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
厚重的乌云终于吞没了最后一缕阳光,天地间笼罩着一层肃杀的灰色,万物褪色,只留黑与白。阜城西面的群山连绵无止,其间林木繁茂,将穹顶遮得一丝不露,使本就晦涩的山间更显黑暗,如同不见尽头的夜。几声闷雷过后,豆大的雨水落下来,打在树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眨眼间,雨势转大,似银河之水倒灌入凡尘,呈倾盆之势。泥泞的地面,血迹层层叠叠,被雨水一冲,汇成细流,浸染开来,极目所望,皆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十几具尸体倒在四周,兵器也散落在附近,正在无声地诉说着残酷的江湖仇怨。其中有两人死状诡异,但无人注意。不远处,杀伐声仍在继续,刀与剑撞击,混着雨声,如同一曲变奏的哀乐,扣紧人心。
陆凝在山中找到虚云时,虚云已受重创。他既是担罪者,便知自己不能还手,否则会祸及禅宗。直至命悬一线,他才被急急赶到的陆凝救出重围。九派两世家的人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劝了陆凝几句不可插手,见陆凝不为所动,便打算连她一起诛杀。彼时,她扶着浑身是血的虚云且战且退,一柄点星剑舞得惊天动地,大有一者守关万夫莫敌的气势。乱局中,她将玉簪刺入了几人心口,玉簪食人精血,被刺中的人倒下后,很快便成了一具枯尸。她自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将虚云搀得更紧。
她必须借这个机会,解了双生。
一剑扫开围杀上来的人群,剑招再变,割下数人头颅,震得后面的人一时不敢突进。陆凝趁势带着意识渐失的虚云转往林子深处逃去。九派两世家的人互看一眼,又如豺狼虎豹般快步追上。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陆凝的五感越发迟钝,她一人应付这两三百人尚且吃力,更何况还带着重伤的虚云。她脚程变慢,后面的追兵没过半刻便赶了上来,将两人层层围住。她持剑喘着粗气,身上亦受了几处伤,溢出的鲜血染得她紫色的裙衫变得殷红。两方对峙少时,有人高喝了一句“杀”,眼看一只铁爪袭向虚云后背,她回剑一挡,左边杀招又至,腹部登时被人割出一条口子。她咬紧下唇,将虚云护至身后,左手快速地将玉簪插进了那人心口。
二十一。
点星剑再动,如龙啸九天,灵巧地刺进众人之间。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
陆凝一边数,一边凭借着敏锐的直觉与前赴后继的人过招。尸体渐渐占据了狭窄的方寸之地,连下脚都显困难。陆凝又添数处伤口,后背的血顺着衣袂流淌,几乎染透了她脚下的土地。她受夜盲症所苦,双手难敌众人,渐落了下风。鏖战约莫大半个时辰,她身上已无一处完好。她的右手被段家的人用铁扇伤了,颤抖着握不稳点星剑,只得咬牙撕下一截布条,将点星剑绑在自己的手上。数到四十九,她松了一口气,退到一个泥坑边上,点星剑夹杂着磅礴内力,扫动泥坑中积起的雨水,袭向众人。水势因她至寒的内力,在空中凝成了细小的冰锥,密密麻麻地扎向拥来的人。众人纷纷举起武器格挡,根基稍差者,瞬间倒地身亡,冰锥刺穿肉体,林中血雾模糊。
陆凝一把搀起虚云,先是晃了晃,而后轻功一提,两人跃出了重围。
两人飞奔数里,陆凝终于支撑不住,带着虚云从树梢落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虚云眼皮半睁,看着陆凝被血污遮住的侧脸,霎时五味杂陈。他勉力搡了陆凝一把,道:“你快走。”
陆凝手里一空,毫不迟疑地又将人扶住:“我不会丢下你。”
“这是贫僧自己的选择。”
“你有你的佛心,我也有我的坚持。你若觉得有愧,当我还你当年的救命之恩也好,当我替李婴夙还情也罢,总归今日我绝不会让你命丧于此。”
“公主,你这是何苦!”
