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镜一口气练到第五层,忽地气海紧结、内息凝滞,也不只是什么缘故,好像有人在脑子里扔了一串炮仗,炸得她噼啪犯晕,阿镜赶紧收了功法,上半身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她强行打起精神走出殿外,脑海中想起一桩事,霍然回头死盯着那巨钟。
五岁时,阿镜去了缺月山庄,老婢女曾说“黑骨童子从薛家而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云云,而世人皆知黑骨童子是幻水神宫的人……
陈素那句“剑圣和薛庄主抢一个女人”言犹在耳,阿镜把这三句话捋清了,不免忧心忡忡——莫非她是黑骨童子和薛庄主的女儿?
其实这样也还好,她忽然想起来一件更可怕的事——万一她是黑骨童子和剑圣的女儿呢?总有一日,她要帮晋无意斩杀剑圣,可如果剑圣是她的父亲,她还怎么下得了手。
她已经帮晋无意杀了许多剑阁的人,也拦截了许多幻水邪宫的阴谋,现在他们却有可能是自己的父母亲族……
阿镜不自觉地咬紧下唇,双眉紧紧地皱在一起,连什么时候走回了自己卧室都不知道。
临行前晋无意曾将陈素透露的薛家家主线索缝在锦囊中,叮嘱她一定要深入九兑林腹地再打开。
现在虽然离九兑林腹地还有很远的路程,可阿镜再也忍不住了,她必须看看薛家家主在什么地方,立刻马上去找他。
如果……如果她真的不是薛照神的女儿,那么她已经成了十足的罪人!
翻找锦囊的时候,她的双手都激动得颤抖着。封德密实的扎口在凤纹刀尖处轻轻一勾就破了,烛光下,那刀尖的光像灼热的星星,随着烛火不断跳动闪耀着。
阿镜打开字条,心又悬了起来。
上面并没有写薛照神去向何方,而是用清新婉转的行草大略写道“若寻金锏,先求王侯,九兑深林,葬于玄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打哑谜!
阿镜第一次嫌弃晋无意这吊着人的个性,她愤愤然把这十六个字背在脑子里,找个瓷碗将字条烧了。她没有任何办法,夜还长,她只能躺在床上假寐,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始破译。
若寻金锏——金锏定然是指薛照神,那么王侯多半也是一个大人物的代号,后面八个字就是这个人藏身的地方……九兑林,阿镜就知道晋无意把自己调来九兑林是有原因的!
王侯。
他是谁?
黄陇城虽说是江湖人集中的城池,但不少人都在朝中有个一官半职,真称得上王侯的人却屈指可数,阿镜只能想出来晋无意这个仙居郡主还有死去的金折雪……他的父亲在朝中也是有侯爵位置的。
莫非他在九兑林?
不,一定不是这样。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金折雪的父亲那样尊贵的一个人物,若是晋无意出了什么大事,或许朝中会派他过来下达指令,但九兑林这样偏僻又危险的地方,出力不讨好,怎么会让他悄无声息地来呢?
不要想多了,除非确定金折雪已死,让金家这位家主前来收拾或是寻仇,否则他是不会来的。
那么王侯是什么人?
阿镜苦思不得其解,枕着凤纹刀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便是睡梦中也得不到休息,时而有金折雪那个人阴晴不定,时而是面无表情的师父又在给她看病,亦或是黑云压城的一番景象中,万千毒虫蛊兽终于倾巢而出,纷纷涌向城中,阿镜行走在遍地虫潮中仍在念叨“王侯”“玄光”。
朦胧中,听到不远处有吵吵嚷嚷的声音,像是不少人在集市上闹事,阿镜到了集上又遇见些嚣张跋扈的剑阁,和他们打闹一通。
这声音却越吵越凶,不知是什么王孙公子、王侯将相。
阿镜头痛欲裂,猛地一踹,坐了起来,方才如拨云见日一般醒了。噩梦已经停下了,那噪杂的声音却还在。
计白庄内来来往往,十几口子全跑到门外去了。
外面不知何时来了许多人,阿镜随着庄上的人毫无防备地冲到外面,看见领头的那人,心中猛地一突——沈绥兴!
浅淡的毒瘴之中,厚重落叶层层腐烂,堆了满地。两方人马踩在叶子上咯吱作响,他们已经拉开架势,各自的长剑均都出鞘,阿镜避之不及,正被沈绥兴瞧见。
“北海尊?”沈绥兴一甩拂尘,仿佛看见了金银财宝,“来此地有何贵干?”
他知道了!剑阁知道了!
阿镜心中思忖,要么是知道自己杀了十方峰顶麒麟阁的高手,沈绥兴来报仇的,再一思量,她立刻抹杀了这种可能性——沈绥兴对她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像对一个讨厌的孩子一样,不耐烦却又不得不过问。
但……也说不准。
另一种可能是,他已经知道计白庄属于幻水神宫,如今是来围剿的。
“北海尊?海如镜?是你?”牧小环脸上变色。
她连发三问,阿镜坦言微笑着点了点头。
计白庄众人面色阴晴不定,谎言被戳破,多少面子上都过不去,带着点尴尬的样子。
“师姐们,素未谋面,久仰久仰。”阿镜抱拳行礼。
计伶那皮包骨的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抢道:“你在这里阴阳怪气地说什么,既然已经知道我们是谁,还不滚回你们黄陇城那边去。”
“师姐?你在胡搞什么名堂,怎地跟这群妖人混迹一处了?”沈绥兴也问。
“别说这些没用的,”阿镜一摆手,“沈老道,你那双腿是全接好了吧,可还利索。”
“海姑娘到底想做什么,”沈绥兴面色不善,“为何帮这群海外妖孽说话,可是连仙居郡主的吩咐都不听了么?”
