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大哥让我去打探,有什么东西方便夜里携带用来照明,我那时不知他要做什么,一番探听后,得知莲花门有一颗夜明珠,乃是传家之宝,夜里能照得方寸间有如白昼,就连皇宫里都不一定有这玩意儿,我便兴冲冲地告诉了大哥。”
陆凝:“……”
“莲花门是秦家地界上的第二大门派,和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并且因着秦家刺杀你的事,我们也和秦家彻底撕破脸了,可大哥仍然于四日前孤身去了莲花门,单枪匹马干翻了对方好几百的门徒,秦家及时来援,也被他打得落花流水,还真把那夜明珠抢回来了。”
陆凝:“……”
“大哥的体质摆在那儿,回来就躺了两天。他醒了也不顾一身的伤,兴冲冲就去了禅宗,说要把夜明珠送给你。”
陆凝:“……”
“我就寻思着,大哥这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脾性还是丁点儿不改呢,像一个愣头青似的。他对你是这样,对不老族是这样,对李阎也是这样,就连我们几个以往和他不沾边的同门,他也能豁出一腔热血,赤诚相待,仿佛永远都不会伤着自个儿似的。”关越摊着手心里碎成了几块的夜明珠,眉头不展,“他要什么时候才会知晓,不是所有的真心都能换回相同的对待?”
说得好听点,他是愣头青,说得直白点,就是幼稚。
陆凝醒来后,人就在洛府了。关越心情复杂地与她说出这番话时,陆凝也是百感交集。在她眼中,李婴夙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幼稚鬼,自恋,没皮没脸,口无遮拦,还是一个文盲。他身后的疑云一大堆,还有可能背负着一桩血海深仇。无论从哪一点来说,她都不应该与他扯上关系。她出宫是为寻找长孙小楼,一旦找到人,她就该回去。回到那一处金丝鸟笼,好好做她的北曌公主。她明知江湖险恶,可她看到关越掌心碎了的夜明珠时,还是动摇了。她一块一块地拿过夜明珠,细细打量。
关越还说了许多话,不知是要引起她的同情,还是一时感慨。
他说,当年师门被屠,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因早些时候仗着师门势大,众人都活得很是嚣张,得罪了不少人。师门没落后,他们个个都像过街老鼠,穷困潦倒。是李婴夙拉了他们一把,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带着他们来到阜城,投靠了洛家。洛家的前任家主是一个精明的老头,膝下就一个女儿,他深知女儿立不起事,早就想找一个人替他掌管洛家。为了让兄弟几人有个落脚处,他愣是把自己卖给了洛家。江湖多风雨,要把一个无权无势的世家发展壮大,其中的艰辛,大多是打碎牙齿和血吞。旁人都道他是得了天大的便宜,实则出头背锅的事是他在干,权势却都掌在洛家宗老的手里。甚至,他们还以此要挟他与洛淼成亲。这世上,到底是没有天上掉馅饼一说。
关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完,两人已走到了李婴夙的寝卧前。陆凝昏迷时,关越替陆凝施了针,他的医术,自然不是普通郎中能比的,不过一日,陆凝已好转不少。站在门前,陆凝将夜明珠收进袖口。这东西,是她那一掌打碎的,也难怪他当时的脸色会如此难看。
陆凝心中有愧,先一步推开了房门。
屏风后,床上的人呼吸平稳,鸦羽般的长睫在他眼下的瘀青里投出小片的阴影,估摸是连日来都没怎么睡好,他看上去仍显出几分憔悴。正值五月,房中有些闷热,他睡得迷糊之际,本能地踹了一脚棉被,睡姿不好,露出了一双大长腿。那宽松的亵裤卷到了他的膝盖处,陆凝刚要给他重新盖好,一不小心觑见了他的小腿。陆凝登时气息一滞,手里的被角也随之掉落在了地上。
“这是……这是怎么伤的?”陆凝尽量放轻语气,却怎么也掩不住其中的轻颤。
关越垂头看了一眼,满目痛色。李婴夙的小腿已算不得是正常的形貌,皮肤扭曲凹凸,只余一丁点皮肉黏在那骨头上,相当狰狞可怖。关越沉默不语地将被子捡起来,盖住了李婴夙的腿。然后,他面朝陆凝道:“大哥是一个重情之人,难免为人所伤。”
言下之意,这伤是亲近之人造成的。
是他嘴里的阿昭?还是天挽宗的旧仇?抑或是不老族?陆凝抿紧嘴唇。
关越又道:“大哥这一生不算顺遂,好在他从来不会怨天尤人。他既喜欢你,我们兄弟几人本想无论如何都要帮大哥完成这桩心愿,可现在或许是我们奢求了。陆姑娘,你若对大哥至今未有心思,算我求你,断了他的念想。”
陆凝握紧了双拳。
关越剩下的说辞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没出口,他看看她,又看看李婴夙,道:“我去给大哥煎药。”
他这一走,屋里便只剩了两个人。待得门扇关上,陆凝注视了李婴夙半晌,甫悄无声息地在床畔坐了下来。她的眼睛描摹着李婴夙那张好看的脸,又顺着他的喉结挪到微微敞开的领口上。他的胸前伤痕交错,她一边沉思,一边无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最深的一道疤。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趁着她失神之际,嘴角上扬,笑眯眯地盯着她。她忽觉哪里不对,抬眼一瞅,直勾勾地就撞进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陆凝怔了怔,随即要收手。李婴夙比她快一步,滚烫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她耳根一烧,冷声道:“松开。”
“又是这一句,我不松。”李狗子耍赖,“我抓住你了,这辈子都不会松开。”
陆凝眼角抽了抽,想起禅宗里发生的一幕,连脖颈都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她好奇道:“李婴夙。”
“干什么?”李婴夙还在享受两手交握的满足感。
“你这一百多年,应该没少拈花惹草吧?怎么说起请话来脸都不红的?”
“我什么时候说情话了!”李婴夙义正词严。
陆凝看了看他。
然后,他就从陆凝的眼里隐约看见了禅宗里有个男人在吼:“你把我的心都掏走了,让我怎么活啊!”
李婴夙噎了噎,空着的手摸鼻子道:“这一点,我可以指天发誓,我这一百多年,就喜欢过你一个人,情话只对你讲,连初吻都给你了。”
陆凝的脸红得更厉害,她就不该问这个话题,这不是往刀尖儿上撞吗?她愤愤地要甩开李婴夙的手,李婴夙却不依不饶地拉着她:“凝凝,我好痛。”
陆凝一顿,停下了挣扎的举动:“你哪里痛?是不是受内伤了?”