话音甫落,暗箭袭来,陆凝有意替虚云挡下,那箭锋便自她的肩头擦过,溅起的血沾在了虚云的脸上。虚云拼尽最后的气力,一掌击伤了先一步追来的武林人士。那人飞退数丈,撞在树干仰天呕血。她看准时机,收了点星剑,带着虚云往山坳里一跳,两人双双滚落山坡。
九派两世家的人各自放出了信号,诸多门人陆陆续续赶来了这片山地,其中不乏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江湖散人。如同一场诛邪盛会,人人都红着眼摩拳擦掌,决意要将罪者诛杀。一开始的两三百人在陆凝手上死伤了半数,没过一炷香,加入的人就填补了空缺,甚至人数更多。仗着绝对的优势,众人聚在一起四处寻找陆凝和虚云的踪迹,正发现地面的血迹似乎直指不远处的山坳,刚要追去,忽然身后陡生变数,伴着几声凄厉的惨叫,所有人回身一看,见一名白衣人自暗处缓步行来。他手执一柄通体黑亮的长刀,刀尖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响声,一如修罗降临。
段家主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定睛一看,见来者是李婴夙,顿时气恼:“洛家主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那夫人执意救虚云这妖僧,你也要私心袒护?”
李婴夙面色阴郁,一言不发,眸光凛冽地盯着众人。疾风一过,吹得刀刃阵阵嗡鸣。
他毕竟不同于在江湖中没有地位的陆凝,众人还是不敢轻易对他动手。北擎派的掌门上前一步,沉声道:“只怕洛家主来意不善,各位须得小心应付。”
众人凝神以待。
苍岳派与洛家略有交情,其掌门好心劝道:“洛家主,此次乃是禅宗原主持有过在先,不老族在天霁谷残杀我们中原人士,仇怨早已结下。如今碍于禅宗介入,我们寻不得不老族人,但虚云自承罪过,我们也不能轻易放过他。你夫人所为之事,我们尚可看在你的面子上既往不咎,只要你能将她带回,我们也不愿为难尊夫人。”
李婴夙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们冠冕堂皇地将发泄私怨说得如此正义,真是蛇鼠一窝。他那笑太过嘲讽,苍岳派掌门脸上挂不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再多言。
星辰派的掌门阴沉地插话:“你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江湖上谁人不晓,他不过是仗着那张脸迷惑了洛家小姐,才有今日的地位。同道们给你一点薄面,才称你为洛家主,你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数吗?快滚开,别拦着,我们还要去取那妖僧的性命。至于你那偷人的夫人,我们好心,也替你一块儿收了。”
蓦地,林中风动,所有人还没看清李婴夙是如何动手的,星辰派的掌门已轰然倒地。他的脖子上只慢慢渗出一条细微的血线,而后身首分离,死相凄惨。李婴夙平举斩月,手指在刀刃上擦过,拭去了那少许的血迹。众人呼吸一滞,齐齐退出半丈。
李婴夙抬起眼,瞳孔里满是令人胆战的森寒,他淡声道:“既是我的夫人,岂容尔等杂碎置喙?你们伤了她多少,现在便要百倍地偿还。”
“就凭你?”
有人想仗着人多冲上去,中间几个长者认出了李婴夙手里的刀,诧异地问:“这是……这是斩月刀?你……你难道是当年的李承庚?”
此话一出,气氛更为剑拔弩张,所有人如临大敌,一句接一句地说:“他也是不老族!”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当年屠灭天挽宗的罪魁祸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众人不可放过他!”
无人再记得面前来者是洛家家主,也无人纠结他过往是否助过自己,只知他是不老族,只知他当年欺师灭祖,罪该万死。真相如何,没人关心,也没人探究。
李婴夙神情淡漠,横出刀尖:“既是如此,我只有一句话。”
众人:“……”
“一起上吧,废物!”
