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待到这二人将衣服烤干,又到了正午时分。西方那束奇异的光又亮了起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在这里呆着了。
他们待不下去。
“我还是要杀了王相。”白承墨说。
“我还是不能让你这么做,”阿镜怜爱地看着他,“可是我很感谢你帮我。”
“我明白。”白承墨说。
他把话说得很明白,所有该说的与不该说的都说了。他知道阿镜会理解他,尊重他的选择,因为他也会尊重阿镜坚持的一切。
可他或许不知道阿镜更爱他了。
“你们幻水神宫和王相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你见了剑阁和我们铁角楼的人都不怎么生气,却一定要杀了王相?”阿镜很好奇。
白承墨道:“那是上一辈的事情。王相此人,我了解得不算太多,他二十年前也是一方霸主,是他亲手封禁了九兑林,又帮晋武将黑骨童子一步步逼上绝路,对我师父而言这无疑是血海深仇。”
“你师父和黑骨童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们是师徒么?她们和牧成晚又是什么关系?”
“不是师徒,关于我师父的事我从不曾告诉别人,中原武林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但你不一样,你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所以我告诉你,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你可以做到么?”白承墨苦笑道。
“当然。”
“连晋无意也不例外?”
阿镜心中升起一丝警惕:“不会跟郡主有关吧?”
“怎么可能,她那么小,这事与任何人都无关,只跟我师父一个人有关,”白承墨半含酸意,“你处处为她着想,可知她对你也没有那么好。”
“这些话我不爱听,你以后可不许再说了,我跟她怎么样都是我自己的事。”阿镜忍不住说。
白承墨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道:“知道了。其实也没什么,我师父白尊圣是黑骨童子的亲妹妹,杀姐之仇她这苦主要算在王相头上,那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我只是遵循师父的吩咐,她让我杀王相,我就去杀,她不让我动剑阁和铁角楼,我也尽量不主动招惹。人在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原来是这样,”阿镜故作轻松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在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事——黑骨童子有个妹妹,为什么以前从未听人提起过?白尊圣又将仇恨全部算在王相而非晋武头上?王相和晋武认识么,他跟晋无意有没有过联系?
阿镜不由自主地牵住白承墨的袖子,她不但理解他为什么要杀王相,而且根本不能阻止他。可她偏偏看不得这桩事发生,难道一定要跟白承墨刀剑相向么?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阿镜盯着远处那束光。
“什么,你说。”
“我的武功已经完全恢复,不如我们比一比轻功,你要是能比我快,王相的死活我就不再过问,怎么样?”
“你可想好了,怎么说我也比你虚长几岁,六七年的功夫不是白练的。”白承墨说。
“那又如何,我在郡主手下整日出门办事,我的腿脚也不是白练的。”
白承墨忍着笑:“好,那就赌一把。”
“愿赌服输,我必将全力以赴。”阿镜道。
“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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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又是深夜。
阿镜第一次意识到九兑林居然这么广阔。“玄光之日”仿佛近在咫尺,可她和白承墨两个人狂奔了两天一夜才摸到它的大门。
是的,玄光之日居然有大门。它圆滚滚的,有几十亩地那么大,远远看去像是刚开始绽放的花苞,大门是黑漆漆的颜色,一如这浓雾弥漫的深林一样让人害怕。
但门上闪闪发亮的金环却像是用太阳光做成的。
阳光是九兑林里最稀少宝贵的东西。
在两人狂奔的两天一夜时间内全都像是在夜里,除了正午时分能看到这里远远射出的光之外,他们几乎看不到太多阳光。在这段时间里,有时是白承墨在前面,有时是阿镜在前面,但无论过程如何,最后一刻他们两个是同时落地的。
“这次没有分出胜负,”白承墨站在门前,面上已显疲态,“你拦还是不拦我?”