李婴夙埋着头,眉眼疯狂上扬,一仰面,又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子:“我浑身都痛,尤其是这里。”
“这里是哪里?”陆凝担忧他是不是独闯莲花门伤得狠了,又或者是她那一掌打得重了,正紧张着。他抓着她的手,落在了自己胸口:“这里痛。”
陆凝眼皮一跳。
这家伙已经开始了情话表演:“凝凝,你那一掌差点要了我的命。”
陆凝:“……”
“以前日日把脑袋寄在刀口上,每天都是新伤加旧伤,便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刻,我都没觉得这么痛过。可你那一掌拍下来,我真的以为我快死了。”
陆凝听得难过,被他握住的手稍稍一蜷,小拇指勾住了他的手指。他心花怒放,陆凝则是愧疚道:“抱歉。”
“你不用道歉,只要你不生我的气,我立刻就能活蹦乱跳。”
陆凝摇摇头:“我是指夜明珠。”
李婴夙愣了愣,忽而又笑了起来:“没了就没了,世上宝物那么多,我以后定然还可以给你找到一个夜里照明的。再不济,我当一盏行走的灯笼,每夜守着你。”
陆凝看着他唇角的弧度,神情却不见轻松。那差不多是他用命换来的东西,自己一掌就拍碎了,他非但不计较,还要好言好语地安慰她。他这个人,还真是应了关越的话,对谁都是一腔热血,浑然不惧外界的真刀真枪。
陆凝垂下头,半晌没有言语。
李婴夙摩挲着她的手背,低声道:“过去我看别人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还嫌那些人眼界太窄,没有追求。可现在,我也成了这副模样,只要你在我身边微微一笑,我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那日我去禅宗找你,你不愿见我,我当时的心情就像眼巴巴看着别人放火烧了我的房子,我什么都做不了,只知道那是我的家,我却再也回不去了。”
陆凝咬住下唇,对李婴夙这个奇怪的比喻不予置评。
李婴夙顿了顿,手上蓦地一用力,拉紧了陆凝的手腕,强行将她往怀里一带,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她低呼出声,险些花容失色。她原想挣脱,可李婴夙箍住了她的腰,让她进退不得。李婴夙将前额埋在她的颈间,闷闷地说:“那真的是极其难熬的五天,我宁可被人撅断脖子,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你又在胡说。”陆凝红着脸嗔怪。
李婴夙抬起头:“以后我如果做错了什么,你要告诉我,你打我骂我都行,罚我跪搓衣板也可以,但是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
陆凝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李婴夙细细地注视她。两人挨得太近,仅有咫尺,温热的鼻息相互交缠着,扑打在对方的脸上。李婴夙情难自制,喉结微微滚动,不由分说捧住了她的脸,含住了那温软的唇。她十指握紧,这一回却没再拒绝。
两人皆是情动,待得一吻结束,气息都有些紊乱。李婴夙胸腔起伏,喘着粗气,依依不舍地再在陆凝的唇上啄了两下。他一只手伸到枕头底下摸了摸,拿出来一根碧色的簪子。
“老宅走水那天,我本来是要去找你的,我不像你那么沉得住气,你大半月不来见我,我就慌了。我寻思着认识这么久,还未送过什么东西给你,便买了这根簪子,你……你喜欢吗?”
陆凝看了看,玉簪成色水润,翠绿欲滴,算得上是一个好物。可她自小养在宫中,什么稀世珍宝都见得多,更遑论各类珠宝首饰。便是坊间不俗的佳品落进她眼里,也掀不起什么涟漪。她没有伸手去接,反而道:“你脚上的伤,是怎么落下的?”
李婴夙没料到她会问这个,脸上的笑意登时一僵。
陆凝专注地望着他,等一个答案。
许久,李婴夙垂下眼睛:“都是一些江湖旧怨,不提也罢。”
他仍是如此,但凡提起他的过往,他都不愿坦诚相待。陆凝皱了皱眉,他急急伸手去抚平她的眉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太过遥远了,而且说起来也不算太轻松,就让它过去,好吗?”
陆凝不语。事实上,她已经向李婴夙走出了第一步。她从来不是一个会轻易把自己的真心交出去的人,她自幼跟着父亲学谋略之道,深明任何情况下,都要知己知彼这个道理。可李婴夙藏起了他的过去,让她窥视不得。这意味着他是一个无法确定的漩涡,她不知道若是一脚踩进去,会迎来怎样的后果。
一念至此,她施施然地从李婴夙怀里站起。
李婴夙双臂一空,顿时慌神:“凝凝。”
陆凝默默觑着他。
李婴夙可怜巴巴道:“我并非有意隐瞒什么,只是我的过去并不像现在这样,是一个风光的世家之主。我曾经泥足深陷,满手血腥,活得也有几分狼狈,我怕……我怕那些不幸的过去,会让你风波加身。即使将来有什么报应,我也会一己承担。对于你,我能保证的不多,但我发誓,绝不会让你卷入危险,我会倾尽自己所有的能力来保护你,让你一世安稳。你……愿意相信我吗?”
陆凝的目光在那支玉簪上定了良久,缓声道:“你对我不肯坦白,我对你亦是有所隐瞒。”
“我不在乎。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有着怎样的过往,只要你肯和我在一起,我都不在乎。”
“若我是杀人犯呢?”
“没关系,我手上的血债兴许比你多。”
“那我若是从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妾呢?”
李婴夙愣了愣。
陆凝添油加醋:“也许我嫁过人,也许还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李婴夙闭眼挣扎:“那我……我也可以接受,只要你别欺骗我的感情,与我好两日就回头找你的前夫,那样我会受不了刺激的。”
陆凝险些笑出声,生起了兴致,她又道:“那如果我是你仇人的女儿呢?”
“我没什么仇人,仇人大多死光了。”
“哦,是吗?”
李婴夙惨淡地点点头。他的脑子里,还在回想上一种可能,陆凝是别人的小妾。可是不对啊,若她真是别人的小妾,又怎么会觊觎虚云呢?一想到虚云,他又回忆起目睹他俩抱在一块的场景,再看看她腰上的荷包,更觉得心塞。
陆凝眼见李婴夙脸色发白,念着他身上还有伤,也不好再逗他:“你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我的过去没有你复杂。”
李婴夙将信将疑:“哦?”
“你只需要做好一种准备。”
“什么?”
李婴夙眨巴眼睛看她,她却又卖起了关子,怎么也不肯说了。默然片刻,她道:“五日后,我给你答复。”
“什么答……”话音一顿,李婴夙想起刚才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当即泄了气,“还要再等五日?”