杀声起,刀动,叶断,风雨萧瑟。一轮弯月悄悄从云层里钻出,银辉交映着无尽的杀戮,成就了血月映江山之景。
……
夜色过半,雨势骤停。
陆凝不知那些武林人士为何没有再追上来。她和虚云跳下山坳时,两人沿着石坡一路滚下来,乱石嶙峋,生生将她身上割出了数不清的细口。虚云在最后落地时护住了她,摔在一块巨石上,失去了意识。她咬紧牙关,背着他疾行半里,便再也走不动了,躲在一处草垛后不敢吱声。趁着月色,她拿出玉簪仔细瞅了瞅。蛊虫仍在游动,先前的红芒却已消散,想来解除之法已经开始起作用。她将玉簪放回贴近心口的地方,眼下只需再有一个引子,十日过后,双生便可彻底消除。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倍感欣慰。
天边泛开了鱼肚白,陆凝五感恢复,确定无人追来后,便再度背起陷入昏迷的虚云四处寻找落脚处。行了约莫两里路,陆凝在林地边缘发现了一座破旧的草屋,想是猎人入山时偶尔会住的地方。屋内陈设俱全,地势也相对隐秘,陆凝四下打量一番,决定暂在此地休养。
她将虚云放在床上,外出打了一盆清水,将原先缠在手上的布条取下,洗干净后替虚云擦去了满脸血污。他呼吸微弱,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僧袍,看着那些动辄见骨的伤口,半晌下不去手。过了一会儿,她才勉强忍住眼中的温热,在屋子里翻翻找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些纱布。她费力地将他的伤从简处理后,便包缠起来。如今外间不知是什么情况,她也不敢轻易离开去找大夫,只得留守在这里。休息片刻后,她走去角落,拿出簪子看了看,对准自己的心口狠狠扎了进去。那痛意深入骨髓,她禁不住闷哼出声。手上停留须臾,她又将簪子拔了出来。这一番自伤,更让她的情况雪上加霜,她脚下一踉跄,站也站不住,猛地半跪在地。两颊被冷汗湿透,视野里也隐隐发黑,她缓了大半个时辰,才稍有好转。她挣扎着站了起来,用冷水擦了周身的伤处,随后便坐在床尾,一边观察他的状况,一边调息。
到中午时分,虚云体温变凉,陆凝使劲搓着他的手,却无法传递给他半点温度。她又试图过些内力给他,依旧徒劳无功。左右没了法子,她只得多找出两床棉被给他盖上,觉得不够,又将自己的外衫退下来,加在了棉被上。做完这一切,她心里空荡荡的,总觉得极力想要留住的人正在随着时间慢慢走远,任由她耗尽心神,也如同流沙溢出指缝,无能为力。
下过雨后,晴空万里,林中草木葱郁,散发着雨后独特的清香。莺鸟依旧啼鸣,和每一个普通的日子一样,平凡无奇。陆凝有些恍惚,她的目光定格在虚云的脸上,许多回忆纷沓而至,像走马灯一般一幕幕闪过。
她想起虚云牵着她的手走过黑漆漆的宫道,为她提着一盏照路的明灯。
她想起她害怕天黑,虚云便每夜都坐在她的寝殿外,朗声诵经,以此陪伴。
她想起他离开皇宫的那些岁月,自己每每提笔写信,诉尽思念,最终却把那些写好的信一封一封烧了个干净。
他是出世之人,她在红尘之中,两人永不会有交集。她正是清楚这一点,才把曾经那段情谊隐藏得如此完美。至今她仍庆幸,没有因此给他带来困扰。
往事斑驳,物是人非。
陆凝痴坐了半日,待到酉时,她听见屋外有细微的动静。她本能地拿起点星剑,回身刺出,看见来人时,却又堪堪收住了剑势。素瑛仍旧穿着初识时的粗布麻衣,脚踝被荆棘割出了一道道血痕。素瑛捧着一手的草药,惊惧地看看陆凝,又往屋子里一瞄,觑见床上的虚云时,眼泪便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陆凝收剑回鞘,不解道:“你怎么找来的?”
“我……”素瑛哽咽,“大师出事时,我便躲在山门后看着。你带着大师离开之后,我就追了出来,可我跟不上你们的脚程,只能在山里乱找。我知道大师受了伤,所以来的路上摘了一些草药。我本想来这里休息一会儿,没想到……没想到……”后面的话,她哭得说不出来。
陆凝见她不似撒谎,放下了戒心,又坐回床尾。没了陆凝阻拦,她急急忙忙跪到床边,伸手摸了摸虚云的额头,继而将草药放进嘴里咬碎,掀开棉被,一点点敷在虚云的身上。许是虚云的体温太过冰冷,她一碰,就被吓得缩了缩手。她的泪水淌了一脸,忙不迭地用袖口擦干净,继续忍着满心苦楚给虚云上药。
陆凝目无焦距,低声道:“他伤得太重了。”
素瑛恍若未闻,只是顿了顿,固执地把草药敷在虚云的伤处。
“没用的。”
“不会……不会……”素瑛摇着头,抽抽噎噎地说,“为什么呀?大师这么好的人,那些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难道大师不该救那些不老族吗?”
