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阜城放晴了数日,城里城外张灯结彩,都是浓重的年味,家家户户备年货,熟人见面都是笑脸相迎,好不热闹。
陆凝回到小院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时常吐血。关越再三探寻,才从她嘴里得知流萤之毒。流萤原是南疆之物,中原少见,便是关越医术卓绝,也难以救治。他绞尽脑汁地翻书查典籍,想找出解药,可始终徒劳无功。陆凝不让他告知李婴夙自己的情况,他也不想违逆了她的意思。起初几日,她还记得自己中了毒,也记得与李婴夙和离了。她成天闷在屋子里,也不说话,只对着一个红木匣子发呆,偶尔想起什么,便跟嬷嬷交代两句。到了后来,她连这两件事也忘了,隔三岔五便要问李婴夙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想见她难过,干脆藏起了和离书,瞒着她说李婴夙有事外出,过几日便回。她听了,就日日裹着披风站在屋外等,从早到晚也不挪一步。
又过了四五日,关越和嬷嬷正想着怎么劝劝她,别冰天雪地地站在外头,她忽然自个儿转了性,开始躲在屋子里写东西。旁人也不知道她在写些什么,以为她忘了李婴夙的事,可一见到关越,她还是眨巴着眼睛问:“你大哥回来了吗?”
关越只能涩然摇头。
陆凝的记性退化得很快,便连虚云身故也不记得了。小年还未到,她瞅嬷嬷的眼神也陌生了几分。关越一边想着解毒,一边查她失忆的缘由,可不管用什么法子,她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
李婴夙那边,在墨水河畔将养了小半月,便恢复了正常。他除了头发仍是雪白的,气态和容色倒与先前无异。张擎天和贾品道听关越说他和陆凝已经和离,也不敢贸然戳他的痛脚,见他该吃吃,该喝喝,半点没有痛苦之情,两人还算放心。
入了一月,禅宗出了事,被收留的不老族恩将仇报,囚禁了禅宗众僧。李阎入主禅宗,变着法子凌辱众僧。中原各派在先前一战多有折损,眼下疲于应付寻找长生线索的各路人士,也无暇顾及禅宗内乱。关越正无计可施,突有一人找上洛府,向他说明了陆凝先前就布好的局。
此人正是早年暗恋陆凝的那名暗卫,名叫乔遇。因被皇夫发配边疆,陆凝便正好让他寻找当年南疆之乱存活下来的人。这些人知晓李阎是破坏蛊冢的罪魁祸首,一心想报仇,有人一召集,便陆续赶来了阜城。陆凝之前将他们安顿在西郊,顺道把医杀谷的召集令也给了乔遇。此时两方人马齐聚,只待陆凝主事。关越这会儿方知,那日陆凝为何要与他交代这事,原来她早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关越忍不住心间抽痛,缓了好一会儿,才和乔遇商量好,待得年关一过,便攻入禅宗诛杀李阎。其后,乔遇去看望了陆凝,陆凝已不认得他,他痛楚难当,离开小院便往宫中送了信。
大年廿九,年终的前一夜。
关越忙完府上的事,正要赶去给陆凝施针,刚走到前院,便见李婴夙回来了。李婴夙神清气爽,依旧是那个眉眼含情的江湖“男神”。洛淼不知为何在李婴夙身旁,大胆地挽着李婴夙的手臂,半个身子几乎都贴在了李婴夙的身上。李婴夙也不拒绝,凑在洛淼耳畔说了几句什么,洛淼便被李婴夙惹得一阵嬉笑。张擎天和贾品道黑着脸跟在后头,一见关越,四人齐齐停了下来。
关越愣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哥。”
李婴夙点点头,神色没有丝毫异样,仿佛他这趟出去是游山玩水陪佳人,这会儿只是回来过年一般。他眉开眼笑地望着关越,问:“要出去?”
关越艰难地应了一声。
李婴夙没再多说,举步便要和洛淼去南苑。关越拦下两人的去路,有些僵硬地问:“大哥怎会和大小姐同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洛淼不满地翻白眼,“你大哥难道不能跟我同路?”
“不是,只是大哥既然回来了,不若先回房休息,你的身子才将将好转。”
“就是因为他身子才好,才更要留在南苑让我照顾呀。夙,你说对不对?”洛淼媚笑着蹭李婴夙。
李婴夙勾勾嘴角:“对。”复又转向关越,“你去忙你的,不用担心我,大小姐会照看我。”
“大哥,你这是何意?”关越斟酌少时,还是脱口道,“你不想去看看大……陆凝吗?”
李婴夙脸色一沉:“我与她已没有任何关系,也说好再不相见。”
“可是……可是你也不能与大小姐……”
“为什么不能?凭什么不能?”洛淼一根手指在关越胸口指指点点。
关越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敢冲着洛淼发火,只能拧眉盯着李婴夙,问:“大哥确要如此?”
“有何不妥?我如今已无家室,与他人欢爱也属正常吧?”
洛淼一个劲点头:“就是就是!”