陆凝抿着唇,嘴角弧度轻微上扬,虽不明显,但也足以让李婴夙看清,她是在笑。他一时看得入了迷,她将笑意一敛,把被子往他身上扯了扯:“你先休息吧,我离开了。”
“你要去哪儿?”煮熟的鸭子要飞,李狗子又要作势假哭。
陆凝侧首看了他一眼,没再答话,径直朝门口走去。
她来了洛府三次,对府上的环境已十分熟悉。家丁们都知这位是家主的心头宝,大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女主人,对她也甚是恭敬。她一路顺畅地出了洛府,快步走出西城门,绕进树林,循着小径往山上去。在她身后数丈距离,一个人影不时从树后冒出脑袋,鬼鬼祟祟地跟着她。其间,她停下步子,回望了一遭,只是笑着轻叹一口气,又视若无睹地继续走。
她入了禅宗,后面的人再不能明目张胆地跟进去,只能像一块望妻石似的,噘着嘴杵在林子边缘。
禅宗虽是清修之地,可也不代表小僧们不嚼舌根。有些修行不深的,那日看见了李婴夙强吻陆凝,再联系上虚云当时晦涩的神情,已联想出一段纠葛不清的关系。是以陆凝前脚一进禅宗,许多小僧就眼神诡异地看着她,她还没走远,后边的人就开始指指点点,说她红颜祸水,扰了佛家清净。
以前在宫里,有人夸过陆凝聪慧擅谋,也有人赞她文采飞扬,甚至还有眼瞎的,说她心灵手巧,能吊打宫中所有织娘。偏偏她长这么大,还没人说过她是红颜祸水。她没事时写的爱情小文里,哪一个女主角不是红颜祸水?是以这个称谓落到她头上,她非但不恼,还觉得有些新奇。她旁若无人地回了小院,嬷嬷正在院子里忧心忡忡。那日嬷嬷下山抓药,错过了那缠绵悱恻的一幕,等她回来时,寺里僧众便告知她,关越将公主和李婴夙都带走了。嬷嬷一边担忧她的状况,一边受众僧白眼,在寺里简直度日如年。好不容易见着主子,刚想好好关切两句,主子便率先启齿道:“收拾东西吧。”
嬷嬷一呆,旋即反应过来:“公主要离开禅宗?”
陆凝没有应话,进屋取了点星剑。老宅走水时,她为了寻找李婴夙,离开得匆忙,没有带上点星剑。幸得点星剑材质特殊,未遭火势波及,后来嬷嬷回头找寻陆凝时,才顺带将点星剑拿了回来。
见常年不愿佩剑的公主又要大步离去,嬷嬷赶紧道:“公主要去哪儿?奴婢陪您一起吧。”
“不必。”说完,陆凝兀自离了院子。
眼下,禅宗正是防备严密时。碍于陆凝的身份,她直向佛塔走去,旁的人也不敢多问。趁着塔前的守寺僧走远,她一个闪身进了佛塔。她熟稔地开启了机关,沿着湿滑的石阶走到底部。站在乌黑厚重的铁门前,她抽剑而出,一道凌厉剑气击在铁门上,引得周遭石壁阵阵战栗,墙灰簌簌落下,鸣响声久不绝耳。她等了半刻,被关在里面的人才低沉阴森地笑起来,那“咯咯”的声音犹如从牙缝中挤出,像一个病重之人的呻吟,又如寒冷地狱里魑魅魍魉的呼唤,正伺机把接近的人都拖入无底深渊。
“阁下可是不老族少主?”陆凝听他笑听得不耐烦,出声打断。
果不其然,一听这称谓,里面的人登时不出声了。
陆凝又道:“阁下可识得李婴夙?”
里面一片死寂。
“或者说,应该换一个名字,阁下可识得李承庚?”
“你是上次与他一起来的人?”里面的人应了话。
“是。”
“呵呵,呵呵……”
陆凝这次的耐心稍微好了一点,走到石桌前坐下,不置一词,等他笑完。那人笑得一口气提不上来,缓了一会儿,问:“你是李承庚什么人?”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不过在此之前,我有几件事希望能在阁下这里得到答案。”
“什么事?”
“当年的南武林,为何一夜消没?世人都说天挽宗是李承庚所灭,实情究竟如何?阁下与他有什么旧怨?剩下的不老族人,是否被安顿在天霁谷?”
被关着的人似乎没想到陆凝一来就提出了一连串问题,稍稍沉默了一阵,他断断续续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陆凝抚摸着剑柄,淡淡道:“相信不久前已有人进入众生相,与阁下达成了某种协定吧?”
里面的人不出声,算是默认。
“说来惭愧,那人是我的胞弟。对于他的盘算,我心中有数。他出自鬼谷,自是了解鬼谷的机关术,想救你出去的确非难事。但我若不想放,阁下便是再在此地被囚上百年,也一样无法脱身。”
“呵……呵,谬言。”
“阁下若是不信,权当我没来过。”陆凝说着就要起身。
一扇铁门之隔,内中的人许是听出了动静,话锋一转,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鬼谷第三十六任掌令,陆凝。”
此话一出,一时静无声息。
李阎的确出自不老族,活的时间长了,世上诸事多少有所耳闻。鬼谷一脉,擅长谋略,门下之人皆是智计无双。在清平之世,门人多数大隐于市,鲜少引人瞩目。但一至乱世,鬼谷之人便会以最快的手段,结束战乱,维系权利的平衡。若外面的女子当真是鬼谷掌令,那便不可小觑。
李阎所囚之地不见天日,一片漆黑中,唯独那双眼清澈如镜。思量间,李阎已缓缓启齿:“我的确是不老族少主,本名李彦昭。李承庚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幼年时被我娘亲捡回不老族,娘亲看他长得喜人,又天性聪颖,便让他陪在我身边。就连李承庚这个名字,也是娘亲给他取的,想让他承天庇佑,长命百岁。”
陆凝静静听着。
“我和承庚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他比我年长两月,我唤他兄长。”说起旧事,李阎的语气不再阴森怪异,反而充满了平静和怀念,“他悟性好,不管什么,都比我学得快,学得好。他很爱显摆,每次学会了什么新招式,都迫不及待地展示给我们一家子看,有模有样的,自信又神气。”
这真是李狗子本人了,他描述得非常具体。陆凝不自觉地挑起了一丝笑。李阎的语气也似乎带了些笑意:“我们十六岁时,承庚的武学已是出类拔萃。那时候南武林混乱,各个部族门派常年都在互相厮杀,承庚也常常跟着族长外出,回来时满身是血。”
陆凝眸光一动,没有打断。
“为了和承庚并肩作战,我不分昼夜地练武。可即便如此,我也追不上他的脚步。每次身陷重围,总是要他护着我。原本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我每天睁开眼,都能看见他。只要他活着,那些刀光剑影都算不得什么。”说到这儿,李阎的声调逐渐转冷,“但后来,十八门派围攻不老族,引得不老族居住之地地下的蛊冢爆发,蛊瘴绵延百里,参与了那次围攻的人,几乎全数丧命。只有极少人逃出,就此不知去向。不老族因此而没落,其他的门派也是死伤惨重,就此没落。”
陆凝下颚紧绷。