陆凝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很累,她想休息。
过了许久,虚云突兀地咳了一声。陆凝立即睁开眼,便看见素瑛一只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像是竭尽全力在运功。陆凝没有制止,只默默看着。少时,素瑛趔趄着退开,陆凝赶紧探了探他的脉相,又默不作声地将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两人一阵沉默,素瑛倏然道:“四月十一那日,我在白马村差点就死了。”
听她冷不防说起之前的事,陆凝只当解闷,静静地听着。
瘦小的女子站在墙边,目光无比温柔,盛着万千缱绻,她看着床上的佛者,虔诚得像是最好的信徒。
“村民都说我是妖邪之物,不吉利,会给村子带来灾厄,要用乱石把我砸死。我以前也是信佛的,可是那个时候,我突然恨透了自己的信仰。我这么信佛,佛怎么也没来救我呢?佛祖想是听到我的抗议了,就派了大师来救我,就像昨日,大师义无反顾地救了那些不老族一样。”
陆凝:“……”
“从那以后,我就想跟着大师。可我知道,大师是出家人,容不得我一名女子扰他清净。我就掐着日子算,能多看他一眼是一眼。”素瑛说着,越发迷恋地望着虚云。
斜阳落山,夜色又笼罩了整个山间,日夜的变换也在这生死无常的间隙失去了所有意义。陆凝五感模糊,已听不见屋外夜鸦的凄鸣,也看不清虚云那张被冷月映照的脸,她只能隐约听到素瑛的低泣,以及撕心裂肺的话语。
“我会造梦术。”
陆凝一怔,震惊地看向角落的素瑛。
“别人都当我是怪物,避之不及,只有大师没有因此嫌我。他知道我会造梦术后,便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同行。我自是愿意的,不管因为什么理由,只要能留在他身边,我就很满足。”
陆凝:“……”
“你大婚那夜,我与大师离开阜城。自那过后,他总是失眠,我便每夜替他造梦。他所求的梦,别无其他,唯有一人。”说到这儿,素瑛满是羡慕,“只有你,陆姑娘。”
陆凝剧烈一颤,仿佛有一只手强硬地劈开她的胸膛,伸到心窝里,狠狠地砸了一拳,痛得她死去活来。她忽然明白了虚云以往总是没说完的话,也忽然想通了他所言的佛心不坚是为了何事。那一道道戒鞭的痕迹浮现在她眼前,让她心如刀绞。她捂着胸口,从前只道自己爱得克制,却不晓看似无情者,最是多情人。
“我刚刚给他造了一个梦,也许这样,他就能好好睡上一觉了,他终于可以休息了。”素瑛痛哭出声,那难以自抑的声线回荡在狭窄的屋里。陆凝亦是情绪激烈起伏,一阖眼,泪水便落在虚云的手背上。
虚云似有所感应,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苍白的脸上意外地恢复了少许血色,四下望了望,借着月色,看清床边的人时,竟喊了一句从未道出的称谓:“阿凝。”
陆凝愣了愣,即使是两人最亲近的那九年,虚云也是恭恭敬敬地唤她“公主”。她下意识地睨向素瑛,素瑛摇摇头,将手指比在嘴唇上。她登时反应过来,他这是回光返照,以为自己身处梦中。她把他扶坐起来,冲他笑了笑。他披上僧袍,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问:“你刚刚去哪儿了?我四处找不到你。”
“我……”一开口,陆凝的声音甚为沙哑,她调整了一番,才竭力镇定道,“出去走了走。”
虚云看看天色:“天黑了,你要去哪儿,让我与你同行。你一个人,我始终不放心。以后,你别在入夜时独自外出了。”
“好。”
“今早,我收到陆师兄的来信,说中秋快到了,让我们回宫,你愿意吗?”
中秋……虚云那年离宫之日,正是中秋。原来,这些他都记着,从未忘过。
陆凝话音哽咽:“你决定就好。”
“你怎么哭了?阿凝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这么个哭法,村子里的人会以为我负了你。”虚云捧着陆凝的脸,细致温柔地替她抹泪。
月朗星疏。
屋内三人皆没察觉,屋外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持着一把斩月刀,摇摇晃晃地靠近了草屋。他满脸都是血,已看不出本来的容貌。他的衣袂血色未干,每走一步,都踩出了一个血脚印。他伤得极重,几乎凭着意志吊了一口气活着。他的杀意依旧浓重,眼底未见眼白,只留一抹深沉的黑。他已经快记不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满脑子都是“杀人”二字。但恍惚中,他又想起陆凝,他必须找到她,告诉她,自己说的一刀两断绝不是她想的意思。他都想好了,她如果纠结于此,他就拿刀割一绺头发,然后再死皮赖脸地抱住她。
李婴夙走到草屋外,听见有人在说话,嚣狂的杀意让他举起了斩月刀,却又在看清屋中女子的刹那,眼中的浑浊渐渐消散,露出了清明之色。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刚要喊一句“夫人”,蓦地,坐在床上的佛者将陆凝拥入了怀中。
这一幕,刺激得李婴夙进退不能,他浑身血液瞬间凉透,便连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他呆呆地站在门外,就这么看着屋中两人紧密相拥。他头痛欲裂,在意的细节再次涌上了脑海。
陆凝为什么总是携带着那个荷包?陆凝为什么从来都不肯说爱自己?陆凝为什么不愿佩戴自己送的东西?陆凝为什么喜欢抄佛经?
