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凝其实有料到,李婴夙自告奋勇上山接嬷嬷,多半还是为了在虚云面前逞威风。不过,他这人向来行为幼稚,陆凝便也没阻止他。
婚期太紧,洛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一连几日,府上都是人声喧嚣,不得清净。连作为洛府撒手锏的十二剑奴,都当起了苦力,在贾品道的指挥下,一会儿挂红花,一会儿贴囍字。
宗老来府上吵了两回,见李婴夙意志坚定,他们便软硬兼施,最后还是李婴夙发了话,说宗老若不同意这桩婚事,他立刻离开洛家,从此一刀两断。宗老们年纪大,受不了他这般刺激,只好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次日,他们还送来了不少上好的布料。
嬷嬷整日在房里伺候着陆凝,又是担忧皇夫知晓此事会大发雷霆,战战兢兢的;又是欢喜公主即将出嫁,每日都在给陆凝进行食补,定要让她成亲当日红光满面。陆凝平日里饮食清淡,冷不防整日这样大鱼大肉地吃,她还有些适应不了,但为了不辜负嬷嬷的苦心,只能全盘接受。
喜服的尺寸,是余生来给她量的。那姑娘还是一脸苦大仇深,南年在门边持剑站着,生怕余生一个控制不住,掐死了她。可她却看得分明,余生的眼里时不时会漫开一种苦涩,夹杂着并不明显的泪意。李婴夙要成亲,余生心里必定也是五味杂陈。
到第五日,陆凝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宫里,另一封来自边塞。宫中传来的信件,还附上了一瓶蛊油,她爹写得清清楚楚,此蛊油出自医杀谷。医杀谷的前身乃是当年大燕边境的日月楼,第一任楼主慕容谦百年之后,便由他的女儿接手。此女医蛊双绝,一手创立了医杀谷。谷中有人精通蛊术,此蛊油便是由蛊王残尸提炼而出,极其稀有。她将蛊油收好,又读了一遍她爹的信。她爹还不知道她要成亲一事,信中思念之情甚浓,甚至让她别再找长孙小楼那个逆子,赶紧回到爹爹身边,让爹爹澎湃的父爱有处安放。她抽着嘴角提笔回信,仍旧不敢提李婴夙,只如往常一般,表达了对爹爹同等的思念。
另一封信则是意简言赅,只写道:已寻到,正接触,不日前往阜城。
陆凝敛低眉眼,将信烧毁。
到了第六日,出了两桩不大不小的事。当天晚膳时,洛淼大醉,站在陆凝的房前鬼哭狼嚎。李婴夙闻讯赶来时,洛淼就黏在了他身上,死活不松手。洛淼一边哭哭啼啼,一边问:“她到底有哪里好?你为什么娶她不娶我?是我不够漂亮,还是我没她有权势?”
陆凝推开房门,李婴夙当即像老鼠碰上猫,拼命把洛淼往边上推,可洛淼似是浑身无骨,退两步又抱上来。
“是我的胸没她大吗?还是我的屁股没她翘?来,你摸摸,摸摸我的胸!”说着,洛淼就要抓住李婴夙的手往身上贴。李婴夙没见过这等阵仗,吓得一把搡开洛淼,一个箭步躲到了陆凝身后。
陆凝淡淡道:“自己的风流债,自己解决。”
李婴夙:“……”
洛淼还在道:“你娶我吧,我保证什么都听你的。我是洛家大小姐,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会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你喜欢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怎么还突然说起浑话来了。
李婴夙拧了拧眉头,正色道:“大小姐,请你自重。我这一生,什么都不需要,便是洛家像一个太阳挂在天上……”
陆凝:“……”
李婴夙也觉得这话怪怪的,求助地看了一眼陆凝。
陆凝无奈道:“如日中天。”
“对,便是洛家如日中天,于我而言,也不过是身外物。我之所求,唯独我夫人的一颗真心。今日大小姐醉酒,我不会计较。可往后,万不可以言辞辱我夫人半分,否则,情面不存。”
洛淼怔了怔,旋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李婴夙茫然无措,陆凝眉心微蹙,看着洛淼那单薄的衫子风光乍现,她便让嬷嬷回房取了一件披风。走到院子中间,她主动将披风裹在洛淼肩上。洛淼抬起头,鼻头、眼圈皆是通红,愤愤道:“你是不是很得意?全阜城的姑娘都在惦记这个男人,他却对你死心塌地。”
我是挺得意的。陆凝没说出来,只是面不改色地往回走。
洛淼站起身,指着陆凝的背影道:“你给我记好了,即使你与他成了亲,我也不会放手。反正我这个人名声不好,就算他是有妇之夫,我也会时时盯着他。若有哪一日,你负了这个男人,我一定千方百计把他抢回来!”