“我那时本不想活了,承庚带着我远走中原,投到了天挽宗门下。那天挽宗的老掌门,表面上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是一个卑鄙小人。我和承庚不是中原人,他像防异类一样防着我们,内功心法只教皮毛,更别说其余的独门秘籍。承庚识破了那老掌门的嘴脸,一时气恼,屠了天挽宗满门。”
陆凝:“……”
“我试过阻止承庚,但承庚那时走火入魔,一刀砍了老掌门的头颅。中原各门派借机分割天挽宗的势力和地盘,为了吃相不难看,他们必须打着替天挽宗报仇的旗号,聚众围杀承庚。”李阎低沉沉地笑出声,“但那时的承庚,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斩月刀在他手里,血月染江山之景,杀退了半数中原人。那一夜,一定让许多中原狗视为噩梦,夜夜缠身。”
陆凝拧紧眉头,仍是没有插话。
“再后来,有人查出承庚出自不老族。原本有少部分族人被承庚带出南疆,安置在幽州。天挽宗出事不久,中原狗便找到了不老族聚居之地。他们想得到长生之法,假作迁怒,要杀了不老族人。人都是怕死的,承庚拼命保下了不老族人,但这些人不知感恩,反倒认定是承庚带来了祸事。承庚出身中原,于他们而言本就非是同族。为了向那群所谓的正道人士示好,这些人在承庚重伤昏迷的第三天,把他绑在了火架上,准备烧死。”
陆凝心口一抽,想起李婴夙小腿上的伤,自此有了答案。
李阎的笑声起起伏伏,掺杂着嘲讽的意味:“大概有少数不老族人尚未丧心病狂,在承庚快被烧死的当头,把他救了下来。再往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若你所说的天霁谷里有什么人是让承庚耗费心神养着供着的,那大概就是当年那些狼心狗肺的不老族吧。”
言尽,李阎不再吭声。
陆凝的掌心在冰凉的点星剑上抚了个来回,半晌,她淡然起身,道:“多谢。”
李阎有些诧异:“你不问我为何被囚于此处?”
“需要问吗?”陆凝背对着铁门,“阁下言语中数次透露出对不老族的仇视,且李承庚的性情在你的描述里多有矛盾。通过这半真半假的话,我基本能猜出当年的实情了。”
李阎心头震撼,嘴上却是逞强:“我字字属实。”
“属实?”陆凝喃喃重复了这两个字。她其实没什么心思去拆穿李阎,可念及这人似与李婴夙感情甚笃,又耗费心神地编了这么一大段话来离间她和李婴夙,为了让他深刻地体验到自己不是软柿子,她还是犀利地指出了他的漏洞,“你身为不老族少主,称自己的母亲为娘亲,却叫父亲为族长,显然,你的仇恨是自这人身上开始的。”
李阎浑身一颤,带得穿过他锁骨的两条铁链也发出了丁零零的声音。
“我对你的家事不感兴趣,也不会费力去推敲。但在之前不久,李婴夙曾在动武后神志不清,一直念着戚姨,还说是‘你’害了不老族,是‘你’害了阿昭。他口中的‘你’,约莫就是阁下的父亲。”
真相就像龙卷风,来得猝不及防,李阎连辩驳的话都无力出口,只能听着陆凝揭穿当年的真相。鬼谷一脉,当真是名不虚传。
“十八门派围攻不老族,应是你父亲自取灭亡。我虽不通蛊术,但闲来无事时,多看了两本书,也知晓蛊冢是埋弃废蛊的所在。通常炼蛊者皆知蛊冢危害,会将其置于地底深处,并设下机关,以防歹人另作他途。不老族皆擅蛊术,能进入蛊冢使其破坏者,除了族内之人,我不做他想。依着阁下对父亲的怨怒,想必当年蛊冢被毁,也是阁下的手笔。”
李阎哑口无言。
“再者,像李婴夙这样一个人,心无城府,便是不老族险些烧死他,他都还能将人安顿在离阜城不远的天霁谷。他常说他是吃不老族的百家饭长大,一生所求,唯独保住不老族与你。他如此不记前仇,又怎会因天挽宗掌门不传他武学而心生报复之意?加之中原武林围杀他时,你说他的武学不可同日而语,又得了斩月刀。除了天挽宗,还有谁能如此助他?听闻阁下蛊术出神入化,我料想,当年天挽宗的覆灭,与你应是脱不了干系。至于他手刃天挽宗掌门,我相信是另有缘由。”
如果不是李阎此刻被铁链束缚住,他一定会亲手给陆凝鼓掌:“呵呵,先前你说你是鬼谷掌令,我还不信,眼下却是心服口服。天挽宗的确是我所灭。那老头假仁假义,一心防我,本就该死!我在他身上种了蛊,那蛊原本也不是想种给他的,我只想看看,那蛊能发挥多大的作用。没想到,那老头被门下弟子的行径气得动了怒,失手杀了自己的徒弟,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三千门人,都死在他手里。哈哈,报应,报应!”
李阎说得解气,陆凝却听得握紧了拳头。他的蛊不是想种给天挽宗掌门,那便是要种给李婴夙的。想到李婴夙之前的发狂,再一听天挽宗灭门的真相,陆凝霎时手脚冰凉。
“承庚多傻啊,为了保住天挽宗的名声,为了那老头的清誉,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结果被老头的女儿看见了,他就承认自己是灭门凶手,结果他九死一生,差点被那些愚蠢的中原狗杀死。”
陆凝终于被他激怒,寒声道:“他除了保住天挽宗和余千卫的名声,还保住了你!若否,你还有命在此处骂他傻吗?”
李阎默了默,继而像是不受影响般阴笑道:“他是不舍得杀我,他怎么会舍得杀我呢?即使他知道是我覆灭了天挽宗,他也下不了手。他只能将我困在这儿,让我日日夜夜念着他,想着他。兄长,兄长……呵呵……”
陆凝听不下去了,举步就走,李阎却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应下的条件……”
“我不会出尔反尔。我那不成器的胞弟若有本事救你出去,我必不加阻拦。”陆凝的声线犹如覆冰三尺,“方才,你问我和李婴夙是什么关系,我现在回答你,我是他的夫人,你若再对他动半点歹念,陆凝必让你生不如死。”
话音落地,陆凝离开了众生相,徒留那人癫狂的笑声回荡在方寸之地。
陆凝出了佛塔,外面已下起了绵绵细雨。晶莹剔透的雨丝落在陆凝的发梢和肩头上,凉得沁人。明明是初夏的天,无端笼上了几分苦寒。天地间罩着一层雾蒙蒙的纱,仿佛重归了混沌。陆凝恍然想起李婴夙没心没肺的笑,想起他掏心窝子对自己好的样子,又想起他满身的伤疤和干枯如柴的小腿。这茫茫红尘,霎时间好像只有那个傻得可笑的人能入她的眼。那些充斥着血腥的过去,说起来云淡风轻,可她好似能感受到,在那当下,他是何等的痛苦。她忍不住想抱抱他,想让他忘了前尘纠葛,眼中只余光明。
他这样一个人,值得别人温暖地对待。
想到这儿,陆凝快步走向山门。李婴夙撑着一把油纸伞,正在虎视眈眈的守寺僧眼皮底下来回踱步,时不时焦躁地看山门两眼。陆凝一出禅宗,他便一溜烟小跑过来,忙不迭地把伞罩在她的头顶,为她挡去突来的风雨。
陆凝眸色明暗不定,看他半刻,似嗔怪道:“李婴夙,你年纪也一大把了,为何行事总是这般不稳重?”