还能为什么?眼下这幕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婴夙握着刀的手拼命颤抖,胸膛也激烈地起伏,他听见虚云说:“陆师兄信中说了,今年北曌风调雨顺,是一个吉年,我们回宫时,他便有意将你我之事定了。阿凝,你……你愿意吗?”
不会的……不会的,李婴夙摇了摇头,这不是真的。陆凝已经嫁给了自己,她绝不会答应虚云。她是自己的夫人,每天她都睡在自己的枕边,任由自己抱着她,亲吻她,和她做最亲密的事。她是爱自己的,不然不会提出成亲,也不会绞尽脑汁要替他周全不老族。他们还约好了要一起回宫见丈母娘,他连礼物都备好了。
是的,他们要回宫过小年夜,近日就要启程。
李婴夙慌得手足无措,他想逃离,却又想得一个痛快。
就在一片死寂中,虚云又问:“阿凝,你是否愿意嫁给我?”
许久,仿佛有一生之久,李婴夙得到了最后的答案,陆凝说:“我愿意。”
掀起狂狼的心海将李婴夙彻底淹没,他身上的伤再也不受内力压制,顷刻爆发。黏稠的血从喉中喷出,沾满了他的掌心。杀意难受控制,他险些要本能地冲进屋,杀了这两人。落入他眸中的最后一幕,是虚云深情地吻向陆凝。
他不敢再看,捂着像要炸开的头,逃命似的冲进了林子里。他想起当初他在禅宗强吻陆凝,如今,他所有的孤勇都被陆凝的一句话统统抹杀。他为她卖命,为她抗衡整个武林,为她不顾得失暴露了自己的过去,他现在被千夫所指,可挣来的不过是一个笑话。他悲得神志不清,疯狂地笑出声,一边笑,一边走,直至精疲力竭,倒在了地上。他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月亮,眼角落出了成片的泪珠。一双黑色云靴驻足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兄长,值得吗?”
……
虚云的吻,最终停在了咫尺之处,未再靠近。
有那么一刻,他恢复了清醒。他看着陆凝,心底眼中皆是圆满。他说:“素瑛,谢谢你。”
素瑛捂嘴抽泣。
他又说:“这一次,不用再叫醒贫僧了。”
话音落,虚云平和的眼失去了光泽,慢慢闭合。佛者像是在参禅,终于没了动静。陆凝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耳中声音消弭,只余无边沉寂。
虚云归逝,禅宗内忧外患,不宜将他送回。陆凝和素瑛在山里寻了一个傍水之地,将他葬了。末了,她让素瑛独自回禅宗,将消息带给静远三人,顺道让他们多加注意不老族。素瑛离开后,她照旧把玉簪在自己伤势未愈的胸口上扎了一下,又休息了小半日,才缓缓下山。到了城郊官道的驿站,她气力不济,待了近一个时辰,才艰难地回了小院。
彼时,嬷嬷和关越候在院子里,见陆凝浑身是伤,不由得心焦如焚。嬷嬷搀着陆凝坐下,关越急忙给她把脉:“大嫂怎么伤得这般重?”说着,关越拿出针包,施以救治。
陆凝长舒一口气,摇了摇头。
“虚云怎么样了?回禅宗了吗?”