阿镜在他旁边,轻轻一笑:“你知道么,我在路上思考了很久,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未必拦得住你。”
“这还需要思考?”白承墨笑道。
阿镜薄怒,反唇相讥:“可是王相不一样,他一定能拦得住你,你杀不了他的。”
“我也觉得。”白承墨伸直脖子仰望这扇伟岸的门。
能在这里住二十年的人,怎么会是普通人。
白承墨心里没底,他说:“你敲门吧。”
阿镜点点头:“好。”
她刚刚拉起门环,准备叩门,下一刻,大门嘎吱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美貌女子走了出来,她身量如侏儒般矮小,体态颇丰,脸如银盘,眉如柳叶,一双眼睛如黑珍珠一样乌黑明亮,丹唇涂朱,穿着一身碧水绿的宫装,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但阿镜最先注意到的是她头上的白色簪花,那是未亡人的标志,再看她的脸,眼下发青,眉心微蹙,依稀挂着几分薄愁。
这里死了人?
阿镜低头看她,她也左看右看,细细端详着阿镜的脸。
“姐姐,请问……”
“是你!”这女人眼睛一亮,好像认出了阿镜,一下子提起了几分欢喜气,“你终于来了,老爷等你好久了,可是你来的太晚了。”
“老爷?”阿镜乍一听这个称呼,不知道为何胃里一阵抽搐,险些吐出来。她强行忍住,客气地说,“这位姐姐,烦请通禀一声,我们是……”
这女子好像很喜欢打断旁人说话,她不紧不慢地堵住阿镜的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海如镜。我要告诉你三件事,你仔细听好了。第一件事,你来晚了,老爷已经死了;第二件事,不要叫我姐姐,你可以叫我温小玉;第三件事,我要改嫁,你得帮我。”
阿镜半晌没反应过来,但当她反应过来的那一刻,立即抓起了白承墨的手:“我们走。”
太可怕了。
按照这个女人的说法,王相已经死了,那么所有的秘密都随着他进入了地府,她和白承墨只能另寻他途。而这个温小玉应该是王相的妻子,王相年岁不会低于四十岁,在玄光之日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了二十年,他居然还能有这样年轻貌美的妻子,本身就是一件诡异的事。
而最麻烦的还是温小玉让自己帮她改嫁!
阿镜心里有数,自己不过是个闯荡江湖的鲁莽女子,除了白承墨之外她都不认得几个男侠客,怎么能做这种事,更何况是这样素未谋面的诡异女子。
她万万趟不得这道浑水。
“为什么跑?”温小玉简直像个鬼魂一样,已经闪身堵住他们的去路,她仰高脑袋看白承墨,好像现在才发现这个人,“我看你身边这位侠士长得倒是英俊……”
这女人本来一脸好奇,看清白承墨长相的那一刻,脸色立变,她也察觉自己神色有异,很快恢复如常,道:“你们两个怎么会一起来了?”
“温姑娘认识我?”白承墨主动问。
阿镜自然也感觉到这其中必然有问题,想听她怎么说。可温小玉却收了性子,像个深闺女子一般,低着头连声道:“不,不认识,只是瞧着眼熟罢了。”
阿镜看她神色躲闪,和白承墨对视一眼,决定按兵不动看看这女人下一步怎么做。
温小玉忽然笑着牵起阿镜的手:“海如镜,我家老爷已经恭候多时了,快些进门吧。”
“你家老爷就是王相?”阿镜还得问问。
她自己说出这个称呼的时候也感觉怪别扭的,一个江湖人居然还让人叫他“老爷”,简直像是村里的乡绅一样不可理解。
“当然!”
“他不是死了么?”阿镜更加戒备。
“人是死了,可他早料到你要来,提前半年就在准备了,所以就算他不在,我也可以把你想要的东西都给你。”温小玉说。
“可我想要的不是东西。”
“我明白,”温小玉说,“但是这些东西是你必须收下的,因为你总有一天会用到。”
阿镜更好奇了,她跟白承墨说:“不如我们随她进去看看?”