“稳重是什么?又不能换银子。”他摸鼻头。
陆凝轻叹一口气:“我不是让你在洛府休息吗?你跟来做什么?”
我当然是怕你再和虚云拉拉扯扯。这句话,李狗子没胆说出来。他目光闪躲地嗫喏了一阵,才小声道:“你……你今日还是要住在禅宗吗?”
陆凝稍稍沉默,正要回答,眼帘尽处,一名青衣僧者从雨幕中缓步行来。他背着一个药篓,似是刚刚采药回转,身边还跟了一名瘦小的女子。女子撑一把红伞,就像李婴夙这般,替他遮挡着雨丝。她的半边肩头湿透了,却还是固执地将伞朝着他那方倾斜。她清秀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盛满崇敬和依恋,痴痴地望着他平和的侧颜。
陆凝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看虚云的目光,定然和这女子相差不远。她微微拧了拧眉头,注视着走近山门的两人。
李婴夙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虚云,一时心情很是复杂。虚云居然和别的女子同行,凝凝肯定会和他心生嫌隙,开心!可凝凝这么喜欢这和尚,说不定会为了这一幕难过半天,郁闷。
李婴夙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眼睛一会儿亮闪闪,一会儿又暗沉沉,没个定数。陆凝的心情倒是没他想的这般起伏,她只是有些诧异,虚云竟会和女子同行这件事。
虚云望见石阶上同撑一伞的两人,神情黯淡了一瞬,旋即恢复了正常。他站在低处举起佛掌,对着两人颔首致意。
陆凝慢步走下去,李婴夙也步步紧跟。他都想好了,凝凝要是被这和尚气哭,他就抓着虚云打一顿。李狗子不由分说地挽好了袖口,气势十足。陆凝却是出乎意料的镇定,睨了睨虚云略显苍白的脸色,问:“你何以面色不佳?”
虚云怔了怔,垂眼道:“许是天气骤变,有些不适应。”
陆凝没说话,目光又投向他的手臂。约莫是先前采药卷起了一截衣袖,他不经意露出的皮肤上,又添了两道新红,和那些已经瘀青的旧伤交杂在一起,显得触目惊心。陆凝能够辨得出,这是戒鞭造成的伤势。联想到之前他身上也是鞭痕累累,她忽然生出一个极度荒谬的猜测,那念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沉思间,他抚平了衣袖,介绍身边人道:“这是素瑛姑娘。”
陆凝收敛了纷乱的思绪,对素瑛点点头。
“两日前,贫僧下山,正逢素瑛姑娘遭歹人攻击,将她救下后,她无处可去,贫僧便将她带回了禅宗。”
陆凝还在错愕虚云竟会给她解释这些,冷不防虚云又道:“过几日,贫僧许会离开禅宗一段时间。”
“离开禅宗?”陆凝不解地反问,李婴夙也是惊住了,一动不动地望着虚云。
虚云没回答。
陆凝想了想,又问:“为何?”
“佛家法门万千,难免心生迷障,无法堪破,何妨尘世一遭,兴许另有契机。”
“是我叨扰你修行之途了?”
“与你无关,是贫僧心中蒙尘。再者,如今江湖纷争初现端倪,禅宗虽避世已久,但为免将来卷入风波,也该提前做下应对。”
他话至此处,陆凝也明白不该再深究下去。到底是她心心念念数年的人,即使曾经的爱慕烟消云散,可终究还有情谊在心。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事,便是替他免去后顾之忧,于是道:“既然如此,素瑛姑娘若无处可去,此后便跟着我吧。禅宗是佛家修行之地,她在此久留,也不是办法。”
“不必了。”虚云低下头,似乎不敢去看陆凝的眼睛,“此行贫僧会将素瑛带在身边。”
陆凝身子一颤,李婴夙也是难以置信。虚云是一个出家人,向来固守清规戒律,哪怕早年在宫中,与尚且年幼的陆凝相处,也极有分寸。如今他出世,却要带一个女子在旁,且不说旁人如何看他,便是知他如陆凝,也被他这决定震得半晌无话。
李婴夙确实如陆凝所讲,年纪一把,却不知稳重为何物,一听这话,他一把揪住了虚云的领口,眦目欲裂。在他心里,陆凝喜欢虚云,就如他喜欢陆凝一般。突然知晓虚云要和别的女子同行,陆凝的心里铁定万般煎熬,比起他目睹那日两人抱在一起的画面说不定还要揪心。一想到陆凝此刻心间滴血,他就仿佛感同身受,只想一拳砸在虚云脸上。
虚云不动如钟。
陆凝淡淡睨着他,没有阻止李婴夙的莽撞,只问:“你想好了吗?”
“是。”
“那祝大师此行一路顺遂。”
话罢,陆凝绕过撑伞的两人,踱进了雨中。李婴夙心如刀绞,正要追上去,虚云突兀地叫住他:“家主。”
李婴夙顿住脚步。
“家主可想知晓,贫僧与她之间是怎样的一段前缘吗?”
李婴夙呼吸一滞,这句话像是渔夫手里的钩子,一下子就钩到了李婴夙的软肋。他看了看陆凝渐行渐远的背影,握紧拳头,咬牙道:“你的话最好能有价值,否则今日禅宗只怕要鸡狗起跳。”
一直没说话的素瑛眼珠子转了转,怯怯道:“鸡飞狗跳?”