关越只觉得胸中发冷,想到陆凝的现状,再看李婴夙,怎么也料不到一向重情的大哥竟在这事上决然如斯。人是他追回来的,初时多冷傲的一个女子,落得今时田地,他却还能与别人欢爱。关越浑身轻颤,脑子里紧绷的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陆凝既然与大哥再无关系,那么大哥定然也不会介意我爱慕于她。”
此话一出,四人同时定住。张擎天瞪眼张嘴,贾品道一个箭步窜到关越旁侧,拉他道:“你在瞎说什么?老关,兄弟妻不可欺啊!”
关越目不斜视:“她已和离,现在孑然一人,我亦无妻妾,何以不能求她青眼?”
贾品道哑口无言。
李婴夙默默注视了关越良久,忽然鼓掌笑起来:“好,好!真不愧是我兄弟,好得很。”他拍拍关越的肩膀,搂着洛淼走远,再不回头。
关越闭了闭眼,听着脚步声渐失,双手攥成了拳头。
张擎天犹豫地走上来,嗫喏道:“你这是吃错了什么药?明知大哥只是在气头上,干什么非要和他对着干?他的身子才刚有起色。”
“是啊。”贾品道附和,“先前他成了那般模样,指不准受了多大刺激,这事儿不一定就是他的错。”
“没错,你想想,大哥是为了谁才被中原门派围杀。”
“话说回来,老关,你不会真对大嫂……那什么吧?”
关越看也不看两人,闷声道:“洛淼怎么会找到大哥?”
贾品道摸鼻子。
张擎天瑟缩道:“我昨日回来拿点东西,没想到被大小姐跟踪了。”
关越狠狠瞪他一眼,着急就要出门。
贾品道拽住他:“老关,你还真的要去找大嫂?”
“松开!你们这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糟心玩意儿。”关越气结地骂了一句,甩手就走。剩张擎天和贾品道茫然对视,都笃定关越妥妥吃错了药。
关越趁夜来到小院,彼时,陆凝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张望着黑漆漆的天幕。关越一来,嬷嬷便像看见了救星,抹着泪说:“主子坐了一天了,也不说话,也不动。刚刚我劝她吃了点东西,可还没下肚呢,就全部呕了出来。二爷,这该怎么办啊?”
关越难过不已,看着竹枝底下的人,眼中只感发热。
嬷嬷还在念叨:“主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活不下去了。可皇……她……她的双亲要怎么办?怎么办?”
关越拍拍嬷嬷的手,继而走到陆凝跟前,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温声问:“大嫂,今日觉得好些了吗?让我探探你的脉相?”
陆凝恍惚地低下脑袋,瞅了关越半日,才哑声道:“你来啦,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会做孔明灯吗?”
关越一顿,想起了李婴夙向她求亲那日,更添数分苦涩,他笑了笑:“会。”
“那你帮我做一些吧。”陆凝略显枯败的眼神乞求地望着他。
他不忍拒绝,应道:“好。”
不等陆凝吩咐,嬷嬷就赶紧拿来了做孔明灯的东西,帮着关越打下手。三人围坐在桌前,旁边加了一个火盆。盆子里的火星跳得噼啪作响,像是年关的爆竹。两个人手疾眼快地做灯,陆凝就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做好的孔明灯。
陆凝问:“过年了吗?”
“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关越回答。
“这么快啊,又过一年了。”陆凝说着,失神了一阵子,然后她便唱起歌来。曲子不着调,说实话是比较刺耳的,可落进两人耳里,又觉那声音缥缈无依,随时都要散去,听得人想哭出来。
“摇啊摇,摇啊摇,摇仔过大桥。摇仔好命,摇仔长生,年年岁岁有人伴……”
嬷嬷偷偷抹泪,关越喉咙发堵,深吸了几口气。做完最后一盏灯,他仰起头,眼眶通红地说:“灯做好了,大嫂。”
陆凝觑觑脚边十数盏孔明灯,冲他一笑:“谢谢。”
接着,她让嬷嬷拿来笔墨,想了想,问:“李婴夙在哪儿啊?我若放灯的话,他能看见吗?”
他就在洛府,在洛淼的南苑。
关越抿紧唇线,捏着拳道:“能。”
“那就好。”陆凝提笔在灯面上写字,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李婴夙这个人,什么话都放在嘴上,以为每个人都跟他一样。他总是问我爱不爱他,可我从没回答过。”
“主子,主子,您都想起来了?”嬷嬷有些惊喜。
关越蓦地想到回光返照,眼中的氤氲将天与地都模糊了。
陆凝絮絮叨叨:“我只觉得爱一个人,不必挂在嘴边。爱得重了,说出来怕自己执迷疯狂。比起随意的承诺,细水长流的相处才更真实。我想将他好好藏在心里,生怕别人觊觎,可是他好像不懂。”
写好一盏灯,陆凝便放飞一盏。灯面上密密麻麻,全是我爱你三个字。
“想来也是,两人的相处,总要多迁就多包容,才能走完这一辈子。可这辈子,真的好长啊!”