“恭候。”陆凝语气轻巧。
洛淼气得跺脚,偏生又知道自己和她不在一个级别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一阵儿,摇摇晃晃地走了。
陆凝和李婴夙并肩站在房门前,李婴夙刚松了一口气,陆凝就悠悠道:“你这张脸,果然招桃花。”
“夫人……”李婴夙委屈巴巴,他怕陆凝吃醋生气,正想着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一名家丁来禀:“禅宗主持虚云,请见陆姑娘。”
这下,轮到李狗子情真意切地吃醋了。
陆凝眸光动了动,一步迈出,李婴夙拦住她道:“夫人要去见他?”
“为何不去?”
李婴夙找不到借口,索性噘嘴道:“那我也去。”
陆凝自是没阻止。
两人同行至洛府门前,虚云和素瑛正双双站在街边。素瑛手里拎着一包东西,沉甸甸的,看起来像是书册。陆凝打量两人片刻,踏出门槛下了石阶。
两人四目相望,半晌无话。
李婴夙怕他俩望出什么是非,赶紧道:“小和尚来做什么了?”
虚云对他稍稍颔首,继而又看向陆凝:“贫僧是来辞行的。”
陆凝默了默,低声道:“今日就走吗?”
“是。”
“多留一日吧,吃了喜酒再走。”
没料到她会邀请虚云,李婴夙和另两人都是一惊。前几日,李婴夙去禅宗接嬷嬷,的确炫耀似的告知虚云他要和陆凝成亲了,当时虚云的脸色隐在夜幕下,看不太清楚是否有异。只是虚云却沉默了良久,才平缓地说了句“恭喜”。约莫大家心底都有一根刺,他也不想给陆凝和自己添堵,便从未想过请虚云观礼。而眼下,她却大大方方说出了这话,仿佛那十数年的暗恋从未存在过一般,潇洒而恣意。
陆凝向来是这样,绝不拖泥带水。一旦她确定了心之向往,便会义无反顾。相比之下,李婴夙自认比不上她的洒脱。李婴夙收回思绪,附和道:“是呀,喝杯喜酒再走吧。”
虚云没有看他,目光只胶着在陆凝的脸上。少时,他低声问:“你决定了吗?”
“是。”
“那……好。”简短的两个字,被虚云拆开了说,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的气力,他苍白的脸上勾出一丝笑,从素瑛手里拿过包袱,递给陆凝,“一早听闻你和家主要成亲,贫僧身无长物,择了几本经书,赠予陆施主。”
“多谢。”陆凝接过包袱。李婴夙唤来家丁带虚云和素瑛前去客房。虚云没再逗留,步伐略为凌乱地先进了洛府。
至此,两人的前缘便算翻了篇。
六月初六,天清气爽,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宜嫁娶,百无禁忌。
一大早,阜城里就拥进了无数江湖人士。李婴夙身着艳红的喜服,身姿笔挺,玉树临风,眸中流转的光华让无数芳心碎成了渣。他站在洛府门前,携几个兄弟,正在迎客。周边几城的大小门派,纷纷赶来道喜,贺礼一摞接一摞地抬进了洛府。临近午时,洛府内已经人头攒动,热闹喧嚣。吉时是贾品道算的,定在酉时末。陆凝一直身处房中,直听着外边越来越闹腾,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一丝紧张,嬷嬷送来午膳,她也没吃几口,然后便望着床上的喜服发呆。
那身喜服颜色明艳,并不是正红,稍微有一些偏暗,显得更为正式隆重,其上没有繁复夸张的纹路,唯独袖口和衣袂处,用金线绣着九只凤鸟,以示长久之意。嬷嬷看她久久没动,便上前提醒:“公主,该换衣梳妆了。”
陆凝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像是拔剑上战场一般,慢慢站起来。嬷嬷忍不住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她,继而整理好喜服,替她更衣。穿戴完,她坐到梳妆台前,嬷嬷给她绾了一个好看的发髻,问:“今日可要戴姑爷送您的玉簪?”