李婴夙:“……”
素瑛:“噗。”
虚云摇了摇脑袋,神情虽不见轻松,但心里却是长舒了一口气。陆凝与他在一起,应是会被宠到骨子里吧,他定会对陆凝很好。
他这样想着,思绪穿过斑驳的时光,说起了那段平淡的过往。
李婴夙没有跟上来,陆凝觉得很奇怪。刚刚她走得潇洒,原以为李婴夙不稍片刻便会赶上来,可人都入了林地,那家伙却还是遥遥无踪。她琢磨着是不是他身上有伤追之不及,索性又放缓了步调,迎着蒙蒙雨雾,在小径间闲庭信步。
她并没料到,李婴夙把她想得那么惨淡。诚然,听见虚云要与素瑛同行时,她的胸口是抽了抽,但她能分得清,这不是嫉妒与吃醋,反而更像听闻一个老友要远行,心间带了隐隐不舍和担忧。虚云宅心仁厚,放不下举目无亲的素瑛,要将其带在身边无可厚非,但此举势必为他招来一些非议,她只是忧虑,他能否应付。另一厢,能有这么一个人照顾他,她也稍感放心。不过这背后的缘由,是不是当真如他所讲的这么简单?还是素瑛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肠子弯弯绕绕的公主殿下,情不自禁地把这事拐向了阴谋论。
她一边寻思着,一边沿着小径下山,莫名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事,可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
而就在小院背着行囊眼巴巴等着公主的嬷嬷,操心操到头发丝都快分岔了。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陆凝看不清周遭事物,只能越走越慢,直到天幕漆黑,她还没走出山林。她好不容易跌跌撞撞摸着黑下了山,已是戌时一刻。她脸色发黑,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准备找到李婴夙就打爆他的狗头。可是甫进西城门,她就敏锐地察觉今日城中有些不对劲。这会儿时辰尚早,正该是夜市喧嚣的时候。阜城没有宵禁,常常有些浪荡公子哥趁夜晃悠,素来街道两边的小摊贩也是热闹至极,满街的灯笼会将青石板的路照得通红。可眼下,街上冷清,人影稀疏,就连酒家、青楼这种消遣之地,也是关门闭户,不知出了什么事。
陆凝眼皮一跳,直觉不妙,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循着记忆里的路往洛府走去。两个模糊黑影与她擦身而过时,她听见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这是要做什么啊?出什么大事了?”
“不知道,洛府的人半个时辰前出来下了命令,把全城的灯火都给熄了。”
“是家主要求的吗?”
“除了家主,谁还有这么大的脸面?”
“说得也是。别是两个门派斗殴吧?我最怕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
“别说了,快走,晚点指不定命都没了。”
另一人没再回应,听着脚步声,应是走远了。
陆凝屏息凝神,小心应对。秦家之前派人刺杀她,加之李婴夙大闹了莲花门,说不定是寻仇来了。她暗中运气,剑指已是蓄势待发。就在这时,房顶上有个鬼魅身影放出了一枚红色焰火,直冲穹顶。她抬眼一瞅,借着转瞬即逝的红光,看清有一人自屋顶跳了下去,正犹豫要不要追,蓦地,前方两丈,一盏孔明灯摇摇晃晃地升起。她诧异时,又见不远处另一盏孔明灯相继升空。接下来,便是无数盏灯沿着主街一条路先后攀上了夜空,为她照亮了前路。
整个城里肃静无比,唯余那一盏盏灯与星子明月交相辉映,仿佛一幅绝美的画轴,缓缓铺开在她的眼底。
陆凝眸中流光溢彩,她忽地鼻头一酸,低斥了一句:“傻人。”然后,她顺着那人为她规划好的路径,在明晃晃的灯火下漫步前行。
街道尽头,入目所及,是一株百年老树。老树枝丫繁茂密实,上面挂满了五彩的琉璃灯,绚烂夺目,璀璨生辉,被深沉夜色衬托得美轮美奂。借着那星星点点的光芒,陆凝看见树干低处,一个身着月白衣衫的人左手拎着三盏琉璃灯,右手正把另一盏往枝头上挂。他撅着屁股,姿势滑稽,手上动作不停,嘴里还在咒骂:“这些没用的废人,吃屎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让他们干点实事就能捅这么多娄子,还得我亲自上阵。”
陆凝再往地面一看,果不其然,一片狼藉,无数琉璃灯碎成了渣,想来就是所谓的“废人”干的。陆凝忍俊不禁,走近两步,轻咳了一声。
李婴夙一僵,趴在树上消停了半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挂好最后三盏灯,足下一点,飘然落地,风姿卓绝地负手站在树下。
按照李婴夙最初的设想,陆凝一进城门,孔明灯相继升空,她从远处走来,光影错落,将她那张秀美的脸映得美轮美奂,自己再潇洒帅气地立于树底。这美到让人窒息的一幕!这骚到令人劈叉的操作!这满树别出心裁的琉璃灯!他就不信,还拿不下陆凝!
然而现实总是有那么点偏差,他还没挂好灯,陆凝就来了。
场面一度尴尬。
李婴夙胜在脸皮厚,虽知刚才自己挂灯的姿势非常丢人,可他好歹绷住了面子。调整了一番心态后,李婴夙首先祭出“男神”音:“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好紧张!掌心都冒汗了!不知道有没有念错?
这几句话,还是他拼着命赶回阜城,告诉关越几人,今晚他要干大事,让关越绞尽脑汁给他想的表白的话。陆凝如此有内涵,自己的表白也得配得上她才是!
李婴夙定定地观察着陆凝的表情。
陆凝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似笑非笑:“你确定这几句是这么念的?”
李婴夙脑子一蒙,忍住全盘崩毁的冲动,做了一个深呼吸,挑起一丝温润笑意,镇定道:“是。”
“那么,这几句的意思,你可知晓?”
“嗯。”他点点头,一步一步地靠近陆凝,“天看着快下雨了,却总是艳阳高照,我……我……”
等等,关越好像给他说了,字面意思是这么理解没错,可实际意思是……是什么来着?李婴夙脚下一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焦灼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掏出关越写的小字条,迅速浏览一遍,又攥在了手里,继续假装镇定道:“听说我的心上人要来了,可我总也等不到她。我……我……我……”又忘了,他耳朵发红,再把字条拿出来看一眼。
陆凝觑见他这手忙脚乱的模样,禁不住笑出了声。她主动走近他,声线低缓:“我思念我的心上人啊,焦心如焚,被困相思。”
李婴夙心如死灰,装有文化是不可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把字条扔在地上,泄愤似的踩了两脚,再望向陆凝,一双眸子满是浓情蜜意:“回家的路,你看得清了吗?”
陆凝恍然失神。
数年前,一位僧者在宫墙边牵住她的手,用一盏灯照亮了前路。那时候,僧者问她:“回家的路,公主看得清了吗?”