“啪嗒”,她的泪落在灯上。
“不知道我现在说,还来不来得及?”陆凝低声道,“他如果看见这些灯,会来找我吗?”
没人回答。
夜风太凉,凝结了眸中泪意,所有的话都淹没在无声的哽咽中。
陆凝一遍一遍地写着那三个字,记忆又慢慢退了颜色。她的人生只剩空白,没有了过去,也不会再有将来,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名字——李婴夙。
孔明灯随风飘散,飞往四面八方。两人一直陪着陆凝在院中坐着,她不休息,两人也不肯离开。到了下半夜,嬷嬷和关越着实疲倦,稍稍恍惚,便打了个盹。天边隐隐泛开鱼肚白时,关越登时醒转,却见陆凝已经没了踪影。他找遍了整个小院,嬷嬷也闻声醒来,看主子莫名失踪,嬷嬷一急,晕了过去。关越将人安置妥当,风尘仆仆地赶回了洛府。陆凝没有来过,他又赶紧派了十二剑奴和半数家丁外出去寻找。自己刚要出门,却在府外碰上了素瑛。
素瑛显然是专程来的洛府,一直在门口转悠,没有进去。关越识得她,上前招呼了一句,她才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怯怯道:“我……我有一个东西,要交给洛家主。”
“他在府上,你若要寻他,我让人带你去南苑。”
“不……不必了。”素瑛忙不迭地把信塞给关越,埋着头说,“这是我收拾大师的遗物时,发现大师藏在枕头下的。大师出事前,我曾听他提过要把这东西交给洛家主,现在大师不在了,我便替他送来。”
“这是什么?”
素瑛摇摇头:“我也看不懂。”
关越没有多问,思量片刻,将信先收了起来。
送了素瑛离开,关越独自在阜城里四处找寻,找到下午,一无所获,他便又回洛府等消息。这动静闹得不小,张擎天和贾品道先后来了他房里,问他出了什么事。他那阵儿正是心焦,根本不想搭理两人,说话难免冲了些。贾品道与张擎天向来和他不分彼此,吵架的时候也硬要比个嗓门大。他头疼欲裂,拿起桌上的盒子就朝两人砸去。没想到盒子应声碎裂,竟从底部落出来一张信纸。他一愣,这才记起这是罗素的遗物。
他颤着手将盒子拼好,随即拿起信纸一看,当即脸色铁青,忍不住晃了晃。贾品道和张擎天见状,正要凑上前观看,剑奴和家丁们却纷纷回转。他压下起伏的心绪,先去了前院,看是否有陆凝的消息。
天色黑沉,正是大年三十。每家每户吃过了团年饭,开始带着娃儿出来放鞭炮。这会儿还没到时候,鞭炮声稀稀落落的,等再过小半个时辰,那爆竹声便会震耳欲聋。外头灯笼高悬,喜气洋洋,洛府内却愁云惨淡,风雨欲来。关越挨个问了家丁和剑奴,没一人找到陆凝。张擎天和贾品道这才知晓,是大嫂不见了。
两人七嘴八舌地问着几句大嫂为什么会不见,关越只当听不见两人说话,任由他俩推推搡搡。良久,他想起素瑛给的东西,急忙抽出胸口的信封,从里面拿出来一张书本残页。只是一眼,关越的脸色变得更为难看,若不是红灯笼照着,贾品道和张擎天几乎要怀疑他当场暴毙了。
命运弄人,果真是命运弄人。
关越如是想着,这两封信,没早一刻也没晚一刻,怎么偏生就出现在这个时候呢?罗素死时,关越实则是怀疑过陆凝的,依陆凝的能力,没道理保不住罗素。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了。
他拿着一张信纸一张残页,就这么痴痴地站着。张擎天和贾品道都被他吓住了,小心翼翼地问:“老关,老关,你究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正在这时,李婴夙也伸着懒腰自长廊尽头走来,看众人聚在一堆,他不由得好奇道:“干什么?准备聚众放炮仗?”
贾品道和张擎天不说话。
关越抬起眼皮,看着他道:“陆凝不见了。”
李婴夙先是闪过一丝慌乱之色,旋即又隐忍下来,嘲道:“现在,这该是你的问题了,怎么才打定主意要追求真爱,真爱就长翅膀飞了?”
关越仿佛听不懂他的讽刺,只是满目痛色。李婴夙直觉不妙,将更为绝情的话生生咽回了肚里,他睨了关越须臾,声音有些发颤道:“她……她怎么了?”
“中了毒。”
李婴夙一愣。
“从墨水河畔回来后,她的情况就每况愈下。昨夜她清醒了一些,执意要等你去找她。我和嬷嬷陪着她坐了半夜,结果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后,她人就不见了。”
李婴夙杵在原处,没了反应。
贾品道震惊道:“大嫂中了毒?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老关,你不是精通医术吗?怎么不给大嫂解毒?”
“解不了,”关越皱紧眉头,仿佛每一个字都用了全部力气,“流萤之毒,无药可解。大哥,你应该清楚她为什么会中毒吧?”