陆凝想了想,摇头。在此之前,她把碎了的夜明珠连同玉簪一起,锁在了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里,藏在她的床板底下,连嬷嬷都不能碰。她不喜厚重的凤冠,是以没有定做。她扫视一眼桌上的发饰,拿起她爹做的那支金钗,慢声道:“用这个吧。”
“好。”
打理好了长发,陆凝如往常般把随身的东西都佩戴上,依然有她母亲赠的长命锁,长孙小楼给的平安符,还有虚云送的佛串。她从铜镜里打量自己一番,肤若凝脂,面如桃花,很满意这状态,这才让嬷嬷盖好了喜帕。
至夜,喜堂里人挤人,院子中,也站满了各路观礼人士。洛家宗老与洛淼站在喜堂右侧,虚云则和几位掌门立于左侧。偌大的喜字红中沾金,烛火摇曳生姿,喜庆的灯笼挂满了每个角落。李婴夙站在门前,双手交叠,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随着贾品道一声“吉时到”,嬷嬷搀着新娘子,自回廊尽头缓步走来。红彤彤的烛火落在新娘身上,她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李婴夙的心上,让他心跳加速。他接住她的双手,十指交握。她原本有些紧张,可一牵着他,登时察觉这厮比自己还紧张,手心里满是冷汗。她想安抚他两句,他却率先开了口:“别……别紧张,夫人,我……我牵住你了,这辈子都不会松开的。”
陆凝嗤笑一声,没答话。
许是她这一笑给了李婴夙无尽勇气,慢慢地,他也镇定下来。两人在厅中站定,关越看了看时辰,朗声道:“一拜天地!”
李婴夙轻轻环住陆凝的腰,带着她拜了苍天黄土。
“二拜先祖!”
他们朝着堂中的囍字稍稍弯腰,算是禀明宗亲。
“夫妻对拜!”
两人互相行礼。
“送入洞房!”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了!李婴夙脚步虚浮,似是踩在了棉花上。宾客大都围了上来,恭祝之词不绝于耳。李婴夙只觉得闹哄哄的,一句话都没听得进去。在众人的拥簇下,两人出了喜堂。彼时无数焰火冲上穹顶,五光十色,璀璨至极。阜城有送亲的习俗,但凡亲朋好友,都要将新人送至洞房门口,再在外头吼个欢天喜地,等着新郎安置好新娘,再来一醉方休。前一刻还拥挤的喜堂,霎时冷清了下来。洛家的宗老们先行离去,洛淼脸色不好,随后回了南苑。余生拎着南年去了铸造室,躲在院里的素瑛趁着没人踱进喜堂,担忧地望着虚云。虚云在原地杵了半晌,仿佛极为疲倦地道:“走吧。”
他穿过前院稀疏的人影,走出了洛府。素瑛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背后。街上空荡荡的,一家喜庆不及旁人,别家仍是过着自己该过的日子,只把他人的悲欢喜乐当作饭后的谈资。虚云望着寥落的街景,骤觉心里空得紧,回头看了一眼洛府里鲜红的灯笼,蓦地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
素瑛匆匆上前一步,眼泪打着转,却是只字未言。
虚云拭去嘴角血迹,念了声佛号,眼中重归清明。他坚定地迈出步子,素瑛紧随其后,不过一会儿,两道身影便没入了夜色。
李狗子好不容易俘获美人心,原想着洞房,他就是死也不要离开陆凝。结果,门外友人不停地起着哄,大有他今日不出来,他们今日不散的架势。他恨得牙痒痒,还是陆凝大度地挥挥手,让他先去应付,他才隔着盖头吻了吻陆凝的脸,出门大杀四方去了。
所谓闹亲,闹的便是新郎。众人个个好整以暇,都是打好了算盘,今晚非把新郎灌醉。李婴夙一出房门,扫了一眼众人,便放了一句大话:“不就是喝酒吗?我左青龙右白虎,干翻你们三五十个不成问题。我李婴夙什么时候怕……”
前排的人让开一条路,露出了后面十缸上等女儿红。
李婴夙说不下去了,他的脸色变了变,沉声道:“你们是打定主意让我今晚不能跟夫人卿卿我我了?”