时光更迭,白驹过隙,眼前的人,已换了模样。
李婴夙郑重地拉起她的手,说:“虚云为你点了一盏灯,你便思慕他十三年。我为你点了一城的灯,你可不可以将心分一点给我?我所求不多,只要一个角落容身,便心满意足。”
陆凝喉间发堵,说不出话来。他所得又何止一个角落,连陆凝自己也不知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她便对这个幼稚的男人上了心。兴许是那时他在老宅外哭哭唧唧,要与她同住;兴许是他面不改色吃了她给的毒药;兴许是他为自己动了杀意,她抱着他几乎五脏俱裂。
林林总总,回首看来,皆是情海汹涌。
李婴夙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重如起誓:“我以前觉得我这一生走来没什么可后悔的,但现在我十分后悔,后悔没能早点遇见你。当年若是我在你身边,你病重时,我亦会为了你奔走雪岭求生机,更会日日为你点灯。我知晓,当你最怕黑的时候,是虚云每夜守在你房外,用诵经声平复你的胆战心惊,让你知道有个人陪着你,伴着你。我迟来了许多年,你喜欢他,我认了。可从今往后,我也会陪着你,伴着你,比他更重视你。我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不会让你生气、让你哭,我会牢牢牵着你的手,生死不离。凝凝,你愿意尝试另一种人生吗?一种由我李婴夙来爱你的人生?”
陆凝的眼眶止不住地泛酸,曾经牢不可破的心墙刹那间出现了裂缝,进而全数坍塌。她几乎抑制不住磅礴的泪意,只能将头埋低。高高在上的公主从未像现在这样,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掌控。
李婴夙拿出之前她未收下的玉簪,手上微微颤抖,连话音都把控不好,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吗?”
陆凝偷偷抬眸觑了一眼,那玉簪里像是被李婴夙放进了什么东西,在瑰丽的光线下,隐隐泛着一道妖艳的红光。
李婴夙道:“我把我的命交到你手里,将来我若是真的惹你生气了,你便折了这支玉簪。”
陆凝一愣,登时了然,这里面或许是他的命蛊。她强行压下想哭的冲动,瓮声瓮气道:“你当真不在乎我的过去和身份?”
“不在乎。”李婴夙疯狂摇头,“我只在乎你,我想要的,也只有一个你。”
“那你答应我几件事。”
“好。别说几件,几百件我都答应。”
“贫嘴。”陆凝吸吸鼻子,“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不是喜欢,是爱!”李婴夙无比严肃地纠正。
陆凝笑笑:“你要相信我,不能怀疑我。”
“好。”
“除了已经过去的事情,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不许瞒着我,要告诉我。”
“好。”
“不要再为别人去拼命,也不要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事情,你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你的身边,我会为你担心,会为你难过。”
“好。”有那么一瞬间,李婴夙还以为陆凝已经知道了以前发生的所有事。但仔细想想,这不可能,于是他赶紧摒弃杂念,又深情款款地望着陆凝。
“不许动武。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妄起杀机。”
李婴夙哽了哽:“我是江湖中人,我不动别人,别人也会来动我。”
“不答应?”陆凝挑眉,“那便作罢。”
说着,陆凝就要转身。李婴夙一把把人拉回来,抱进了怀里。爱情至上,什么江湖风雨,都滚一边去。李狗子特别没有骨气地道:“我答应我答应,什么都答应。”
陆凝抿着唇笑,听着耳畔传来的心跳声,深吸一口气,又说:“最后一件。”
“什么?”
“娶我。”
万籁俱寂。
李婴夙半晌没有动弹。陆凝闭着眼,脸红得像是下了锅的虾子,已不敢去想象李婴夙此刻的表情。李婴夙浑身的血液几乎凝滞,他在意识里再三确定,想分辨刚刚是在做梦还是真实的。他可以肯定的是,他还没有年纪大到耳背的程度。他咽了口口水,双手颤颤巍巍地捧起陆凝的脸颊,迫她和自己对视。
“凝凝,你说……你说……让我娶你?”
“不愿意就算了。”公主的傲娇病再次发作。
李狗子愣了一瞬,随即一个熊抱狠狠搂紧陆凝:“你答应了!你愿意当我李婴夙的夫人了!我……我……”
陆凝垮下脸:“对了,我还有一个要求忘了说。”
李婴夙一噎。
“以后不许再讲粗话。”
原来是这个。李婴夙松了一口气,巨大的喜悦又侵入四肢百骸,让他不受控制地怪叫起来:“啊啊啊!我的凝凝答应我了!你是我的了!我就说过,你会是我的!别说不许讲粗话,你就是让我吃屎,我都觉得是香的。”
“李婴夙,你……”
“我就是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表达。你答应嫁给我了,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陆凝,以后就是我的夫人了!”他语无伦次,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吼得街坊邻里都听见了,纷纷打开门窗探望。
陆凝刚想捂住他的嘴,他就冲街上吼:“快给我滚出来!”
陆凝也开启了护夫模式:算了算了,江湖草莽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习性。
李婴夙吼了这嗓子,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无数人,以关越为首,紧跟其后的是张擎天几人,还有十二剑奴和不少家丁,显然都是刚刚放孔明灯的帮手。李婴夙嘚瑟地把陆凝揽在怀中,抖着腿叉腰道:“叫。”
关越等人:叫什么啊?为什么突然要叫?
众人面面相觑,都摸不准李婴夙的想法。他该不是受了什么严重刺激,魔怔了吧?关越表情凝重,张擎天为了给自家大哥长脸面,硬着头皮张了嘴:“嗷呜!”
李婴夙:“……”
众人:“……”
李婴夙:“我嗷你……”
陆凝看向他。
没骨气的李狗子:“你祖爷爷的欢天喜地笑哈哈。”
陆凝努力绷住笑。
边上的人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婴夙总算明白了,洛府的男丁清一色的全是光棍,原因估摸就出在脑回路上。于是,他没好气道:“叫大嫂!”
关越几人先是一愣,而后那嘴角以肉眼可见的慢动作咧向了后脑勺。陆凝心道不妙,还没来得及撤退,众人的喊声已是惊天动地:“大嫂!”
陆凝晃了晃,李婴夙得意地冲她扬眉。
关越兴奋地拍着贾品道的肩膀说:“不容易啊,大哥单身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以他骚包的气质,这辈子也别想哄得大嫂动心。缘分,这一切都是缘分!”
“所以说,你大哥永远是你大哥,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李婴夙被奉承得喜滋滋的。人逢喜事精神倍爽,他一时忘了自己娶的是一朵高岭之花,当着众人的面在陆凝额头上亲了亲。边上人纷纷起哄,陆凝面红耳赤,在他脚上狠狠踩了一下。李婴夙“哎哟”连天,叫完又喊来贾品道,说:“赶紧的,掐算一个好日子出来。”
贾品道一拍脑门,立刻有模有样地算起来,一边算一边问:“大嫂的生辰八字是?”