一言落,院子里的白衣人已经冲出了洛府。
时近戌时,主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人头攒动,挤得密不透风。两边有小孩子在扔爆竹,偶尔炸在人群中间,人潮就像涟漪般,一圈圈退开来。旁人也不苛责幼子,家事稍好的,还会拿几个红包发给那群吵闹的孩子。李婴夙竭力推开跟前的人,发了疯一样四处寻找,耳边皆是嬉闹之声,他却像一个溺水之人,听得一点都不真切。
陆凝去墨水河畔找他时,那一吻他只觉得苦涩,以为是自己的情绪所致,而今想来,那是流萤之苦。他不是告诉过她吗?流萤剧毒,不能碰,她为何还是不听呢?
李婴夙的视线越发模糊,他连眼皮都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就会掉下泪来,也生怕一眨眼就要错过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到陆凝,抱住她,告诉她那纸和离书非是他的本意,告诉她,自己从没怪过她;告诉她,昨夜他与洛淼清清白白的;告诉她,即使她仍不爱自己,他也要将她留着。
可是陆凝在哪儿啊?
她不见了,人海茫茫,他要去哪里才能找到自己的夫人?
无尽的绝望淹没了李婴夙,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找遍了半个城,仍未见到陆凝。街上有女子认出了他,尖叫着唤他的名字,扑上来心疼地问他的白发因何而生。他恍若未闻,如同提线的木偶失去了主人的指令,漫无目的地踉跄前行。
他走到他和陆凝去过的那家戏楼前,人群意外地骚动起来,纷纷往前冲。有人在小声笑说:“快去看看,前面有个疯子。”
“什么疯子?”
“一个女疯子,这么冷的天,只穿了一身裙衫,见人就逮着问,有没有看见她的夫君。”
“啧,好看吗?好看的话我去当她夫君啊。”
开玩笑的人正想去凑热闹,冷不防一道寒气射来,两人的嘴巴登时裂开口子,鲜血直流。
数丈开外,盘根错节的老树下,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蹲在那处。树上已没了当初的琉璃灯,光秃秃的,只剩了枝丫,尽显萧瑟。
陆凝时不时抬起头,看着围观的人们,哆嗦地问:“看见我的夫君了吗?”
边上人一阵哄笑,她又无助地低下头。
过了好一会儿,有一双银白色的长靴驻足在她跟前,她似有所感,讷讷地扬起脑袋。那双眸中不复灵动,浑浊枯败得犹如一盏将灭的油灯。她呆呆地望着眼前人,像是不认得了。
李婴夙呼吸停滞,握成拳头的手鲜血满溢,脏腑都被搅作了一团,令他痛不可遏。他蹲下身来,泪水掩住了眼中人的轮廓,他像往常一样,对她笑得温柔:“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陆凝默了默,重复着那句话:“你看见我的夫君了吗?”
李婴夙哽咽:“你的夫君是谁啊?”
“我的夫君,”陆凝认真回忆,忽然,那张惨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甜蜜笑意,“我的夫君是一个傻人,他这一生总在为别人而活。他很爱哭,眼泪流得比我还快,每当我遇险,他都会像一个英雄一样挡在我面前。”
李婴夙再也无力克制,泪如雨下。他还记得,这是他们成亲那夜,陆凝对她父亲说的话,他也曾承诺过会护着她一辈子,让她安稳度过余生。他从未失信过谁,这一次,却让他最爱的人失望了。
陆凝还在喃喃:“我的夫君是这天底下最爱我的人。”话音一顿,她神色黯淡,“可是……他不要我了……我的夫君,他叫……”她想不起他的姓名。
李婴夙如鲠在喉。
陆凝失神片刻,翻开衣袂,内中全是李婴夙的名字,一笔一画,皆由她亲手写下。她在记忆渐失之际,害怕忘了李婴夙,整日都躲在房里,把他的名字写在衣上,刻在桌面,每一个能看到的地方,都有他的姓名。她低声说:“他叫李婴夙,如果你见到他,告诉他,我在等他。”
李婴夙大力把陆凝抱入怀里,泪水浸湿了陆凝肩头的衣衫,他颤声说:“你的夫君,他是一个浑蛋。”
陆凝没有抗拒,她感到安心,也感到疲倦,她望着黑漆漆的天幕,说:“快下雨了。”
李婴夙抬起眼帘瞅瞅,穹顶星子灿烂,明明万里无云。
“他快回来了。”
李婴夙整个人一僵,听她眷恋地念着:“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最后一字,消散在寒风里,静无声息。
陆凝闭着眼,仿佛安静地睡了过去。李婴夙一动不动,连眼角的泪都静止在了这一刻。围观的人们收敛了玩笑意味,默然不语。这撕心裂肺的一幕,让每个人都感同身受。关越赶来时,陆凝已然气绝。他呆滞地走近,又呆滞地看了半晌,手中的两页纸重如千斤,随时都要将他压垮。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今日,我找到了罗素遗物里藏的信件,素瑛也送来了一张手札残页。”
李婴夙像是入了定,没有任何动静。
“罗素是李阎安插的内鬼,当年师父中蛊疯狂,是罗素所为。你身上的蛊,也是他种下的。他在信中已交代得清楚。大嫂想必是察觉了他的身份,才决意在天霁谷放弃他。”
“这张手札残页里,写明了如何解除双生。之前九派两世家,有人死状诡异,应是大嫂所为。我一直以为她记忆缺失和中毒有关,今日方知,她是以自己的心间血饲蛊,才会有此症状。”
李婴夙的后背微微起伏。
关越道:“大嫂说,她从未说过爱你,是因有些话说在嘴里怕执迷疯狂,她想将你藏起来,生怕他人觊觎,可你好像不懂。昨夜她让我替她做孔明灯,在灯面上写满了我爱你,她以为你会看到,会去找她。别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这场感情里,恐怕只有你一人不知道她有多爱你。她执意去救虚云那日,兴许并非是为了虚云,而是为了救你。她怕你身涉险境,也怕你为双生所累,所以才决意前往。大哥,你现在还以为只有你一人付出了吗?”