白承墨颔首,又对温小玉道:“王相有没有留给我的东西?”
“没有,”温小玉冷言冷语,“而且你最好也不要跟进来。”
白承墨眉毛一挑:“是么,那我偏要……”
“识时务者为俊杰,”阿镜按住他的手,“你在外面等一等。”
“阿镜……”白承墨有些无奈。
温小玉古怪地看了阿镜一眼:“你凭什么要替他做决定,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这好像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吧。”阿镜更觉得奇怪了,这个温小玉到底想让白承墨进去还是不想让他进去,为什么态度如此摇摆。
白承墨此时也已经做出了选择:“我就留在这里,不进去了。”他拍了拍阿镜的肩膀,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温小玉咬着下唇,眼神在阿镜和白承墨之间游移了几次,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知想了些什么,又道:“我现在又变了,你和海如镜一起进来吧。”
她指着白承墨。
“好。”白承墨说。
阿镜奇怪地看他,微微踮脚,趴在他耳边小声说:“她这样对你,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
白承墨看着温小玉的背影,目光移回阿镜身上,笑着贴了贴她的脸,同样小声地说:“你这样让我怎么生气,嗯?”
阿镜吃吃笑着退开,脸色忍不住微微发红,心道:“看来以后再要跟白承墨说话可要小心些了,谁知道他会当着别人的面做出什么举动。”
两个人跟在温小玉身后,进入踏进这扇漆黑的大门。
笔直的走廊更黑、更阴暗,但这里无比干燥,跟阿镜小时候去过的京城差不多,与黄陇城、九兑林这湿润的西南地区截然不同。
走廊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墙壁上点着昏黄的灯烛,只能勉强照亮一点点地方。阿镜跟着温小玉亦步亦趋,生怕落后半步,她感觉这地方诡异得很,应该有什么暗道机关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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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们走到了尽头。
尽头又是三个黑洞洞的大门,门前是几十块青石板铺起来的地面,约有三四丈见方。阿镜打眼一数,大约是横八竖九,一共七十二块青石板。
“这里有机关,”温小玉说,“所以你们要看好我的步伐,不要踏错了。”
阿镜看看白承墨,后者给她一个自信的眼神。
“你尽管去就是,我们肯定能跟上。”白承墨说。
温小玉难掩一脸嫌弃:“踏对就行,这东西不讲究速度,公子真是多虑了。”说罢一拂袖,冷哼一声,背着手往前翩然踏上某处石砖,脚下顿时一沉。
两人跟着温小玉在青石板阵上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跳高忽而落低,走了不知道多少步。阿镜紧紧跟着温小玉,白承墨缀在她身后。她太容易分心,因此在这种跟着踏步的简单事情上反而会搞砸,只能强迫自己放空大脑,温小玉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
等阿镜额头快要出汗的时候,温小玉终于走完了。
她看都不看身后这两个低着头的人,径直推开第一扇门,道:“请进。”
阿镜呆住了。
黄金。
一屋子黄金。
每个金块都被铸成砖头大小,四四方方地填满了视野所见的所有区域,灿灿的光足以闪晕任何一个人的脑袋。而正中间却有一条窄窄的通路将黄金分了两边,这通路仅能让一个人勉强侧身通过——还得是瘦子。
“王老爷把路开在这里,就不怕歹人来偷么?”阿镜走在黄金夹道中间,感觉有点窒息。她一点都不胖,但前后黄金高不见顶,实在有点可怕。
“没有人能偷走这么多黄金,”温小玉如实回答,“更何况这里已经有最严密的机关,它足以防得住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
“很奇怪,”白承墨忽然道,“王相既然隐居深山之中,居然不是超脱世俗之人么,还需要黄金这样俗物?”
