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镜醒过来的时候只想吐。
倒不是被白承墨抱着的原因，他的怀抱算得上稳当，想吐的原因是她发现所有人都在被黑骨童子追杀。
最糟糕的是，她的武功居然消失不见了。
什么大荒功、风虎心相功，全都没有了，体内空空如也，只剩轻功。
这下麻烦了。
“你……”白承墨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和晋无意原本寄希望于阿镜，没想到果真如白尊圣所说，出了岔子。
黑骨童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承墨师侄，只要你愿意入我麾下，我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阿镜那个小丫头也会一并赏给你，还有其他美人你要多少有多少。”
“放我下来，我自己跑。”阿镜毫不犹豫。
白承墨点头。
“师侄你想清楚了，你这样跟她跑了，一辈子都会受她的气，她这样的人一定不许你纳妾、不许你招蜂引蝶，你忍得了么？”
“我又不是剑圣，”白承墨双目发凉，“那样的日子有什么好过的。”
阿镜把琉璃心还给白尊圣，这样四个人的速度又快了一程，那东西果然四分五裂了，不过这三天内似乎又被温养起来，虽然裂痕可怖，却并没有真的分开。
然而黑骨童子哪是省油的灯，一开始找不到他们也就罢了，只要四个人一动起来必然会发出声响，黑骨童子就会顺着声音找过来。
“这是要去城东码头？”阿镜问。
“当然，”白尊圣道，“咱们去接你师父。”
“码头已经废弃十年了，两位哥哥，你们怎么不提醒一下？”阿镜道。
“我走城西上路来的。”金折雪上气不接下气。
白承墨不吭声，白尊圣道：“不是，我们是约定了在那里见面。”
“我师父手无缚鸡之力，能有法子对付她？”阿镜表示怀疑。
白尊圣的耳朵动了动：“人没了。”
“什么人？”阿镜道。
“黑骨童子。”
最糟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当他们赶到城东废码头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发现云巨浮已经被黑骨童子牢牢地绑在了一旁。
他身形算不上高大，但在黑骨童子身边却显得十分魁梧，云巨浮跪坐在地上，双臂被绑在后面，垂头丧气，苍白的头发也潦草地耷拉下来，一双不大的眼睛更是被蹙眉扯得眯缝起来。
“师父啊……”阿镜苦叹一声。
“看来全完了。”白尊圣的语气里似乎没什么遗憾。
“师父？”黑骨童子笑道，“不是应该叫外公么？”
“你知道得倒是很清楚，”云巨浮道，“可你知不知道，你的大女儿还在我手里。”
黑骨童子果然不知道：“她不是应该死了吗？”
“她天生仙人体，跟你一样是个会大荒功的丫头，怎么可能会死？”云巨浮道，“她一直在我身边养着，不过我当年用她的血换了我女儿的血，我女儿生下了阿镜这丫头，所以算起来，阿镜也能算是你的外孙女。”
“呵，我，孤寡一生，何必来攀这门亲戚，”黑骨童子看着金折雪，道，“没想到连你也会背叛我，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还不过来，我就连你一起杀。”
“我、我……你杀了我！你现在就杀了我！”金折雪忽然嘶吼起来，这嘶吼连白承墨都为之一惊。
“姐姐，你疯了，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何习武……”
“你闭嘴，我要做天下第一！”她身形一动，在眨眼间已经冲到众人面前，左手扼住白尊圣的喉咙，右手掐着阿镜。
“你已经是天下第一了，”白尊圣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道，“剑圣死于你手，而我远不如你，阿镜只是个茧化失败的蛊女而已。”
试图对黑骨童子出刀的白承墨，在第一时间就被她全身绷住的劲力膨开。
陡然一股黑气瞬间缠住黑骨童子的右手，右臂迅速腐蚀露出森森白骨，黑骨童子面容扭曲刹那间松开了手，然而已经晚了。