李婴夙说不出话来,他的心像是活生生被人掏走了,关越的每一字,每一句,宛如凌迟之刑,割着他的血肉,分明痛得很,又好似已到了承受的极限,变得麻木。
关越再说不下去,仰起头望着天,两行泪滚到了下颚。
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了句“主子”,人群退开一条路,嬷嬷跌跌撞撞地跑来,还未到树下,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手中的红木匣子也随之飞落,在李婴夙身边摔掉了锁。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支玉簪,一段红绳,还有碎裂的夜明珠。李婴夙一望,顷刻间,天倾东南,地陷西北。他抱紧陆凝,剧烈地颤抖。
焰火接二连三地在阜城上空炸开,五彩流光,吸引了旁观者的目光。爆竹声此起彼伏,将过年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嬷嬷凄厉的喊声被喧嚣掩盖,李婴夙喉中的呜咽渐渐变成了嘶喊。
除了鞭炮响动,这树底下已成了一幅无声的画卷,与这满城的热闹格格不入。
大年夜一过,阜城便慢慢冷清下来。初一之后,城里的人开始外出走亲访友,宽敞的街道上没有几人。小院里,嬷嬷一夜苍老不少,痴痴地坐在房门口,不言不语。一口棺木中,陆凝平和地躺着,李婴夙采了长在角落的流萤,将花汁小心翼翼地敷在她的身子上。
陆凝说过的,她不想埋进土里变成白骨,他便要替她完成这个愿望,保她的尸身明艳不腐。
他已成蛊人,对流萤剧毒无感,一边敷着,一边自言自语:“夫人,你真好看,还是像我们刚刚认识那会儿,让我一眼都挪不开。
“可是,我都满头白发了。这样,我们算不算一起走到了白发苍苍?
“不算吧,你还这么年轻。
“你说什么?想回宫?对,我答应你一起回去的。好,我带你走。”
李婴夙找出一截粗绳,捆在棺木上,就这么拖着拽着,亦步亦趋地离开了小院。
禅宗之外,风声鹤唳。
关越和乔遇领着南疆众人同医杀谷的门徒,正筹谋着攻入禅宗。顶上蛊虫纷飞,众人还在商讨如何克制蛊虫,便在这时,山道上传出重物拖行的“吱吱”声,所有人回头一望,但见斑驳树影里,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拖着一口棺木,费力行来。绳子磨破了他的肩头,一片血肉模糊,他却完全没有痛感。
关越怔了怔,迎上前道:“大哥,你怎么来了?”目光落进棺木中,胸口又是一痛。
乔遇知晓他就是害死陆凝的人,禁不住目眦欲裂。
李婴夙没说话,望了望山门,继而拽紧绳子,坚定地走上了石阶。棺木太重,每一步他都走得极度艰难。上了数阶,棺木便被卡住,进退不得。关越见状,急忙冲上前用后背抵住,乔遇担忧陆凝的尸身,也帮着将棺木往上抬。三人合力,费了小半炷香才把棺木送到了山门前。他推开山门,只见禅院里的金身佛像已被人摧毁,巨大的佛头落在院子中央。一人跷着二郎腿坐在佛头上,手里拎着一壶苦茶。其余的不老族人分散站着,围着盘腿而坐的僧众。角落血流成河,死去的僧者堆积成山,全然一副地狱之景。
李阎饮了一口苦茶,笑说:“兄长,你来了。正好,今日盛事,有兄长参与,我亦高兴。”
关越和乔遇咬紧牙关,恨不得将李阎碎尸万段。石阶下的人蠢蠢欲动,李婴夙一声不吭地拉着棺木进了山门,后头两人刚要跟上,李婴夙袖口一动,两人便承了他的内劲后退数尺。趁这间隙,山门落锁,不再开启。关越着急拍打山门,里面的人却不给任何回应。
待拍门声静止,李婴夙放下肩头的绳子,安慰似的对着棺木里的人说:“别害怕,我很快回来,此间事了,我再带你回宫。”说完,他抚了抚陆凝的脸颊,再拿起棺中的斩月,直起身,环望了一圈四周,皆是他熟悉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曾在他年少时给过他一口饭吃,有的曾在当年的南疆和他并肩厮杀过,有的喊过他李大哥,还有几个小辈,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娃娃的时候,他还抱过他们,听他们软糯糯地说:“叔叔,我要跟你学武功。”
李婴夙是怎么回答的?那时不老族的地界里炊烟袅袅,斜阳铺洒,他神气地叉着腰说:“想跟我学武功,先叫声‘师父’,再给我捏肩捶腿。”
