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郡主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你、申屠碧云、金折雪,你们所有人在她眼里都不如黄陇城的权力来得重要,她不可能允许监察官插手黄陇城事务,”白承墨无所谓地笑着,“你要不要跟我站到一起,只有我们,不要幻水神宫那些人。”
“你是什么意思?”
“黄陇城里的人,无论是以李秋霜为首的十方剑阁还是仙居郡主手下的铁角楼,都不过是一丘之貉。整日里争名夺利、为了一己之私枉顾他人性命。你一天天的跟他们相处,当真受得了吗?”白承墨说。
“你休要胡说,我与郡主并肩长大,她从没做过这种事,”阿镜下意识反驳,“就算是你告诉我申屠杀了金折雪,我也断然不会相信,除非我亲眼看到郡主下令。”
白承墨一愣,他实在是低估了阿镜的强硬,道:“你不到黄河心不死。”
“我和郡主情如姐妹,可是你屡次三番欺我骗我,我如何能全然信你?”阿镜哀怨道。
白承墨忽然遍体生寒,竟不知如何自处。
沉默了许久,他终于打定了主意,道:“好吧,看来你还是有你自己的选择,这很好。”
“你又想做什么……?”
“既然这样,你我不适合做同路人,我们从此分道扬镳,”白承墨一字一顿地说,“无论白承墨还是金折雪都跟你再无关系,你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不必为我流泪,只当我是个邪宫魔头就是。”
说罢,他长身而起,竟是不管不顾地向西而去。
阿镜顿时方寸大乱,急忙跟上。
“你要去哪儿?”她问。
“去杀王相。”白承墨冷冷地宣判。
白承墨功夫本就深厚,他执意要走,全力施展轻功自是当世顶尖水准,在阿镜眼里他远远地像个高飞的风筝一般越来越远,最后只见一点灰扑扑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中。
若是平时,阿镜跟他并行或许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今天她心力交瘁,发挥不出平日哪怕十分之一的力量。
九兑林忽地下起雨来。
豆大的雨点落到身上,密密麻麻的,不一会儿就将头发打湿了,全身衣料也湿透了。
阿镜绝望地看着天空。
她忽然有点想晋无意。
晋无意是个不一般的人,她擅于观测天象,总是能准确地预言哪一天有雨,然后让龙囚和铜葵提前做好准备,以防九兑林里虫兽冲击黄陇城。阿镜却没有学会这一门手艺。
她的脑袋和心脏都滚烫无比,身体迎着风冲击无数雨滴,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慢下来。
雨滴落在身上显得越发冰冷,如寒冰针刺一般冲击着她脆弱的经脉。
视野忽地消失,眼前一黑,阿镜跌倒在地上紧闭双目,奋力喘息着。她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和步步接近的声音,或许是伴随着风雨出现的蛊兽正在准备用她果腹。
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人如夸父,力竭而死。
时间仿佛被拉扯得无比漫长,她感受到有活人来了,远远地走过来,蛊兽的脚步却再也没有出现。
“你是真的不怕死!”白承墨把她抱起来,“还是说你也觉得自己的性命一文不值?”
阿镜很想跟他说点什么,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里到处是遮天蔽日的巨树,白承墨在树林中找了个合适的空洞钻进去避雨,他想把阿镜放在一边让她自己休息一会,但衣襟却紧紧地被她抓在手中。白承墨既不忍心扯开她,又不想撕衣服,只能在她对面先点穴疏通经络,慢慢地以内功将全身滋养起来。
阿镜始终是睁着眼睛的,她没有动,也动不了,全身就像是死了一般,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第一次这样?害怕吗?”白承墨看得出她眼神里的慌乱,“这是大荒功的活死人状态,只有你彻底失去一切的时候才会出现,你如果不逼急了,它是不会这样的。如果我不管你,过十二个时辰之后你也会好。”
阿镜在心里点点头。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和金折雪的关系么,正好,趁这个时候我给你讲讲。”白承墨和她双掌相对,运功催动二人体内真气流转,“待我讲完,你也就好个七七八八了。”
阿镜眼睛一亮。
白承墨就知道她想听了。
“这个故事要从我七岁那年开始讲起,”白承墨的眼神空旷渺远,仿佛在嘲笑什么,“我的师父,幻水神宫宫主白尊圣,是个容颜不老的女子,永远都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她对我来说就像姐姐一样,哦对,你没有姐姐,我想,或许仙居郡主对你也差不多吧。小的时候,白尊圣很讨厌我,但走到哪里都不得不带着我,七岁那年,我跟她进皇宫给太后做些女人家的事,就是那时,我见到了你。”
阿镜极度震惊——她记得在黄陇城醉酒那夜,白承墨曾以金折雪的身份跟她说过那件事,但没想到那竟然真的是白承墨经历的一切。
而更震惊的是太后。
太后与云巨浮是同门师姐弟,也就是她和金折雪的师伯,她跟幻水神宫的宫主有关系,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师父也跟幻水神宫有关系?