这变故让所有人猝不及防，大荒功还在努力帮她新生血肉，然而不知名的毒气持续腐蚀着她的躯体。
“你做了什么？”白尊圣急着问阿镜。
“不，我什么都没有做，”阿镜慌忙摇头，她的确什么都没有做。
她扑上去摁住黑骨童子，然而她触碰到哪里，哪里就开始腐蚀肉体，继而生出新的血肉来。
阿镜慌忙看着所有人，白承墨得到她的求助，已经第一时间把云巨浮接了过来。
“她要死了？”阿镜道。
云巨浮身上的束缚已经完全解开了：“不，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研究过蛊么？你不是对蛊女的传承了然于胸么？”阿镜抓住云巨浮，然而他并没有丝毫不舒服的地方。
“怎么你好像很着急，你不希望她死么？”云巨浮道。
“我希望她死，可我得知道她为什么而死！”阿镜道，“等等，这么说来，晋无意她……”
她好像明白了，急忙释放出响箭，铁角楼的部众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从前都隐藏在黄陇城的各个角落里，从没有公开露过面。
此时此刻，他们第一次站在废旧的码头，看着黑骨童子。他们都是各行各业的人，是农民、铁匠、贩夫走卒、开茶馆酒楼的……他们是黄陇城里的人。
黑骨童子身上纠缠的一团团黑气渐渐消散了，看上去似乎是大荒功终究战胜了蛊女的毒。
然而黑骨童子却脱胎换骨，她的皮肤变得白皙，却依然苍老，头发也是雪白的，因刚才的痛苦，长发已经被抓挠成了短发，浑浊的双眼却变得澄澈无比，仿佛一个洞悉一切世情的经世老人。
“她的武功……”云巨浮抓着黑骨童子的手，感受着她的经脉。
“没了？”阿镜看着她的状态发出疑问。
“没了，她没武功了？”众人的眼睛里忽然放出精光——没了武功的黑骨童子与任人宰割的羊有什么区别！？
黑骨童子终究是死了。
死得惨烈，却也死得轻易。
这是晋无意做出的选择，送黑骨童子上路的是黄陇城里各行各业的人们。
这也是他们所有人的选择。
白尊圣第一次失控尖啸，然而以她的绝世武功，也无法阻止成千上万普通人的戾气。
金折雪第一个冲上去挖开了黑骨童子的胸腔，里面鲜红的心脏还在跳动。他露出了失望的眼神，却迅速淹没在人群中。
等人群散去的时候，金折雪也消失了。
白承墨似乎没什么反应，气息却一顿一顿地，显然一场巨大的风波在他心底运作，他的眼睛被阿镜死死捂住了，他却说自己没事，又把她的手拿下来，握在自己手心。
“他们分不清我和金折雪，我们长得一模一样，”白承墨声音在颤抖，“如果你抱住的是他而不是我，那死的一定是我。”
“可我不会抱他，”阿镜难掩眼神中的失望，“我应该牵住他的手，那样至少能留住他的性命。”
白承墨低头看着她的手，她的两只手都在自己手中。他苦笑一声，那一瞬间仿佛无地自容，白承墨转身落荒而逃，迅速消失不见了。
阿镜甚至没法去追上他，她和白承墨总要有一个人给金折雪收敛尸骨。
金家少爷该有一场风光的葬礼，剑圣李秋霜也该如此。
黄陇城城主晋无意的葬礼该是最漂亮的。
阿镜独自站在碎尸中，弓下腰去，捡起了那红色的心脏，她却发现那两个东西居然还在跳动……
令人毛骨悚然。
三场葬礼安排在了半个月后的黄道吉日，因而阿镜一个人忙活了许久，她找到了缺月山庄的薛夫人和戚夫人来做帮手，甚至无暇顾及白尊圣和云巨浮去做了什么。
等她想起来要问问白尊圣是否将黑骨童子和剑圣合葬的时候，才发现这两个人早已不见了。
连同两颗跳动的心脏，阿镜不免忧心忡忡。
葬礼那天，黄陇城全城挂白，京城派来一个高大白皙的青年官员来，听说是什么礼部尚书，阿镜不太懂朝廷官衔，因而挠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那人长得有几分像白承墨。
“陛下属意安排金大少爷接任黄陇城监察官。”青年官员笑着说。
“金大少爷？”阿镜心头发慌。
“就是白承墨，”燕少游从京城的队伍里钻出来，“我白大哥呢？”
“跑了，”阿镜低头看着天珠手串，第一次感觉白承墨跑得对，“你们找不回来。”
“您知道他在哪儿？”
“我当然知道他在哪儿，不过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他干不了这个。”阿镜道。