别的人就哄笑:“李承庚,你就知道忽悠小崽子。”
又有人喊:“李承庚,今天我老婆烧了红烧肉,你来吃。”
叫李承庚的少年便飞奔过去了。
往事历历在目,难以忘怀。后来几年,他被这些人绑在火架上差点烧死,可又有念旧者放了他,所以,他一直无法狠下心。兜兜转转,他再看向李阎,时光回溯,和他一起长大的少年仿似还坐在山头上,说:“兄长,我们以后一起闯天下。”
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李婴夙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黑色布条,慢慢展开:“戚姨临死前,让我一生都要护好你和不老族,我尽己所能,也想完成戚姨的遗愿。李承庚这世为人,受尔等恩惠颇多,该还的,我已还清了。从此往后,李承庚已死,我与不老族再无瓜葛。”
李阎眉头一拧。
李婴夙道:“我曾经最怕的,是看见你们客死异乡。可是到了今日,你们剩给我唯一的选择,就是不让自己看见这一幕。”
话落,斩月出鞘。万籁俱寂间,一声突兀的刀鸣,划开了生与死的不归路。
白首知己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这日,是大年初二,按照习俗,应走访亲友。李婴夙本该和陆凝在宫中团聚,若有闲暇,他还会带陆凝走一趟南疆,看看他长大的地方。但这一切,终成梦幻泡影。成群的飞鸟自湛蓝的天顶飞过,耸立了数百年的庙宇,上演着血腥景致。不老族的人围上来,武器铮鸣,鲜血开成了艳丽花簇。佛头上溅落殷红,一如如来泣泪,见证着这人世的变幻无常。
外间候着的人听到杀伐声,却无法加入,只能满心焦急。
李婴夙越杀,越觉得心绪不受控制。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他远去,陆凝的音容笑貌,陆凝的一言一语,都似走马观花,一幕幕重映。他记得他们初识的场景,也记得陆凝与他隔纱共浴,那一抹柔和的光罩在她的容颜上,摄走了他的心魂。他也记得他们两人在溪水里的第一次拥吻,他陷入疯狂,伤了陆凝。还有无数个夜里,他拥着陆凝入眠,吻遍了她细腻光洁的肌肤。
他最爱的,是听陆凝喊他一句“李狗子”。
正是这个他该刻进骨血的女子,他竟然快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了,这种无力感险险将他逼疯。
抑或他已经疯了,他无法遏制汹涌的杀意,他甚至分不清敌我,只要有人,他就该杀。陆凝死了,天底下的人凭什么还活着?
斩月嚣狂而张扬,无数不老族人死在他的刀下,他的内力四溢,伤了几名僧者。静远竭力冲开身上穴道,又助小僧解了穴,忙道:“快离开,躲入众生相!前辈走火入魔了!”
僧众们仓皇乱离,有几人想趁乱跑出山门,被李婴夙察觉,刀气乱舞,险些杀了僧人。他已经理智尽失,誓要血洗人间。
静远试图压制他的杀气,却中了他一掌,眼看局势失控,静远只得退走,招呼僧众远离禅院。
李阎犹自坐在佛头上,似笑非笑。他把玩着手里的埙,知道这院中发狂的人就快成他的傀儡了。
只要李婴夙动了杀意,失去神识,他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蛊人,只听他一人的命令。他的兄长,终于只会永远地追随他。他瞳孔微缩,看不出什么心思。
约莫半个时辰后,不老族人死伤殆尽,李婴夙眼上的黑布被人挑落,其眸中已无眼白,尽是幽绿之色,甚为骇人。他的刀路已无先前的凌厉,更像毫无章法的乱舞。看见前方坐着的人,李婴夙本能地提刀杀了过去,他吹响埙,李婴夙又头疼欲裂,发了狂地低吼。
蓦地,埙音骤止,李婴夙手里的刀像是穿刺了什么东西,他听见徐徐的风声,也听见刀刃上的血滴落在地上的轻响。他抬起头,眸中幽光退散,露出瞳中原本的黑与白。李阎就在他的面前,斩月从他的腹部刺入,让两人相隔咫尺。
为了更近一些,李阎忍着剧痛往前走了半步,斩月刺得更深,他一张嘴,黏腻的血便沾满了下颚。
“兄长,我是骗你的。”
李婴夙纹丝不动。
他笑着说:“我从来不想站在什么武林顶峰,也不怕别人把我视作烂泥,我只想圆一个承诺罢了。”
什么承诺?李婴夙恍惚想起,少年坐在山头上,义薄云天地说:“待我将来把北武林拿下,送给你,让你当一个武林盟主威风威风。”
“我想把北武林送给你,可你想要的不是这个……你连这都不要,我又还有什么能送给你呢?”