“他不仅需要黄金,还需要别人叫他老爷。”阿镜嘀嘀咕咕的。
“他不仅需要别人叫他老爷,还需要娶妻纳妾,纳很多妾。”温小玉说。
阿镜不禁对她侧目。
自己和白承墨小声说两句王相的奇怪之处是因为他们实在忍不了,但这并不是多么理智和礼貌的举动,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同时也做好了温小玉生气的准备。
温小玉没有生气,反而跟着他们附和。
这样他们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三个人往前走了许久,温小玉打开了第二扇门。
“我家老爷的珍宝库,两位请进。”
珍宝库没有黄金库那样密不透风的陈设,而是像所有珍宝库一样摆满了博古架。
但整间屋子被刷成了粉红色,就连博古架木头都是粉红色的漆,让人不免怀疑这件屋子的主人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顶上挂着标志死亡的白布,一直垂到地面上。
阿镜的震惊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她没想到这位王老爷是个如此神奇的人物。
她跟着仙居郡主活了二十年寿数,不说见过天下奇珍异宝,但眼界总是高人一等的。要知道铁角楼顶上镶嵌的那颗人头大的夜明珠,是晋朝皇帝当初派人在东海搜寻了三年才找到的,赐给晋无意以示皇家重视。
可是阿镜居然在这里看到了更大的夜明珠,而且还随随便便地放在一个角落里。
她看向白承墨,他耸耸肩,不知道有没有明白阿镜此刻的心情。
“欸,你一点儿都不惊讶么?”阿镜曲胳膊肘碰了碰白承墨。
“还好,这里面有几种我们岛上也有,日后若是有机会就带你回去瞧瞧,”白承墨看温小玉走远了,赶紧低头在阿镜耳畔道,“她对我的态度很奇怪,找机会试一试金折雪有没有来过这里。”
“嗯。”
说实在的,无论阿镜还是白承墨都认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没死。
阿镜揣着怀疑叫住温小玉:“温姐姐。”
“怎么?”
“我这位朋友也有些事想问王老爷,不知道王老爷有没有给他留过什么话?”
温小玉果然变了脸色,她冷冷地说:“他要的东西,我们给不起。”
“那……”
“不要再说了,我们往前走吧。”
他来过。
阿镜明白了。
随之她不得不冒出一个疑问:金折雪什么时候来的,他做了什么?
他们走进第三间宝库,这里全部是书画。
顶上是同样的白绫布。
阿镜匆匆看了看墙面,吴琚的桥畔诗帖、白玉蟾的诗词、李唐的清溪渔隐图、徐渭的墨葡萄、王献之的玉版十三行……
在墨葡萄图前停驻片刻,她叹了口气,又飞快离开这里,心道:“我在这里瞎看什么,我又不是乐正长歌,如果是乐正在这里,他肯定会赖着不愿意往前走,说不定还会就地打两个滚什么的。”
想到这里,阿镜默默地换上一副漠然的神色——今天接受的刺激太大,已经麻木了。
王老爷,有钱。
她在心里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这东西……”白承墨站在一幅无名的人像画前,久久凝视,不能动身。
画上是个策马扬刀的少女,画技稚拙朴茂,但胜在自然。最吸引人的是少女手中的刀,一长一短,都是笔直的刀刃,很是稀奇。
“怎么了?”阿镜跟过去。
温小玉也看见了,道:“这是无名的画家画的,不值什么钱。”
“但它挂在正中央,应该很重要吧,”白承墨思考了片刻,“江湖上用长短双刀的人并不多,若我猜得不错,这画的是当年一人一马,两刀挑翻鹰王帐的那位,破蝶刀陈青衣,江湖人对她的称呼是‘鹰王妃’。”
阿镜精神一震:“是她?破蝶刀?”