“壬申年,二月初七,子时。”
“壬申年……大哥是寅年生人,糟,还真是我说的那样,不得白首。”
李婴夙和陆凝:“……”
关越等人:“……”
眼瞅着李婴夙的脸黑了下来,关越皮笑肉不笑地打贾品道的后脑勺,低斥道:“瞎说什么,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贾品道回过神来,赔笑道:“是我口误。大哥和大嫂这八字,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相冲。”他比了一个指甲盖。
李婴夙作势要打人。
贾品道急忙抱着头后退两步,辩解道:“但是可以化解,只要挑一个好日子,保准大哥、大嫂儿孙满堂,百年好合。”
李婴夙这才放下手,没好气道:“快算,哪天是好日子。”
“五个月后,有个良辰吉日。”
“你想被我扔去乱葬岗喂狗吗?”李婴夙脸色阴沉地威胁。
贾品道一哽,又弱弱道:“如果五个月太久,那就只有七日后,吉星初升,日子还算不错,只是比起五个月后……”
“行,就那天了!”李婴夙拍板。
众人一惊,关越当先道:“大哥,这会不会太匆忙了?七天我怕准备不过来,委屈了大嫂。”
说得也是,李婴夙小心翼翼地望了望陆凝。
陆凝无甚表情,淡淡地道了一句:“出嫁从夫。”
李婴夙的眼睛登时光芒万丈,恨不得抱住陆凝一顿猛亲。好在陆凝用犀利的目光制止了他,他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没关系,七日而已,他能忍!有了这种觉悟,又怕到嘴的鸭子要飞,他忙不迭地叮嘱关越几人:“这几日都别睡了,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务必把婚事给我操办好,我要让凝凝成为天底下最美的新娘。谁要是敢出什么纰漏,我挖……”口风硬生生一转,“挖点儿土亲自搁你们枕头边。”
陆凝忍得难受。让李婴夙不准骂人,确实为难他了。她抿着唇不敢笑,他还在正经分派任务:“关越,你负责宾客名单和宗老那边,太远赶不及的就不用散帖子了,把咱们地界上的各门派叫过来热闹热闹就行。”
“好。”关越颔首。
“老贾,你负责风水礼节相关的事,布置上缺银子的,直接找关越。”
“明白。”
“老张和罗素就负责宴席酒水等。”
“知道了,大哥。”
“另外把南年从余生那边儿借出来,那小子心细,让他去挑好看的布料做喜服。”
“是。”
李婴夙咧着嘴,又看向陆凝:“夫人,你要知会你的娘家人吗?”
陆凝想了想,她娘还好说,虽然是女帝,但为人亲和,眼中并没什么门第观念,就算她要嫁给江湖人,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她娘应该不会多加阻拦。问题就出在她爹身上,要知道皇夫可是要她三十岁以后才能嫁人。如果让他知道有个草莽,且还是以前和他有过节的草莽娶了他心爱的女儿……她忧虑地看看李婴夙的狗头,怕是会被她爹打爆。想到这儿,她沉默了。
片刻后,她才问:“之前那名神秘人,有消息了吗?”
几人不知她的思路怎么突然转向了这处,皆是一愣。关越道:“那人名叫孙尚,不知是不是化名。先前得到消息,他可能往阜城这边来了,但我们还没确定他的行踪。”
陆凝点点头,复对李婴夙道:“我的娘家人……以后再说吧。”
“好。”李婴夙心里“咯噔”一跳,却也没多问。
陆凝却是想着,待他俩生米煮成熟饭,最好有了一个小崽子,再把李婴夙带回宫中,觐见父母。那时候她爹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归不会打死亲外孙的老爹。嗯,这个计划非常完美。她一念及要和李婴夙生崽子,脸上又是一阵火烧火燎,幸得夜色深沉,才没让人看了去。
骚动了一会儿,李婴夙又问:“按照北曌习俗,成亲时,是要娘家人把新娘子搀上喜堂的,可眼下这人选……”
陆凝嘴角一僵,忽然想起来,她之前忘了的事是什么了。她看着禅宗的方向喃喃道:“嬷嬷被我忘在禅宗里了。”
吹着夜风流着泪的嬷嬷突然无比心酸,她跟了公主二十年,怎么一出宫就被抛弃了呢?
李婴夙瞬间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想嬷嬷送你进喜堂?”
“嗯。嬷嬷照顾我二十年,算是我的奶娘,她有这个资格。”说着,陆凝就要去禅宗。李婴夙自是不愿,好不容易陆凝选择嫁给他,多看一眼虚云就多生一分风险。是以,他拽住她,道:“现在入夜了,你视物不清,明早再去接嬷嬷吧。”
“不行。下午我让嬷嬷收拾了东西,她知晓我要离开禅宗。我若不去接她,她必会在小院候上一夜。她年事已高,经不得折腾。”
李婴夙顺利偏移了重点:“你……你下午就让嬷嬷收拾东西了?”
陆凝:“……”
陆凝自知说漏了嘴,眼光四下瞟。
李婴夙蛮横地搂住她的腰,与她旁若无人地额头相抵,如履薄冰地试探道:“所以,你离开洛府时,其实就打定了主意要离开禅宗?”
陆凝不语,还在东张西望。
李婴夙含笑道:“你并不是因为被虚云的决定气着了,才要嫁给我,而是你早就有这种想法了?”
陆凝:“……”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白日给你表白的时候?还是更早一些?”
边上的人伸长了耳朵听墙角。陆凝用力推了李婴夙一把,欲盖弥彰道:“我要去接嬷嬷。”
李婴夙把人拉回来:“我替你去。”
陆凝没拒绝。
李婴夙得了便宜还卖乖:“叫一声夫君听听。”
陆凝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你叫我夫君,我就替你去接嬷嬷。”
陆凝有点想打人。
李婴夙还在嘚瑟:“这么多兄弟看着呢,刚刚我都叫你夫人了,反正还有七日,你提前叫声夫君又能怎么样?”
陆凝还是没说话。
李婴夙脸上挂不住,小声道:“我得振夫纲,凝凝,给点面子。”
“振夫纲是吧?”陆凝阴沉道,“你重新选一位对你言听计从,将你捧在手心的夫人,我告辞了。”
李狗子:“……”
怎么能这样!李狗子措手不及,慌张认错:“我错了,夫人,我这就去接嬷嬷,你先回洛府歇着,我马上就去。”
关越等人:说好的振夫纲呢?看起来,大哥这辈子怕是都振不了夫纲呢,呵呵。
诸事定下,李婴夙带着两名剑奴上了山,陆凝则跟着关越等人回了洛府。陆凝择了一个僻静的厢房住下,觉得有些恍惚,没想到这么快她就要嫁给李婴夙了。
从今往后,她定会好好疼惜这人,再不让他置身风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一灯如豆,映衬着陆凝眉梢眼底不经意晕开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