李婴夙一眨眼,泪也滚了出来,弹在刀锋上,和血混作了一团。
是谁家的少年在和他嬉笑,是谁家的少年挡下了致命的獒鹰。世事倒退,眼中人的模样缩小了一轮,好像还带着满脸天真的笑,眼巴巴地喊:兄长,兄长……
李婴夙手上发颤,松开了带血的刀柄。李阎失了支撑,靠在他的肩上,声音渐弱地说:“我想将你炼成蛊人,这样你就会一直陪着我,不会离开……可是,我好像更习惯有血有肉的兄长……我知道陆凝已经解开了双生,这样也好……我早已不想活了,你也不用受我拖累,以后,不要再轻易交出命蛊了。”
“兄长,你知那苦茶的名字是谁取的吗?不得,不得……”
攀在肩上的手卸了力道,身着黑衣的人重重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李婴夙呆滞了许久,放目一望,周边皆是死尸,只剩了几个不老族的女子,躲在边上瑟瑟发抖。满目苍凉,活过半生,他才恍然惊觉,原来最好的光阴,已经丢失在那方小小的山头上。
正如李阎所说,人这辈子,太难了。
李婴夙走回棺木旁,他一度什么都想保住,可到了头,他终于什么都失去了。
山门被蛮力撞开,无数箭矢破空而来,李婴夙不及防备,胸口中了数箭,倒在血泊中。他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少年带着官府的人阔步走近,满面怒气地想要杀了他。关越和江湖中人把他护住,那少年又争吵了几句,最后命人带走了陆凝的棺木,对他说:“你不配她!”
李婴夙想了想,是啊,他配不上陆凝,他连保护她都没做到,还有什么资格留住她。他凄楚地笑笑,见关越抖着手想为他施针,便出声阻止:“别了,让我休息吧。洛家,交给你了。”
关越还在说着话,李婴夙却再也听不清。他望着冥冥虚空,仿似有个女子对他嫣然一笑,用温柔的调子哄他入眠。
摇啊摇,摇啊摇,摇仔过大桥。摇仔好命,摇仔长生,年年岁岁有人伴……
四年后,阜城。
“那一战,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洛家家主力挽狂澜,救下了禅宗众僧,诛杀罪魁李阎,将包藏祸心的不老族全数歼灭!”
戏楼里,掌声激烈。有嗑着瓜子的妇人道:“不愧是我当年哭着要嫁的男人,就是这么炫酷。”
吃醋的丈夫抄起手:“我呸,江湖人成天杀来杀去,你以为是主张正义啊?不过蛇鼠一窝罢了!”
“滚滚滚!没听说书人讲人家李公子出身不老族,却为了武林清平,人家这可是大义灭亲。”
“胡说!他就是给他夫人报仇的!”
“那又怎么样!说明李公子情深义重!”
叽里呱啦……
夫妻俩吵个不停,台上的说书人一拍惊木,接着道:“此事过后,武林局势重新划分,如今的洛家,在二爷关越的把持下,已是如日中天。可怜原家主李婴夙受伤过重,昏迷数年。据说,他是因心爱的女子已逝,不愿独活,所以一直没能醒来。”
底下的姑娘哭成一团。
“我苦命的家主哦……”
“我的李公子,为什么会这样,嘤。”
说书人捋了捋胡须:“再说这二爷关越,虽是医道中人,但手段圆滑,在武林中的声望直逼当年天挽宗的余千卫。”
“我们只关心李公子怎么样了!”
“没错,李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关心李公子,想过我们二爷粉的感受吗?老头,你继续说,我要听二爷的事迹!”
“什么二爷粉,能赶上我们人多势众的夙粉一个零头吗?”
眼看下面要打起来,说书人急忙道:“别争别争,我又不是洛府的眼线,这李婴夙现在如何,谁都不知道,兴许早成一堆白骨了。”
“臭说书的,敢咒我们李公子,打他!”
“我们拆了这座戏楼!”
