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兑林和黄陇城之间没有隔断,各门派均有人在交界处巡逻看守。顺着大道往里走,不多时就一点太阳光都看不见了。林子里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古树和枯藤纠缠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苍劲虬结的力量感,枝干和藤蔓上还有鲜绿的青苔,一层层树叶把阳光遮得漏不下来,即便有星星点点的光能透过层层枝叶,也会被厚重的雾气吃掉。
阿镜已经三年没有进过九兑林了,临行前她特地问过晋无意。
“留着九圣真的无所谓么,她虽然没有看见我用大荒功,可她应当知道吞天蚀日的功夫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来的。”
“这个人我了解,她不会无中生有,”晋无意一点怀疑都没有,“既然没看到你用大荒功,即便她猜到了什么也定然不会乱讲乱说。”
阿镜沉吟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见过唐书庭了吧?”晋无意说。
“打过了,很厉害。”
晋无意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九圣那小孩儿刚出江湖没多久就碰上了已有妻室的唐书庭,也是可惜。她跟那个、那个傀儡已经过了两年了,我是想说你要是真放不下金折雪,就问她讨一个男傀儡以慰情思。”
“不要说得我好像个登徒子和望夫石一样……”
“你不是?”晋无意用稀奇的眼神打量她,“我当初为你挑选金折雪就是看他手段花哨又机灵,正好让你见识见识人心险恶,结果他还什么招数都没用,你就要对他情根深种了。刀也留着、发钗也戴着,还好没有披麻戴孝,不然我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
阿镜一脚踩进枯枝烂叶里,发出噗叽一声,可能是不慎踩死了什么毒虫。
凤纹刀在手中,鲜血沿着刀锋一路滴下来。这两三天来它几乎没有回刀鞘,阿镜知道它好用,却没想到这么好用,无论什么野兽过来只需两刀就能解决。
如果她之前保留它只为了睹物思人,现在她倒是真有些爱上这把刀了。
阿镜将刀贴在左肩上缓缓蹭了两下,那里背着一个行囊,还垫着厚厚的白绒布,现在已经被染成了血呼呼的黑红颜色。
林子里毒虫并不多见,阿镜听说过九兑林中有毒虫老巢,只是未曾亲眼得见,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不过这次她也并不想去——她进这林子一是为了避祸,而是为了调养气息,三则是为了顺道清理一些毒虫蛊兽。既然毒虫未曾出巢,她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找麻烦,那不是什么稀罕有趣的玩意儿。
正午时分,遥远的正西方忽有一束强光从天而降,似乎通天彻地一般纵向贯穿了九兑林,那是黄陇城初建时晋武和李秋霜等人合力修建的,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能在黑暗中知道大致的日夜更替。
阿镜纵身跃上一颗巨大的榕树,这榕树便是旁侧的枝干也能容两个人并排站立,她稳稳地盘膝坐下,五心向天,运起内功心法来。
这里环境比黄陇城中湿寒之气严重许多,衣服贴在人身上也难受,阿镜浑身便不如从前那么敏锐,竟没察觉两丈外的树梢上悬了一条碗口粗的斑斓大蛇。
她已经沉浸于调运内息的境界中。
几日下来,丹田处那时不时的灼热已被她内化成阵阵火热,如冬日小火炉一般,总能逼出一阵薄汗,时间长了衣服有些邋遢,潮湿地塌在身上。
大蛇呼地弹射过来,身子如离弦之箭,两颗修长的毒牙像是未开的长锋狼毫一般,狠狠地刺进阿镜手腕内侧!
心神一动,丹田那火炉之热就脱离阿镜的掌控,自动分散开来。
几乎同一瞬间,经脉内部一股火气沿手少阳三焦经猛冲疾突,如入无人之境,丝毫不顾阿镜的调动,与那冰凉的蛇毒纠缠一处。刹那间阿镜的手腕像是被几百个蚊子同时叮咬一样又痛又痒,痛的地方像是有尖锐的钢针直刺各个穴位,痒得让人恨不得就地打滚。
阿镜再也控制不好真气,可身子就像是万钧石碑,根本动弹不得。双目睁开,那大蛇已经缓缓缠上了她的身子,此时立刻绞紧全身,阿镜顿时气息凝滞。
她知道只要有法子取出那把凤纹刀,就一定能毫不费力地斩了这花蟒,可是现在胸闷气短,两肩发酸,手腕又有蛇毒发作,偏偏是叫天不应的境地,只得闷在这里低头死盯着冰冷无情的蛇眼,两条胳膊上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因几股内力在体内左冲右突,她的脸色也涨红,面皮像是被烧灼了一样烫得能烧开水,口鼻呼呼地直冒白气,心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阿镜知道自己这是经脉混乱勾动了心疾,这心疾一旦发作就没有好受的时候,估计无人纾解的话,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才能缓过来。
偏在这时,阿镜听到林中有一连串脚步声向这边走来。
细细辨别这脚步有轻有重,应该是一男一女。
阿镜心生警惕,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听他们的动静,怕是十方剑阁的人或者其他什么歹人,不敢出声求救,只盼他们快些过去,自己若能挺过来也是一件好事。
“啊!”一个声音很厚的女人忽地发现了,“玲子,你看树上怎的有个小姑娘!”