大家笑得阴险。
李婴夙卷起袖子:“谁怕谁,一个字,喝!”
一个时辰后,陆凝听着外面的阵势,估计李婴夙今夜是没法顺利回房了。她也不愿守些迂腐陈规,干脆掀了喜帕,打算脱去喜服直接睡觉。哪料到,她的腰带刚刚解开,门扇吱呀一响,醉鬼回来了。李婴夙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撑在桌上按太阳穴。
她诧异回头:“搞定了?”
李婴夙仰起脸,“嘿嘿”地笑:“我把酒当水喝的时候,这些小崽子还没出生呢,搞不定他们,我不白活了十八年?”
十八年?你就胡扯吧,真当自己年年都是一十八,从头到尾是一朵花?
陆凝懒得搭理这个醉鬼,嗅到扑鼻的酒气,刚说了一句:“你去客房睡。”话音还没落,最后一字便被人含在了嘴里。
陆凝想推他,奈何这家伙仗着酒劲岿然不动。她左右成了他的人,罢了罢了,不去计较。她阖下眼眸,双手攀住他的肩。得了她的默许,他更是肆无忌惮,吻得又急又重。他三两步带着她倒在床榻上,勾着她的舌尖两相缠绵。两人气息不稳,情欲汹涌。他辗转至她的耳垂和脖颈,扯开了她的领口,轻啄着她锁骨处的肌肤。她喉中发出破碎的嘤咛,撩得他头脑发热。他急不可耐地要剥她敞开的喜服,手上摸摸索索,忽然碰到了她腰上的一个荷包。
李婴夙动作一滞,停顿了半刻,然后从陆凝身上爬起来,坐在床尾,委屈巴巴地噘嘴。
陆凝愣了愣,莫名其妙地盯着他,问:“怎么了?”
李婴夙指指荷包。
陆凝仍然不解:“有什么不对?”
“虚云送的?”
“是。”
“你为什么今天还佩戴着他送的东西?”李婴夙脑子迷迷糊糊的,眼眶还泛起了红。
陆凝:怎么一百来岁的人了,喝醉酒还喜欢哭,这都是些什么奇怪的癖好?
陆凝没辙,像安慰小媳妇似的坐到他边上,轻抚他的后背,解释道:“我不仅佩戴着虚云送的东西,还有我母亲送的,我父亲送的,我胞弟送的。他们皆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理应见证我与你成亲。”
李婴夙不知听进去了没有,还是抽噎。
陆凝好言好语:“若是我将这荷包收起来或是扔了,那是在逃避。我没什么好逃避的,现在他于我而言,是老友,亦是前辈。可你是我的夫君,”陆凝双颊绯红,“我的余生,心里眼中,唯你一人。”
陆凝这辈子都不擅于把感情浮于表面,能说出这几句话,已是她的极限了。一说完,她就脸上烧得厉害,忙不迭地看向墙角。李婴夙醉得晕晕乎乎,最关键的话,他都没听到,脑子里全是陆凝还佩戴着虚云给的佛串,脑补一番狠虐自己一遍。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望着陆凝的侧脸,执拗道:“我爱你。”
陆凝一僵,声如蚊呐:“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爱你。”
陆凝:“……”
“我爱你。”
陆凝:“……”
“我爱……”
“知道了。”陆凝匆匆捂住他的嘴。他再说下去,她怕理智会全盘崩塌。他用舌尖舔了舔她的掌心,她又像被火灼了一般,赶紧收回手。
他眸光闪闪:“该你说了。”
陆凝:你以为每个人的脸皮都跟你一样,厚得刀枪不入吗?想让公主殿下开口,还不如白日做梦来得比较实际。
陆凝没好气地别过头,彻底不想理这醉鬼了。
醉鬼不依不饶地掰住她的肩膀,皱眉道:“你为什么不说?”