一群人彻底动手了,戏楼里乱成一团。老板心累地看着瓜子花生到处飞,决定下次禁止再讲李婴夙和关越的事情。坐在靠窗位置的一名女子放下银两,带着一名老妇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老板眼尖地瞅见那女子的样貌,摸了摸下巴,一脸奇怪道:“咦,好眼熟呀。”
街上。
正逢七月,烈日炎炎,人影稀疏,只有几个小摊贩还在执着地等生意上门。戏楼外的巷子里,有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面上,手里还拽着一个空酒瓶,脸上盖了一顶渔夫帽子,也不知是死是活。旁人都不敢上前,只有与女子同行的老妇扔了一点碎银给醉汉。醉汉听见动静,手指抽了抽。
老妇赶紧走回女子身旁。女子戴着帷帽,白纱罩住了她的上半身,看不清长什么模样。老妇搀住她的手臂,边走边嘀咕:“说好的只去禅宗参佛两日,您又来阜城,被皇上知晓了,怕是要杀了这里的城守。”
“你不说,小楼怎会知晓。”
“公主,皇上已不是当年稚嫩的皇子了,不是什么事都能瞒得过他的。自打您那次出事,皇上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也不与您和太上皇唱反调了,这才继位多久,您看朝里哪个大臣不对他心服口服。”
“嗯。”女子满眼都是笑意。
两人说着话,巷子里的醉汉突然醒了,一双眼觑了觑前方两人,戴好帽子就跟了上去。
老妇压低声音:“您别再找那些过去了,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医杀谷谷主可说了,亏您饲过蛊,才与那流萤的毒素中和,只呈现假死状态。可那蛊毒还有没有别的作用,谁也说不好。太上皇去静养前,可是让您好好待在宫中辅佐皇上的。”
“本宫知晓,走完这一趟,本宫便不再出来了。”
老妇也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问:“您近来是记起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阜城有些熟悉,好似在这里认识了一个什么人。嬷嬷,你识得那说书人嘴中的李婴夙吗?”
“不识得。”嬷嬷翻白眼,“一听这名字就不是好东西,公主别老是听这些说书人胡扯。天快黑了,咱们回驿站吧,明早就启程回宫。”
女子没再多说,颔首道:“好。”
快要走出城门,女子察觉有人尾随,便踢了一块石子过去。没料到身后人武功不错,轻轻松松就接住了。
陆凝有些诧异,回头一瞥,见那人取下渔夫帽,露出一张清俊无双的脸来。那银丝如瀑,泻在肩头,衬出了几分谪仙之气,不过那对眼窝子有些凹陷,让那人看上去略显憔悴。他痴痴地盯着陆凝,陆凝莫名觉得心窝子中了一箭。
嬷嬷眼皮直跳,在心里呼天抢地地咒骂,拽着陆凝就要走。那男子趁她们还没举步,道:“敢问姑娘,可是姓陆?单名可是一个凝字?”
陆凝很是诧异,看着嬷嬷用眼神询问,我认识这家伙吗?嬷嬷使劲摇头,努力拽她。可这两人就像身上有磁石一般,九头牛都拉不动。男人见她不答,慢步走来,还没驻足,眼泪就滚下来了。
陆凝:别这样啊,兄弟,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当众哭真的好吗?
李婴夙赶紧擦擦眼睛,吸鼻子道:“不好意思,我控制一下情绪。”
然后,他就哭得更凶了。
陆凝心如死灰,这要被人看去,估摸会以为她干了什么强抢民夫、吃干抹净就翻脸无情的事,一国公主不要脸的吗,朋友?陆凝正想劝他两句,他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张悉心保存的纸,展开在陆凝眼前。
“我在等一个人,等了很久,我以为只能在梦里见到她了,可老天爷大概看我可怜,把她又送了回来。”
不,不是的,你离我们公主远点。嬷嬷还在拖陆凝离开,陆凝却直直地站着,看看纸上的字迹,又看看李婴夙:“你在等谁?”
“我在等一个喜欢叫我李狗子的人,她立了这张字据,说不管我做了什么事都不会生气,会原谅我,现在我来讨债了。”
陆凝皱了皱眉头。
李婴夙牵起她的手,把字据放在她的掌心上:“夫人,我是债主,可以求你原谅吗?”
一刹那,陆凝的心像是被他那句称谓勾住,不可遏制地猛烈跳动。她沉默许久,冲着李婴夙微微一笑。李婴夙又是涩然又是感动,正要将她拥入怀中,她三下五除二把字据撕了。
李狗子瞠目结舌。
陆凝还是保持笑意:“碰瓷的真多,像阁下这样碰瓷的,我能打退一百个,你要试试吗?”
李婴夙:“不是,我真是……”
陆凝转头就走,嬷嬷相当解气地跟上。
李婴夙还在后面喊:“那字据真是你写的,我真是你夫君!不信你可以留下来,我和你点着蜡烛聊一天一夜,说你的喜好都不带重复的!”
陆凝笑了笑,没理他。
嬷嬷赞道:“公主,干得漂亮,咱们别理这登徒子!”
“嗯。”陆凝点点头,随即解下腰间的一块入宫令牌,“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嬷嬷弯腰想捡令牌,陆凝将人拉起,笑眯眯道:“不过是一点碎银罢了,嬷嬷,别捡了。”
嬷嬷:“公主,那是令牌。”
“怎么会呢,明明就是碎银。”陆凝说得一本正经,也不等嬷嬷反驳,拉着人就走远了。李婴夙凄凄惨惨地追上来,踩到令牌,捡起来一看,悟了。
这可能是要“追妻火葬场”的节奏。
还能怎么办呢,自己喜欢的女人,跪着也要宠下去,追吧!想通这一点,李婴夙迈开六亲不认的步伐,屁颠屁颠地赶上了陆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