“你怎么这么激动?”白承墨奇怪地看向阿镜。
“薛照神北上寻妹时,也曾闯过鹰王帐,跟她交过手,”阿镜说,“输了。”
“原来如此。”
“而且她儿子叫燕少游,差点娶了郡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镜挠挠头发,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总之是很复杂的关系吧,但你应该知道郡主她于男女之事不太能坦然接受,那少年还小,武功似乎也平平无奇,唉,我也不好说。”
“两人有婚约?”白承墨问。
“有,”阿镜点头,“而且现在还没断,但是这婚事或许成不了了……唉,唉……谁知道呢。”
阿镜不得不叹气。那少年比她还小两岁,今年才十七。
明明是鹰王世子,却只能寄养在江南的小村庄里,长成一个碌碌无为的书生。
他那义父是个学究出身,养的燕少游连武功都不会,似乎也没学到家传的破蝶刀,怎么能来黄陇城和郡主结为夫妇呢?
阿镜刚知道晋无意又这么一桩婚约的时候,还常常问起。晋无意通常都是一声哂笑,避而不答,后来两人便只装作没有这桩事情,以免晋无意心中不痛快。
“这神采,倒是有点像你。”白承墨微笑着看画。
“哪里像?”
“说不上来,大概是一股宁死不屈的韧性吧。”白承墨说。
“二位好像很好奇?”温小玉说,“不如我拿下来给你们细细观看?”
“也好。”阿镜满口答应。
她都没见过燕少游,也不知这位不靠谱的郡马爷长成了什么样子。画卷到了白承墨手里,阿镜凑过去看,白承墨就交给了她。
“这也看不出是美是丑。”阿镜咕哝一句。
画师仿佛是特地将这女豪侠画得如仕女图一般,圆脸盘,乌发挽髻,神态恬静得像个水月观音。
白承墨道:“是美的。”
“你怎么知道?”
“她既然能掀翻鹰王帐之后做王妃,长得一定很美,否则这段故事就会变成鹰王带兵千里奔袭,势要取这女贼的项上人头。”
阿镜不得不承认这说法很有说服力,她心道:“但愿她的儿子生得俊美风流,至少摆在铁角楼里当个花瓶不会碍眼。男子无才便是德,不求他武功盖世无双,只求他事事顺着晋无意的心思,不要处处指手画脚。”
书画厅后面是一间茶室。黝黑的铁壶有西瓜大小,沉重端严,正在火炉上不断喷着雪白的蒸汽。壶身细致铭刻着三行篆文,阿镜不敢细看,也看不太懂,篆文旁边则是精致浮凸的俊美男人被几个鬼围起来。
“那是换面鬼的故事,”温小玉冷着脸给两人沏茶,“喝完这杯茶,这位公子就暂且留步吧,海如镜继续跟我走。”
“有什么不妥?”阿镜端茶碗的手一停。
她还惦记着温小玉那暧昧不明的态度,生怕这人要把自己支开对白承墨做什么不轨之事。
“没有,下一间屋子里就是老爷留给你的东西了。他生前曾有嘱托这东西万万不能给第二个人看到,”看到阿镜面色犹豫,温小玉道,“你不必紧张,茶室与里间是互通的,若是里面有什么动静,从这里都能听到。”
阿镜拍着白承墨的胳膊:“你不必紧张,你有什么动静我都能听见的。”
————————————
阿镜踏入最后一间屋子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一定不是最后一间屋子。
因为屋里早已摆满了丰盛的酒菜。
温小玉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可能分出时间去布置热饭热菜,所以这里一定还有别的屋子,还有别的人。
阿镜忽然叫了一声:“欸。”
“诶?”隔壁传来白承墨的笑音。
“我这里有酒有菜。”阿镜举杯一饮而尽。
白承墨隔着墙叹了口气:“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能不能给他送一份过去?”阿镜跟温小玉打商量。
“不能。”温小玉说。
“那我也不吃了。”阿镜说。
“来都来了,总得喝杯水酒吧。”温小玉举杯。
阿镜看着她僵硬的样子,笑道:“你这人敬酒怎么比我还愣,硬邦邦的,跟男人没什么分别。”
“我本来就想做男人,老爷在的时候不许,现在他不在,你也让我松快松快吧,”温小玉翻着白眼,“谁愿意做那个温柔小意的模样伺候一个老头子。”
阿镜被她的直白吓了一跳,她看向隔间,道:“你不怕被人听见?”