她还记得沈绥兴曾经说过幻水神宫的老宫主牧成晚与见素门交往甚密,牧成晚和师叔祖、白尊圣和师伯,这样的交往竟是一代代延续下来了?以至于自己跟白承墨都能往下数。
“不仅如此,我还见到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小孩,也就是金折雪。有太后暗中查问,事情很快水落石出——我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都是外室所出,被正房夫人抱回家中抚养。金尧臣的娘听了算命的判词,说双生子乃是日月同辉,坏了她的命数,夫人就向我心口扎了一刀,把我扔在京郊的山野之间,那地方狼虎环伺,我只不过是一块肉罢了。幸好牧君使经过那里,将我救了下来,带回岛上抚养。”
阿镜暗自算了算,金尧臣是金家家主,也就是金折雪的父亲,那么金尧臣的娘应该是白承墨和金折雪的祖母?
“我随师父学习大荒功,这门功法有两个分支,一是大荒冥鸣功,练成之后便像我师父那般永葆青春,另一分支则是黑骨童子学习的大荒无涯功,你我便是无涯功的传人。”
阿镜忽然明白了许多,难怪牧小环、计家姐妹都跟自己不同,她们练功的那口钟上刻的便是大荒冥鸣功了。而自己会的是无涯功一脉,跟冥鸣功有不同之处才是正理。
“从那之后我再入宫时,必须带着面具掩人耳目。可是十九岁那年,他忽然主动找上我,开口便叫我哥哥,说金家欠我许多,必定要让我回到金家享受阖家团圆的欢畅之情。我信了,因为他才是金家嫡出的小少爷,日后封官袭爵,前途不可限量,而我只是个江湖人。
“我跟他终于能以兄弟相处,他人机巧聪明,我很喜欢,但他说要挑个黄道吉日才能让我正大光明地回家,因为入族谱是个大事,有许多繁文缛节。江湖人不讲规矩,但我这次愿意等。大概是半年后吧,他突然说定下了,六月十二,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白承墨说着,“也怪我不看黄历,那天的确是诸事皆宜,最宜下葬。
“在满地的轰天雷中,我的皮肉就像一块块焦炭,变得面目全非,那也是我第一次进入活死人状态。很庆幸,金折雪看我是块焦炭就把我扔了,没有再去砍下我的头。”
阿镜更加吃惊了,不是因为他波折的过去,而是因为那种波折居然跟自己无比相似。她很难想象白承墨是如何挺过来的,那时他十九岁,跟自己一样大,自己被十方剑阁的人折磨得不成人样,他却是在血脉至亲手里走了一趟鬼门关。
“我就跟现在的你一样,自己强撑着活下去。我告诉自己,不要死,逃走吧,离京城越远越好,最好找个人少的地方独自活着……但是不行,我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完成,没有办法,我不能躲,这是师父交给我的使命。等做完这一切我就去江南养老,听说那里的人都不会武功,人也和善,我想大概那是个好地方。
“从此我再也没进过京城,直到三年以后,因为我师父大限将至,已有天人五衰之相,我不得不陪她最后一次进宫,我竟然又见到了金折雪。他不知从哪里知道的我没死,再次又找上了我,希望能跟我结盟,逃出金家的掌控……毕竟我们才是兄弟。”
然后她看到白承墨收回双掌,听到他平静地说:“好了,我讲完了,你的功力恢复的也差不多了,试一试。”
阿镜张开口,试探着发出一个音节,果然可以出声,她赶忙问:“然后呢,你信了吗?你们和好了?他是不是骗你的?”
“是,可我又信了,”白承墨说,“这次他是想骗取大荒功的心法。”
“不对,”阿镜忽然问,“我也会大荒功法,他怎么不问我要,明明我更好骗一些。”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白承墨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他应该是不知道。你从前跟金折雪隔几年才见一次,几乎没有深入的接触,只要云巨浮不主动向他透露,他是不会了解你太多的……知道你会大荒功的那个金折雪是我,不是他。”
“你说得对。”阿镜喃喃道。
“他欺我骗我,可在我的帮助之下,他还是逐渐脱离了金家的管辖范围。你看,连他死了金家都不曾派人来问过一句。”白承墨含糊其辞,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不希望你再那么关心金折雪的死活,即便你是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在我面前关心他也会让我无比恶心。”
说出这些之后,白承墨露出了明显的轻松愉悦之情,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帮她整理着鬓角的碎发,细致而有耐心。
雨已经停了,白承墨在树洞里砍了几根木柴,到洞口处点着了烤衣服。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眼角似乎微微发红,阿镜歪着头静静地看他,她的确感到他有所变化,更加放松也更加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