“李婴夙。”
“我想听。”
“李狗子!”陆凝气得拔高了声调。
李婴夙更是委屈,泪花亮晶晶的,非常可怜。陆凝心里一软,本想妥协,可又寻思着不能把这家伙宠上了天,否则他以后指不定要怎么折腾。于是她冷着脸道:“换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你先说来听听。”
“以后对我百依百顺。”
“不可能。”陆凝想也没想说道。
李婴夙哼哼唧唧:“那以后作画只能画我一个人。”
“你想太多了。”陆凝再次拒绝。
李婴夙不气馁:“今晚你主动。”
陆凝握响了拳头:“你是不是想死?”
李婴夙本能地打了个冷战,继而扯开嗓子喊了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带我去见你的父母,我都和你成亲了,你还把我藏着掖着,我又不是女人,让你金屋藏着叫……”
“金屋藏娇。”陆凝头疼。
“我不管,我要见你的父母,我是长得不能见人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打算让别人知道你已经成了亲?”一个不小心,他把先前心里堵着的话全吼出来了。
陆凝面上阴晴不定,她终于知道那日她说不让娘家人观礼时,李婴夙为何脸色怪怪的。此事,确实是她理亏。
正在这时,沉寂无声的屋外忽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步调沉稳内敛,慢行而来,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洛府这会儿高手云集,能如此轻巧避开众人,来到这偏院里的人,想必武功高绝。陆凝算了算时间,成亲一事,估摸是暴露了。她不由得同情地望了一眼李婴夙,淡淡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若是让你再遇陆鸿煊,你要扒了他的衣服,让他裸奔?”
李婴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是说过。”
“你好自为之吧。”
李婴夙以为陆凝在转移话题,把人往床上一压,正要咬上去。蓦地,两扇大门“砰”的一声巨响,其中一扇承了磅礴力道,脱框飞出,砸得屋中桌椅狼藉遍地。李婴夙兀自说一句:“杀气!”当即翻身坐起。
酒水肆流,一人踏着月色而来,气度非凡,双手负于身后,衣袂翻飞间,明灭的烛火绘出了那人绝佳的容貌。他的眼里满是怒火,意味不明地扫了陆凝一眼,又以睥睨之姿看向李婴夙。
李婴夙酒劲乍退,待看清来人,不禁惊呼出声:“死人骨头陆鸿煊?”
已改名叫陆渐离的皇夫目色稍沉,旋即一只手起招,以狠厉之势击向李婴夙的面门。李婴夙急将陆凝推至一旁,起身应对。这两人的根基早已臻至化境,无招胜有招,掌风剑指来往之间,丝毫不留余地。墙面尘灰簌簌,桌椅顷刻碎裂。不过眨眼,屋中已是满目疮痍。
房顶被掀翻了两片瓦,陆凝却一反常态,特别乖巧地坐在床沿,充当着一尊尽职尽责的石像。她爹心思机敏,断不会逼得李婴夙真动杀意,况且有她盯着,应是出不了什么幺蛾子。李婴夙看她一动不动,生怕伤了她,高声道:“夫人,你先出去。”
闻言,陆渐离一招锁喉,李婴夙堪堪避过。
“你叫她什么?”
