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三个人,当先一个人头戴夔龙纹青铜面具,脚踩同样花纹的铁鞋,身量约莫九尺多,奇高无比,通身缟素,他突然出现在这漆黑的环境中,简直像是坟里跑出来的人俑。饶是阿镜这胆大的见了他也不由得一哆嗦,往后退了几步。
看来让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就是这怪人发出来的。
他是谁?要干什么?
就在夔龙纹面具人的身后,还站着两个男子,左边那个年岁尚小,看着不过是十七八的少年,清瘦而显锋锐,眉毛浓黑,一双三白眼本该有些桀骜之相,偏他似乎是没睡好一样,眼下挂了半圈暗青,显出几分憔悴来,让人看了忍不住想关心他的身体。
右边那个应该有二十多岁了,穿着宽松长袍,手中一柄纸扇,做了书生打扮,身形也纤瘦高挑,一张干干净净的银盘脸,一双温柔含情的凤目,看着温顺可亲,清逸秀雅。
阿镜看见这两个青年,心中也就不害怕了——虽然前面这个夔龙纹面具人诡异至极,但至少后面这两位是实打实的活人,而且是相貌英俊的活人。
“原来你在这里,倒让我好找。”右边那秀雅书生最先开口,说话不疾不徐,却字字带刺。
他那双凤目直视阿镜,像是认得她一样。阿镜却不认识他:“你是谁?”
夔龙纹面具人冷笑一声,他的声音也像是金属刮过一样又高又细,但能听出这是个男人:“海如镜,你难道猜不到么?”
“他是王相?”阿镜脱口而出。
话刚出口,她自己已然后悔了——王相在玄光之日里呆了这么多年,至少该有四十岁,又怎会是一副骄矜少年的模样。
果然,这秀雅书生不屑地从鼻尖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那夔龙纹面具人却开口:“他是王相,那我是谁?”
阿镜一惊,脱口而出:“你是王相!你……果然没死。”
“我的宏愿还未实现,我怎么会死?”他说,“不过你居然能猜出我的死是一个障眼法,也算有几分机灵。”
“是……不……我不过是瞎猜罢了。”阿镜心里没底,她并不知道这个人是真正的王相还是假的,唯一能印证他身份的温小玉已经昏死过去,现在排不上半分用场,而他身后还有两个男青年,他们又是谁?
左边的少年笑道:“阿镜姐姐,你该认得我吧?”
他笑起来有些纯真,可阿镜看着他的脸,感觉依旧是陌生的,她摇摇头:“恕我眼拙,小兄弟是哪里人士?”
“不会吧你真的不认识我?我往铁角楼寄过画像的!”这少年吃惊道。
“哼,我早就跟你说了那个女娃娃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你,你最好死了这条心,打道回府去。”王相毫不犹豫地嘲笑道。
阿镜一愣,心道:“铁角楼,寄画像,跟我们关系这么紧密,他不是一般人,而我却不认得他。”
她上下打量着少年的身量和相貌,忽然心中一动,心道,“莫非是仙居郡主那年少的未婚夫……?”她有此番想法,看向少年的眼神不由得变了几分,瞧他年岁相当,气质吻合,口中忍不住喃喃道:“黄沙莽莽升,枯草飞鹰落,青衣破蝶来,寒霜断刃归……”
这本是坊间说书唱戏之人讲破蝶刀陈青衣和北地鹰王的故事之前,通用的四句定场诗,阿镜此时想到这里便脱口而出了。
“哎呀不要背诗了,这诗写得驴唇不对马嘴,你知道我是谁就好了嘛!”少年更高兴了。
“燕少游。”阿镜认真把少年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特别是那张清瘦桀骜的俊脸,她心中悄悄点了点头——从样貌上看来,这孩子勉强配得上晋无意。
“见过北海尊。”燕少游抱拳见礼,一点都不怯。
“如果你是燕少游,”阿镜也抱了抱拳,“那这位是?”她看向右边那书生。
“哦,孔归真,”长袍书生不改骄矜之气,“十方剑阁麒麟阁次席,见过北海尊。”
阿镜略感意外,心道上回那几个排名靠后的就颇为诡异,怎么这书生瞧着弱不禁风也能有一身惊世的武艺么?
她心中满腹疑窦,道:“小燕兄弟,你怎么会在此处,又怎么跟这两位同行?”
“这说来话长了,”燕少游表情复杂,好像真的不知道从何开口,“说实话,阿镜姐姐,兄弟我也是麒麟阁的人。”
“为什么?”阿镜忧心忡忡。
“谈婚论嫁嘛,当然不能空手而去。郡主掌控的黄陇城群雄齐聚,我虽是鹰王之子,但我没有爵位,家产也不算丰厚……我不是死读书的迂腐人,婚约对我和她来说是父母之约,可是我们两个的父母早逝,这契约说大就大,说小也小,若我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做这个黄陇城的郡马,晋无意又怎么可能甘心下嫁?”