“我什么都不怕,除了老爷,”温小玉微笑着摇摇头,“好了,也该让你悄悄我的宝贝了。”
她走到靠墙的位置,阿镜刚进屋的时候就注意到这里放了四口箱子,只是都被明黄色的绸布遮着,无从判定里面究竟是什么,因此只做不见。
“这是给我的?”阿镜问。
“是也不是。”温小玉说。
她揭开第一块黄绸布,下面遮挡着的是一对长短双刀,刀鞘漆黑,金饰蝶纹,价值不菲。
“这是……破蝶刀?”阿镜拿不准。
“你识货。”
“我不敢识。”她不知道温小玉是什么意思。
温小玉笑了笑,又揭开第二块黄绸布,这次阿镜很确定了。
箱子里端端正正放着一口钟,漆黑的古钟,顶上是麒麟的钮,底下雕刻着飞腾的云纹和明月。
明月藏于云纹中。
这是乐正家的兵器——东皇钟。阿镜曾跟乐正长歌切磋过许多次,对这东西很熟悉。要鉴别它是真是假,只需要做一个动作。
阿镜单手按住麒麟铁钮,内力缓缓灌注进去,真正的乐正东皇钟麒麟铁钮与别处不同,可以均匀地将内力传导到整个钟上。然而她使了三分气力,这钟岿然不动,用到五分内力,依旧毫无变化。阿镜心中不进纳闷,别说是东皇钟,便是个普通的铜钟,吃进她五分内力也该有不小的响动才是。
添到八分内劲,这钟依旧没有丝毫变化,像是有鬼了。阿镜心中不愿再试,正当她要泄气时,忽听这钟发出“嗡——”地一声,紧接着右手掌心一阵发麻。
阿镜赶忙撤手,但已经晚了。
两人同时身子一震,感到一波劲力在这房间内倏地荡开,体内五脏跟着猛地收缩,连耳朵和脑袋都像有虫在爬一样发麻。阿镜暗运内功,抵御这股邪门的内力。桌上的杯盘齐齐跳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边缘的几个杯子已经掉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菜汤随着余震在地上向四方流淌。
“怎么会这样?”阿镜忙问。她知道乐正家的钟与别处不同,但从前用乐正长歌的东皇钟时,最多也不过发出的声音大了些,从没有过这样的奇景。
“不知道,”温小玉说,“我听说这是乐正当家的曾经使过的老东西,输给了老爷。”
“输了?王相武功有这么好?”阿镜心里突突直跳,原来这钟是乐正长歌他爷爷用过的,那也说得通了……
温小玉冷笑道:“未必是比试武功,男人什么都可以比,生死、武艺、轻功、身高、体重……连他们亲娘的寿命都能比。”
阿镜差点笑出来,还好忍住了。
温小玉又打开了第三口箱子,里面是一柄玉色的长剑。
阿镜忽然怔住了,她甚至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因为这剑不是别人的,正是剑圣那柄切玉剑。
“这也是李秋霜输给你家老爷的?”她问。
如果是,那么王相又怎么会住在这鬼地方?
好在温小玉迅速解答了:“不是,这不是李秋霜的切玉剑,你再仔细看看。”
阿镜松了一口气,倒提剑柄,果然在下方看见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云巨浮。
“云……我师父!?我师父怎么会用切玉剑?”阿镜连声询问。
“你师父与剑圣同出见素门,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这不稀奇什么稀奇,见素门内无人用剑。”
“你年纪小见识少了,”温小玉冷笑道,“他们只是现在不用了而已。”
“为什么?”