她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那就请燕少侠……”青年官员显然还有下策。
“你愿意？”阿镜看着他。
“不愿意，”小燕说得飞快，“要我替晋无意守城么，怕是做不到。”
“那请阿镜姑娘……”官员还有下下策。
“不愿意，”阿镜道，“去找……戚夫人吧，”她长舒了一口气，“戚夫人应该会愿意的。”
“好、好，下官这就回去禀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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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春天是一年四季最好的季节，因为春天总是充满希望。
“古蝶银楼”坐落在一条河边。这里地处江南，两河沿岸花红柳绿，河上慢悠悠地荡过去一条条乌篷船，沁人的春风无比柔润，拂在脸上像是姑娘的如云青丝。
阿镜最讨厌头发乱飞、一不小心抽在脸上的感受，痒，有的时候还疼。
这家银楼是白承墨开的，里面许多发簪、步摇、镯子……用的都是蝴蝶图样，与她常用的蝴蝶发簪相似。半月前，阿镜给银楼寄了信，白承墨知道她今天一定会来，而她已经在银楼里端坐一个时辰了，却还不见白承墨的身影。
几个月来，白承墨和阿镜一直有书信来往，信里他告诉阿镜，自己已经在江南安居，只是见不到她，心中总有挂怀。
那为什么不出来见她！？
阿镜眉头忍不住皱起来。
修长笔直的刀就架在她双膝之上，阿镜在椅子上盘膝闭目打坐，怪模怪样，吓得银楼里的小伙计不敢靠近。
本朝禁武，平民不许用这样恐怖的长刀，小伙计偷偷摸摸报了官，然而那姑娘给捕快亮了亮金灿灿的牌子就把捕快赶走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
阿镜也有所困惑——黄陇城外竟是这样一幅景象，似乎跟城内没什么不同，却又处处不同。
外面的人从不练武，也不会有聚众械斗，可真是稀奇。
不打架，人真的能安稳过一辈子么？
“算了，”阿镜拎起长刀，从椅子上下来，“你们掌柜的不来，那我走。”
“姑娘去哪儿？”小伙计松了一口气。
“去草原、去岭南、去中原……哪儿都行。”阿镜拎起包袱头也不抬地离去。
后面的门帘子“呼”地一掀，白承墨站得僵硬，却一句话都没说。
阿镜闻声回头，嘴唇动了一下，顿了顿，终于憋出来一句：“你在这儿。”
“嗯，”白承墨缓缓走出来，一直走到阿镜眼前，“还走么？”
阿镜倏地抓住他手腕，忍不住笑了：“走，你也要跟我一起走。”她拽着他出门。
白承墨被半推半就地上了白马，阿镜坐在前面一抖缰绳，白马似匹练般蹿了出去。
“我行李还没收拾，”白承墨回头看。
阿镜长臂上抬，摆回他的脑袋：“缺什么就在路上买。”
“你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白承墨向下扫视，微微躬了躬身子，鼻尖能嗅到她身上的花香味。他忍不住圈起了手臂，将她抱在怀里，熟悉的感觉让人心神安定。
“当然，你不在，”阿镜道，“白尊圣和我师父带着那两颗心走了，朝廷给的赏银都是我和龙囚的。对了，白宫主给你来信没有，提没提到那件事？”
“提了，说那两颗心十分活跃，不时涌出黑水来，形容可怖，须得慢慢净化，她和云前辈一直在忙这个。”
“那就让他们忙吧，”阿镜叹息一声，“这两人糊涂了一辈子，总得干点明白事，别成天想着长生不死容颜永驻，不像样子。”
白承墨闷声笑了：“那你的武功怎么样了，之前看你信里说在恢复……”
“恢复的只有风虎心相功，大荒功是彻底没了，”阿镜挠着下巴，“大荒功和蛊毒相克相消，看来郡主也是知道的。”
“好吧，没关系。我们现在去哪儿？”白承墨把下巴靠在她肩头。
“去草原，岭南，哪儿都行。”阿镜还是这么说。
“我是问现在去哪儿？”
“现在？”阿镜偏过头去，冲着白承墨的脸颊轻轻咬上一口，“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