“那你恐怕是想多了,她不会看你的家世地位,十方剑阁的招牌在她那里不能帮你讨到半分好处,还有可能引起她的怀疑——毕竟你一个书生,我记得好像是有秀才功名的,怎么就成了麒麟阁的人?”阿镜说着,“李秋霜收人这么没谱么?”
“你说这话我可就不同意了啊,”燕少游道,“剑圣自是瞧到我的好处才收入麒麟阁的。”
“那么你的好处也足以让郡主喜欢你了,退出麒麟阁吧。”
“为什么?你一见我便让我退阁,这里有什么非退不可的缘由么?”
阿镜语塞。
她没法直接解释郡主和铁角楼与十方剑阁关系不睦,虽然这是公开的事实,但黄陇城众人显然都认为那不过是城中势力之间相生相克的平常事,而绝不会相信郡主要杀剑圣李秋霜。
“没有,”阿镜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了燕少游一眼,“但你如果想跟郡主好好相处,退出十方剑阁就是最基本的事情。如果让她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加入了死对头的组织,恐怕气也要气死了。”
她说得轻佻,想来其他人听见了也只以为她是说气话或者开玩笑,反正黄陇城里北海尊的名声不算太好。
旁边那书生孔归真听了这话,柔声笑道:“如果只因为小燕加入十方剑阁,晋无意就要气死,那么阿镜姑娘作为剑圣与黑骨童子的亲生女儿,又跟邪宫的少宫主白承墨私定终身,晋无意是否要自请沉塘了。”
“你胡说什么?”阿镜一愣,慌忙撇清,“我和剑圣、黑骨童子这两人没有半点瓜葛,遑论白承墨。”
她冷冷地看了夔龙面具,却看不见面具后面人的眼神,只听见他森冷的笑声。
“在我面前还要否认么?”王相说。
阿镜心生警惕:“你什么意思?”
“你当真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何人?”王相笑道。
阿镜顿了顿,说了她心底一直愿意相信的那个版本:“我当然知道,我生父是缺月山庄庄主薛照神,生母身份未明,不知是哪家女子。”
“这是晋无意告诉你的故事。”王相笃定地说。
阿镜缓缓点头。
“如果她骗了你呢?”王相用他金属般刺耳的声音桀骜大笑,“你为什么相信她?因为她跟你从小相识?因为你是她的家臣?可是那又怎样,你没被她骗过么?要不要我一一说明?”
阿镜慢慢后退了半步:“你要说什么?”
“她骗你啊。”王相霍地从身后抽出一柄兵刃,那东西六面六棱,原来一直用白绫布包裹着,他施真气一抖,白绫褪去,露出粲然金光。
“薛家御赐金锏!”阿镜瞳孔紧缩,“怎么会在你这里?”
王相仿若上古神明,浑身气势陡然变强,上下关节铮铮作响,那动静倒像是铁打的骨头。燕少游和孔归真对视一眼,后者转身离去,燕少游将要随他而去,忽地在门口驻足回身,从头到脚细细扫视阿镜,道:“姐,接刀!”
黑鞘凤纹刀转着圈落入阿镜手中,她迟疑着。
“薛照神与我有八拜之交,”王相道,“你若是他的女儿,此刻该当跪下来叫我一声叔叔,可惜了,今日我便要先杀了你,改天再杀晋无意。”
“你不会杀我的。”阿镜笃定地说。
她反手横刀挡下王相劈过来的金锏,半条胳膊如雷击一般猛地酸麻起来,手腕巨震,虎口像是要裂开,阿镜咬牙抵住,没想到王相居然这么强。
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强。
“你怎么知道不会?”王相笑着,他狂傲的样子像是疯了。金鞭在他手中轮舞得像是灼烧的太阳,他强行逼近阿镜,那金鞭的来势密不透风,仿佛用招数将阿镜笼罩在其中。
“燕少游。如果你要杀我,怎么会把他带来,他既是剑阁的人,又是郡主的未婚夫,与我也算是朋友。”阿镜左支右绌,刚闪身避过一鞭,正要找机会从后侧勾其腰腹,王相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记鞭腿猛地踹向阿镜肩头,紧接着金鞭追上去横扫颈项,非要将其击个粉碎才行。
此时阿镜说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王相的招数太过刁钻,他总是能一眼找到她的破绽。
她是被压着打的。
“阿镜你太天真了,凭你这样猫抓耗子一样的招数是逃不掉的,”王相笑着说,“我只不过是告诉燕少游想跟你比武而已,他却觉得你一定不会死,你觉得是谁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阿镜额头冷汗直落:“九圣,麒麟阁那个女孩。”
“她死了,那天与你告别之后,她死在白承墨手中,你可以自己去问。”
阿镜连连后退,那金鞭所到之处,蹭一下便是砖石纷飞的场面,她全神贯注地躲闪,不敢说太多话,但听见这个消息她仍旧震惊无比:“可是,他们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