既然被发现了,阿镜干脆动了动眼珠,沿着声音望过去。来的是两个女人,只是其中一个又高又胖,身型稳健,另一个矮小细瘦,相貌平平。
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瞧着得有三十多岁,腰间佩剑,但看款式并非十方剑阁或者青冥派的款式。
这两人脚力稳重,武功不俗,不像小门小派的人,阿镜脑中混沌,更不敢胡乱猜测她们的来历,暂且勉力维持现状,看看她们要做什么。
那个叫玲子的细瘦女人抬头一看,也吃了一惊,跟高胖女子抛了个惊异的眼神,一左一右同时跃上枝头,这树枝登时吱嘎作响,显然是承受不了这份重担了。
动物性灵,大蛇头觉着来者不善,立刻嘶嘶吐信,缓缓地蓄着身子随时准备发力袭击这二人。
阿镜用力挣了一挣,蟒蛇虽不理她,但绞得愈发紧实,只是她体内的真气四处流窜,总是这里热那里冰,没个正常活物的样子,大蟒受不了那份时不时的灼热才一再放松。灼热一旦消失,它立刻缠得更紧。
“小孩儿别急,咱们这就救你出来。”玲子在前,单手去擒那蟒蛇头,她当然拿不住,也没想拿住。
“小心有毒!”阿镜急忙道。
可为时已晚,她话刚出口,蛇头已经突地闪过玲子的一双手,径直冲向她的嗓子,却不料玲子直接腾跃翻身,半空中宝剑出鞘,噗地自下而上捅进蛇头,插到底的利剑带着蛇头往树下直坠!
阿镜这厢冷不防地身子一抽,险些掉下树去,却又被那高胖的女人抱住,反方向从另一边跳下来。
缠在身上的蟒蛇一圈圈地松开,阿镜就地一滚,坐到旁边看着。
被这二人救下,她自然心生感激,只是不知道她们姓甚名谁,出身何方门派,便不敢搭话,更不能调息理气,只怕被她们看出什么端倪来。
蛇尾被高胖女人抓在手里,蛇头在玲子手里,两人跟玩儿似的绕着树干掠了一圈,将长蛇在树干上打了个死结。
她们脸上嘻嘻笑着,像是顽童一般,阿镜心中不由得发出疑问:“看这两人行止无端,绝非经过名门正派或者武林世家规训的女子,不知道出身哪里?”
正想着,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走过来了。
高女人瞧着阿镜面色赤红,一副走火入魔的姿态,蹲下身问道:“姑娘没有大碍吧?”
“无……”
阿镜刚要客气说无妨,话还没出口呢被那细瘦女人打断——
“丽丽你看看她这张脸,蔫呼呼的模样像是没有大碍吗,还有那身衣裳,噫呦~”
阿镜一愣,头回遇到说话比自己还直的人,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正不知如何是好,高胖女人回过头去冲那细瘦女人驱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又回来对阿镜抱拳施礼,道:“姑娘有礼了,咱们是林子西边计云庄上的人,在下计俐,今日跟我姐姐计俐出来打猎,有幸遇上姑娘,咱们萍水相逢,也算江湖朋友,请姑娘到庄子上歇息一番,看姑娘意下如何?”
阿镜更呆了,她在黄陇城呆了十多年,来往九兑林许多次,从没听说过山林里还有个“计云庄”。
这片林子终日蒙于重重毒瘴之中,只有一部分西疆的炼蛊之人在林中小有聚落,但他们服装打扮皆与外人不同,计云庄这两人绝非此类。
常人若是不带祛毒避瘴的草药连一天都难待下去,如何能在九兑林中建起偌大的庄子?
此二人疑点重重,经脉内那火辣辣的毒催得她不能思考再多。
原本这对姐妹素面不识就已经出手相救,于情于理阿镜都该对人家感谢才是,不该再展现过多的疑虑,此时她们出言相邀,若是不去便是不识抬举不懂规矩了。
阿镜点头,匆匆道:“既然如此,少不得要叨扰两位前辈了。”
计伶抽剑把巨蟒砍作了两段,她和计俐两人分别扛在肩上,前面领路,带阿镜回去。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王红。”阿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