“夫人。”李婴夙手上不停,嘴上还在继续得罪老丈人,“你这死人骨头黑心崽子,我又没去掀你的坟头,你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非要来纠缠我?”
陆渐离出手越发狠辣。
李婴夙防得滴水不漏:“你的太师是不是没教过你尊老?说起来也是,公子珣那种人死后都能挤出一摊毒水,又怎么会教你这种正义的东西?论辈分,我可是你爷爷,你给我注意点儿,伤着我夫人,我把你全家都卖去鸟不拉屎的地方!”
“李婴夙。”陆凝冷冷地喊了他一声。
李婴夙没听见,专心应付着陆渐离的攻击。
本来两人之间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冤仇,这么多年过去了,冷不防还能见着一个活蹦乱跳的故人,李婴夙其实是有点欣慰的。他犹记那年南疆动乱隐现雏形,他探听到十八门派欲围剿不老族,便去了梁国找公子珣,想求一个解决之法。他知公子珣是鬼谷掌令,智计出众,必定能救不老族。可当他快马加鞭入了梁国境内,梁国已经乱了,公子珣坐镇叛军,与他曾经形影不离的徒弟对垒厮杀。他在叛军地界逗留了几天,见过前来找公子珣的陆鸿煊。也就是那一次,他被陆鸿煊扔去了乱葬岗。再后来,他回头找上公子珣时,记忆里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已经形同枯槁。公子珣说,不老族族长行事太过偏激,已触众怒,想要解决,唯取而代之。公子珣还说,若我那徒弟能逃过此次布局,顺利活下来,你替我告诉徒弟,他做得很好,是一个一国之君的样子了。
直到现在,李婴夙也不明白,为何他明明极其重视自己这徒弟,却偏偏要把人逼上绝路。待南疆之事以所有门派没落结束,李婴夙听说梁国的内乱终结了,他死在他徒弟手上。没多久,他这徒弟坑杀了数千百姓,也死在了自己兄弟的手里。
过往种种,如散去的白云复又聚,一幕一幕翻开在他的脑海里。
陆渐离一道剑指捅穿他的肩头,他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一掌。两人双双退开些许,李婴夙皱眉:“你还真要鱼死网破啊?你这臭小子,我是拱你家白菜了怎么着,动的是哪门子邪气?”
“李婴夙。”陆凝再喊了他一声。
李婴夙忙道:“夫人,是他莫名其妙先动手的,我只是一时口快,我保证不讲粗话了。”
“嗯。”陆凝应了一句,又说,“我劝你别打了。”
“为什么?”李婴夙嚷嚷,“你别担心,打这臭小子为夫还绰绰有余,不怂,再来一百回合都扛得住。”
“此事,是你不占理。”
“嘿,我怎么就不占理了?”李婴夙叉腰看看左右两人。
这一看,他顿觉不妙,怎么陆凝的眉眼和这黑心肝的臭小子这么相像呢?他默了默,想起早前在众生相里,他还猜过陆凝是陆鸿煊的女儿来着。仿似被一记天雷劈中,他僵在了原地。
陆凝像是为了迎合李婴夙的心理,慢慢道:“你的确拱了他家的白菜。”
李婴夙:“……”
“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父亲。”
李婴夙呆若木鸡。
陆凝咽了口口水,施施然走到陆渐离跟前跪下:“女儿有错,不经双亲同意,私定终生,辜负了父亲教诲。倘若父亲余怒未消,女儿愿意承受。”
陆渐离抬起了手。
“你敢!”李婴夙气势十足地吼了一嗓子,然后凶神恶煞地踱到陆渐离跟前,再然后……这家伙膝盖一软,行云流水衔接自然地……“扑通”一声跪下了。
陆凝:“……”
陆渐离:“……”
李婴夙装得纯良,抬起头直眨眼睛:“我有眼不识泰山,白长了一双二筒,小婿错了,老丈人要打哪儿?我先摆一个姿势,您随意。”
陆渐离噎了噎,迅速回想了一番此人多年前那嘴贱嘚瑟的形象,难以置信道:“你当真是李承庚?”
