位置，却是自寻死路。所以，过了这么多年，秦扬宇一直不曾娶妻。他对情爱倒没什么念头，只觉得芙蓉帐暖的滋味别有一番风味，遂夜夜沉溺于此。好在他年轻，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不节制亦无大碍。
秦扬宇低垂眼，看着老妇人，笑道：“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老妇人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哆哆嗦嗦地跪地磕头，解释道：“回……回大将军的话，我的腰……嘶，闪到了。”
秦扬宇笑眯眯道：“老人家，你这腰闪得可真是时候！”
老妇人活了几十年，当即听明白他的话，顿觉老脸一红，浑身颤抖，动作缓慢地起身：“我虽年老，却不是那等小人！大将军何必暗讽我！我……我这就避开！”心中虽气愤，腰却真的疼，挣扎了许久都站不起来，反倒弄得满头大汗。
一旁有个小孩，糯糯道：“祖母，你怎么额头上全是汗？”
贺远看她磨蹭半天，却半点没动，不由得怒道：“再不让开，我便骑马从你身上踏过，死了可别怪我！”
“慢着！”
寂静的人群中蓦然传出一道温和的女声。
秦扬宇眯起眼睛，看向声音来源处。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一辆低调的青帷马车。
马车内那女子继续说：“天子脚下，大将军若真害出性命，岂非目无王法？您携军功归来，应要进宫面圣，可别为此小事耽搁。方才小女子瞧得真切，这名老妇人为救顽皮的孙子，才突然冲出来，情有可原。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便放过她吧。”
秦扬宇沉着脸，突然笑道：“既然姑娘这般说，那我便念在你的面子上，饶恕她。”
贺远看了老妇人，喝道：“来人，把她给我架走！”
秦扬宇盯着马车，像透过车帘望了进去，他笑着问：“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霜梅怒道：“休得无礼！”
秦扬宇懒得理这小丫鬟，继续问：“我瞧着姑娘欢喜，可愿与我去茶楼说说话？”
霜梅气得发抖，这人简直猖狂，竟敢当众调戏小姐？这里人多，传出去小姐的名声就毁了，决不能告诉他。
“你想都别想！”
秦扬宇却不恼，他骑在马身上，骤然从怀中掏出一枚短箭，“咻”地一声扔出去，短箭绕了个圈，将车帘划破，露出一位端庄坐着的女子。那女子眉眼如画，气质温和娴静，浑然一个大家闺秀的模样，看着知书达礼的，说出的话却格外犀利。这般反差，让秦扬宇一怔。他原以为是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这才划断她的车帘，居然是这么个……温婉的大家闺秀。
霜梅忙遮住车内，气道：“大胆！”
围观的百姓见着车内女子的真容，有人眼尖，当即认出来这是谁，激动道：“孟婉芸！”
“你们快看！这人是孟婉芸！那位与靖南王妃合称‘九天神女’的姑娘！”
“啧啧！她生得可真好看！”
听着周遭的人谈论，秦扬宇挑了挑眉，孟婉芸？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是中书侍郎的嫡女。这类书香门第的人，他一向不喜欢，觉得故作姿态，清高得很。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除了嘴皮子功夫厉害，有什么好得瑟的？
不过这女子……倒有点意思！
孟婉芸心中大惊，抬袖遮面，怒视秦扬宇，道：“不知大将军此举何意！”
秦扬宇笑了笑，无辜道：“就想看看姑娘长什么样子，是在下冒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