不等阿镜言语,他冷笑一声,自顾自地说:“也罢,今天我再替郡主教训教训你这个无知小儿。”
他想得很美好,然而身后那群剑阁门人早已怕了阿镜鬼魅无比的功夫,他们在她面前几乎没讨过好处。是以沈绥兴拂尘前甩,示意他们围攻阿镜,他们却只缓缓上前形成包围圈,并没有一个人敢动手。
计家姐妹双剑在手,气势非凡。
阿镜看对面畏缩的样子,一时也分辨不出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尉迟红昼死了那次惊天动地的震荡,便径自拔出长刀,试探着说:“沈舵主想必是在九兑林中待久了,竟不知道我此来是奉郡主之命调查一个人呢。”
沈绥兴原本察觉身后的人并不太听使唤,又怕阿镜跟着金折雪学了什么厉害本事,想起自己刚接好的断腿,干脆一收拂尘,就坡下驴:“查的什么人?”
“王侯。”
阿镜仔细观察各人的神色,计白庄这群人的注意力全在沈绥兴上,只有牧小环听到这个名字瞳孔一颤,似乎知道什么,而沈绥兴更直接。
“他不是死了么?”他神色肃然,仿佛这是一件要紧的大事。
看来这位王侯隐藏着很大的秘密,他或许知道的远比阿镜想要的多更多。
阿镜打着哑谜:“是啊,是死了,但谁又能保证他没有留下什么呢,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你在计白庄查到了什么?”牧小环神情紧张。
阿镜感觉自己已经拿到了想要的方向,可以收手了,她直视沈绥兴,答道:“薛照神。”
沈绥兴也曾听闻北海尊和缺月山庄的过往纠葛,果然没再多想:“你在找……?”
牧小环更不明白了:“找什么?”
计伶是个急性子,此刻忍不住道:“君使,跟他们费什么口舌,不如将这群城里的恶人捉拿起来细细审问,免得出了岔子,让明神降罪!”
她出手不凡,剑招左刺右扫竟能同时打阿镜和沈绥兴两个人!
“你怕什么?”阿镜面色凛然,急忙后撤,她并不想跟这些人交手,惹一身多余的是非。
“老娘才不怕,”计伶神采飞扬,“反正你们黄陇城的人见到我们便是喊打喊杀,从来也没给彼此留过活路。今日再怎么叽叽歪歪,说上半天不还是要打个你死我活么!”
说罢,反身背剑,正好挡住沈绥兴重重的一击,长蛇般的拂尘像是蛇头遭受重击一般迅速退缩回去。
她和阿镜打得有来有回,沈绥兴却再也不便出手,拂尘扫来扫去也只敢格挡而已,少有反击的时候。
这厢阿镜只顾退缩自保,计伶自然紧盯着沈绥兴。
她的剑说不上多么锋利,远远不如阿镜那把凤纹刀,可她一招一式都是那么稳当、那么刁钻。沈绥兴要用拂尘卷起她的剑刃,她便挺剑直刺,以剑气削断白丝,雪白的长丝像一夜入冬的树叶一样散落在地上。沈绥兴若要击打她的头顶要害,她便躲也不躲,以剑锋狠狠地撩他咽喉,逼他不得不撤手自保。
这是个疯子一样的女人。
沈绥兴不免暗暗吃惊,心道自己从前在黄陇城中也曾清理过幻水神宫的小杂兵,怎么今天这女人功夫如此高妙?
简直不亚于金折雪,此行……危矣!
他当然不知道,计家姐妹是幻水神宫宫主身边的两位贴身侍婢,实力岂容小觑。
而那个稳若泰山的中年美人牧小环,是幻水神宫唯一的管家。
没见计伶怎么踢腿顿足,人却如蝗虫一般飞来飞去,阿镜离战圈越发远了,牧小环并不出手,计俐也冷眼旁观。
阿镜不愿再让沈绥兴搅局,在旁边灵机一动,朗声道:“沈舵主,我听郡主说剑圣他老人家不在黄陇城,不知何时回来?”
牧小环立时看过来。
沈绥兴急道:“他老人家正在峰顶闭关,怎么会不在黄陇城!你这丫头休要胡说。”
这事可是十方剑阁的大事,若是幻水神宫这几个人趁此机会在黄陇城作恶,他和海如镜两个人都不够赔的。
“是么,”牧小环的声音苍老而优雅,“我与李秋霜倒是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再过几日,定当上山拜会。”
阿镜心道:“原来这位牧前辈是认识李秋霜的,或许她曾经了解过黑骨童子过去的事,说不定她还知道王侯或者薛照神的下落……不如找机会套她的话来听听。”
“你?”沈绥兴一走神的功夫,发髻让计伶挑翻了一半,他顶着扫帚般的头发惊魂不定,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姓牧!”牧小环说,“计伶,回来吧。”
计伶正要乘胜追击,此刻盯着沈绥兴呸地一声吐到地上,收了宝剑。
沈绥兴犹自观察牧小环,喃喃自语:“是你……是她?可是她明明已经……莫非你也……?”
“不错,我练了大荒功法。”牧小环说。
“可是你的容貌已经变了。”沈绥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