“是我,就是小婿我。”李婴夙自来熟地抱住陆渐离的大腿,讨好地蹭了蹭,“老丈人突然出现,小婿无比欢喜,不知老丈人吃过饭没有啊?小婿去给您煮碗面?”
陆渐离嘴角扯了扯,冷冷道:“方才不是自称爷爷辈?”
“您是爷爷,我是孙子。”论起不要脸,李婴夙天下无敌。
陆渐离:“呵呵。”
下一刻,陆渐离起手劈下,“孙子”李婴夙顺利倒下。
不知是不是重见故人,勾起了一度沉埋心底的往事,李婴夙做了一个梦,梦到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他遍体鳞伤地坐在椅子上,对李婴夙说:“别担心,我不痛。这点小伤,过几日就好了。”
他又梦到他与少年并肩坐在山头,饮一壶名叫“不得”的苦茶。少年说:“你看,现在不老族能在南疆立足,多亏了你和阿爹。我没什么用,总是拖累你。不过,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变强,那时我把北武林拿下送给你,让你当一个武林盟主威风威风,好不好?”
李婴夙只记得自己笑得夸张:“你说好就好,北武林算得了什么呀,咱们兄弟一起闯!”
那当真是壮志凌云的年少时期,只可惜一去不复返。少年的音容笑貌如倾塌的残垣断壁,在时间的洗刷下,褪去了明艳的色泽。李婴夙似尝到了嘴角处有一点腥咸的苦涩,随即有双温暖的手替他拭去了这半点苦味。
有个男人在嘲讽:“废物,活了这么多年,还会落泪。”
李婴夙一抖,听见熟悉的声音接了话:“父亲早年哄骗母亲时,不也没少装可怜吗?”
陆渐离表情复杂地望着床边的陆凝,端着茶盏的手进退不得:“你是在反讽为父吗?”
“女儿不敢,女儿只是实话实说。”
若是换作长孙小楼,陆渐离立刻就能撅断他一条狗腿。可陆凝性子随自己,说起话来也是唇枪舌剑,陆渐离向来主张陆凝释放天性,眼下被打了脸,也只能忍着。陆渐离抿了一口茶,不悦地放下茶盏,陆凝又乖巧地坐到陆渐离边上,替陆渐离斟满了茶。
“父亲莫怪,李婴夙半生经历,与父亲也有雷同之处,他不若父亲心坚,今夜多饮了一些酒,怕是忆起了往事。”
“你已将他了解得清楚?”
“八九不离十。”
“你想好了?”
“是。他对我很好,我愿意和他共度余生。”
作为女儿控的老爹还能怎么样?就在李婴夙做梦的当头,陆凝已经告诉陆渐离,肚子里有了这废物的崽子,若非如此,老丈人早就趁人昏迷要了其性命。一阵偏头疼,老丈人郁结道:“世上这么多男子,以你之身份,何愁寻不到良人?为何偏偏要下嫁给这粗俗不堪、脑子里尽是废料的东西?他身在江湖,难免将你卷入风波。”老丈人骂起女婿来,不遗余力,完全报了刚刚的口舌之仇。
李婴夙听得眼皮直跳,用了全部忍耐力,才没跳起来怒打老丈人。
陆凝低声道:“女儿不惧。”
陆渐离蹙了蹙眉头。陆凝沉默片刻,又说:“李婴夙是一个傻人,他这一生,总在为别人而活,他用尽全力,只想护得身边的人安稳度日。哪怕后果是要他万劫不复,泥足深陷,他也从未抱怨过半句。他遭受过亲近之人的背叛,也曾为了保护挚友一力抗衡天下,可不管结局多么糟糕,他的初心依然不改。有一日,这个人闯入了我的生命,每当我遇险,他都会像一个英雄一样挡在我面前,不计较得失,不需要回报,只求我一颗心。他说想为我而活,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他会是这天底下最爱我的人,如同您爱母亲那样。”
李婴夙怔住了。他一早想过陆凝兴许知晓了他的过往,可那些前尘是非,孰对孰错,难以分清,但陆凝却能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这边。他鼻头一酸,小声地抽了抽。
父女俩纷纷看过去,都没叫醒这故意装晕的人。