“因为李秋霜,因为剑阁!”温小玉的手按在最后一个箱子上,“这就是老爷留给你的东西,你要不要看。”
“当然要。”阿镜想也不想。
“好,”温小玉说,“帮我杀了那个男人。”她抬手指向隔间里的白承墨。
终于来了。
阿镜发现自己平静极了,但白承墨居然一言不发,她叫了叫他的名字,对面却只传来了惶急的敲墙声。
温小玉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他已经被我下了哑药,说不出话来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下毒药?”阿镜问。
“这里没有,”温小玉有些急了说,“你去不去杀他?”
“杀他恐怕不行,”阿镜拖延时间,试图问出更多东西,“至少你要先告诉我为什么,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再说了……我总不能毫无理由地替你取人性命。”
“就是他杀了老爷!”
此言一出,阿镜和白承墨齐齐吃了一惊。
“绝无可能,”阿镜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温小玉攥紧了拳头:“十天前的夜里,我亲眼看见这个人破了玄光之日的机关,杀了老爷。”
阿镜挠着头发,她现在开始有点焦头烂额了——十天前,她还没有进入九兑林呢。
那时候白承墨以金折雪的身份假死消失,一直到他回到计白庄,这几天之内他的行踪,阿镜都一无所知。
“是不是你?”阿镜道,“是就敲一下墙,不是敲两下。”
白承墨敲了两下。
“这种事谁会承认!?”温小玉像一头发狠的母豹子。
“他不一样,”阿镜摆了摆手,像赶苍蝇似的,又问白承墨暗示道,“那是不是‘他’?是敲一下,不是两下,不知道三下。”
三声。
“海如镜!”温小玉忽然双膝跪地,“我求你了,替我这弱女子报仇雪恨,求你了。”
阿镜顿时方寸大乱:她愿意相信白承墨,但却无法真的洗清他的嫌疑。
“海如镜,”温小玉道,“我杀不了邪宫少主,只有你能杀他。”
“你知道他是谁?”
“我当然知道,这世上除了邪宫的人之外,没有谁这么盼着老爷死了。”温小玉说。
“……你,说得对。”
白承墨完全可以做出这样杀人的举动,他有十足的理由和能力。在空闲的时间里,独自奔袭两天进入九兑林腹地刺杀王相,再回到计白庄和阿镜做戏,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而金折雪……如果是他,他为什么要杀王相呢?
他根本没有理由,即便有,阿镜也根本不知道他的理由。
白承墨已经没有声音了,他似乎也在等阿镜的决定。
“我杀不了他,我的武功比起他来差远了。”阿镜说。
她擅长满嘴胡话,但要真正去撒谎骗人,她根本做不到,因此这句话说得无比艰难。
“是,我也知道,”温小玉说,“所以这就是王相留给你的东西,只要你能得到它,这世上没有你杀不了的人。”
“是什么东西?”阿镜忍不住追问。
“我不能提前告诉你。”
“可是王相有这么好的东西,依然死在了白承墨的手里?”
“对,因为这东西只有你能用,其他所有人都不行,它是黑骨童子留给你的。”
阿镜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抓着头发,她还以为是什么刀山火海,没想到是钝刀子割肉。
她已经想好了,她不会杀白承墨的,无论如何。
忽然隔壁传来一声巨响。
再去看时,已人去楼空,只剩那柄漆黑的铁壶仍在炉子上滋滋作响。
阿镜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是怎么走的?”温小玉仍在纳闷。
“他记住了出去的路,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阿镜轻声说。
温小玉低头看着桌面,上面留了几行字,她伸手抹去。
“你在干什么?”阿镜看见了。
“没干什么。”温小玉说。
“他留了信?”
“没有。”
“说的什么?”
“我说没有。”
阿镜出手如电,掐住温小玉的咽喉:“我的脾气不是很好,告诉我他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