陆渐离嫌弃地睨了他半刻,忽然道:“若是如此,他倒有几分常人不及之处。”想当年,陆渐离众叛亲离,立刻就黑化了,干过屠城的事,也伤过心爱之人,初心已泯,早不是最初的梁国太子陆鸿煊。而这老妖怪,活了这么多年,还能保有赤子之心,不得不说,老丈人对他的鄙视当中又生出了一点敬佩之意。
陆渐离转了转茶盏,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放到桌上。陆凝看看盒子,又看看他。他解释道:“盒内有一种香粉,名为当归,乃是医杀谷召集令。”
陆凝瞬间了然,收下了盒子。
碍于李婴夙这拉低智商的存在,陆渐离没把话说明:“先前你传信回宫中,我便料想,此物你许有用处。现任医杀谷谷主乃是你母亲好友,若有所需,不必客气。”
“多谢父亲。”
“前几日,嘉汇关那方有些异动,可是你的手笔?”
陆凝没有隐瞒,点点头:“是。”
“与他有关?”陆渐离瞄了一眼李婴夙。
陆凝又点头:“是。”
陆渐离没有再多探问,沉默了少时,只叮嘱:“万事小心。”
“女儿知晓。”
话罢,陆渐离起了身,陆凝跟着站起来,问:“父亲要离开了吗?”
“不然呢?留在此处等着脑血管炸裂吗?”
陆凝忍俊不禁,走到床边踢了一脚床沿。李婴夙眼睛睁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觑着她。陆渐离叹了一口气,语气不怎么和善道:“你母亲得知此事,也不知作何感想。有时间,你将人带回来给你母亲过目。”
“是。”
见李婴夙还没动弹,陆凝干脆上了手,狠狠拧了他一把。他吃痛,叫唤着坐起身来,一对上老丈人的目光,又讪笑道:“老丈人要走了?多留几日嘛。”
陆渐离脸色一冷。
“当……当然,洛府简陋,老丈人在此,小婿怕有所怠慢,还是不留老丈人了。”
陆渐离哼了一声:“凝儿若在你这里受了半分委屈,你所重视者,命皆不留。”
“是,是。”李狗子不敢和老丈人呛声,卑躬屈膝地目送老丈人出门,他又想起什么,朗声道,“公子珣……留了一句话让我转达于你。”
陆渐离步伐一顿,须臾,他道:“烂在你的肚子里吧。”说完,人已飘然出了院子。
过去的事,过了就算了吧,人总是要朝前看的。李婴夙收回目光,咧着嘴冲陆凝笑:“夫人,你是不是也爱上我啦?”
陆凝瞥他一眼,走去桌前收拾茶杯。
李狗子步步紧跟:“我刚刚似乎听到老丈人说起‘宫里’两字,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啊?梁国之主?不对呀,我听说梁国现在是他四哥的长子称帝。”
“你听过北曌女帝吗?”
“那当然,好歹洛家是在北曌境内。”
“那你也必定知晓女帝与皇夫恩爱有加了。”
“这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吗?”李婴夙感觉智商受到了鄙视,很受打击。
陆凝停下手上的活,难得柔声地对他说:“我父亲,就是皇夫。”
“他是皇夫?”李婴夙睁大眼睛,又指着陆凝,“那你,那你……”
陆凝微笑:“我就是北曌长公主。”
李狗子惊呆了,脚下一软,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陆凝:“原本你是不必行此大礼的,毕竟你我已经成亲了。”李狗子攀着桌子要站起来,陆凝又冷冷道,“不过,你刚刚冲撞了我爹,他老人家这么多年都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
李狗子悔不当初。
“所以,你还是继续跪着吧,就当给他老人家忏悔了。”
李狗子: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