陆凝脸色更白,沉默了一阵儿,道:“他归逝了。”
关越手上一顿,旋即定下心神,将银针扎入陆凝背上的一处大穴。他还没开口,陆凝便道:“此回是我疏漏,才让李阎有机会利用不老族针对禅宗。关越,后续数日,会有不少生面孔进入阜城,我会将人安顿在西郊。李阎此局过后,必会再上禅宗,届时,当是他还债之日。我若不能主事,这些便交给你了。”
“为何大嫂不能主事?”关越不解。
陆凝也不愿回答,只是敛低了眼皮,道:“此事暂且瞒着你大哥,你大哥太重情,我怕他仍对李阎下不了手。”
说起李婴夙,关越急道:“大哥没与大嫂同路?”
“怎么会,”陆凝登时站了起来,“李婴夙入山了?”
“是,大嫂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跟去了,还拿走了斩月刀。”
陆凝心神一动,原来,那些武林人士是被李婴夙挡下了。那般境况,他孤身一人,岂能全身而退?陆凝急怒交加,当即拔出身上的银针,拿起点星剑就要走。还没出院门,贾品道和张擎天各自领着剑奴回来了。关越上前几步,焦急地询问情况,两人却都摇头:“没找到大哥。”
陆凝五指收紧。
贾品道说:“九派两世家的人死伤惨重,去了六百多人,回来的只有一百来个。还有一些江湖散人,一见形势不对,早已撤出了阜城。各门各派主事折损其八,只剩了三个还活着。”
陆凝倒抽一口凉气,想得到那晚的鏖战有多惨烈。
张擎天接话:“山里面我们基本找遍了,没有看见大哥。奇怪的是,我发现几十具尸身,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气,只剩下枯尸,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陆凝岔开话:“确定都找遍了吗?”
“是。”张擎天想了想,又严肃道,“我在林子里发现几只黑色的虫子,和上次出现在天霁谷的蛊虫很像。”
几人均沉默了。
陆凝沉思道:“李阎,若我所料不差,李婴夙该是被他带走了。”
“那要怎么办?”张擎天和贾品道着急发问。
陆凝默了默:“李阎不会伤害李婴夙,他暂时性命无虞,但要找到他却不易,只能等李阎自己上门。”
三人一筹莫展。
陆凝又叮嘱:“关越,除了方才我叮嘱之事,现在还有另一件事也要立刻着手。”
“什么事?”
“李婴夙出面和九派两世家结下了血仇,死伤人数甚众,各派必不会轻易放过他,甚至会迁怒于洛家。你去找几个鲜少走动于江湖的心腹,假装成参与这一战的江湖散人,用所有能用的手段,散播消息,就说有半数逃出生天者,已得了不老族的长生秘法,山中众人也因此互相厮杀。”
关越一阵咋舌,心想陆凝果然智计敏捷,如此之快便想出了应对之策。若换一个说法,尚不一定能颠倒黑白,但关于长生,足以迷惑人心。江湖中贪欲者占多数,必会为此找上参与了这一战的人。届时,几个门派疲于应付,定然顾不上找洛家的麻烦。
关越应下一声,快步出了小院。陆凝又让张擎天和贾品道继续寻找李婴夙的下落,而后才专心养伤,静候来客。
一连七日,在嬷嬷的照料下,陆凝的伤情逐渐好转,除了胸口那一处,旧伤未愈,又添新红,怎么也好不了。幸亏嬷嬷看不见,否则怕是要哭个天昏地暗。陆凝面上稳如泰山,仿佛不着急李婴夙的下落,只是时常在院子里写字,写着写着,就全成了李婴夙的名字。嬷嬷偶尔与她说话,却发现公主有些异常,竟时不时就会忘事,这要换在以前,是从不曾发生过的。她打小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就是看完一本书,隔了两三年,她都能倒背如流。嬷嬷估摸着她的心思在姑爷身上,也只能多多宽慰她两句。
到了第九日,陆凝不免有些急躁,早上嬷嬷给她送药时,她一个晃神,就将药碗打翻了,烫得手背通红。嬷嬷看得眼泪直掉,给她上完烫伤药后,又去厨房新煎了一碗药。她盯着药碗看了半天,忽然问:“我为何要喝药?”
嬷嬷一呆,一脸奇怪道:“公主,你受伤了,伤势还没好完呢。”
“哦。”陆凝眨眨眼,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事实上,她不记挂李婴夙是不可能的。她不知李婴夙现在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身处何处。她掌控不了关于他的一切,这让她茫然无措。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想着要不要向父亲求助。熬到第十日,她总算盼来了意料中的人。
李阎仍是穿着一身黑衣,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轻笑,跃过篱笆,造访了小院。陆凝命嬷嬷沏一壶茶待客,随后便请李阎入座。李阎却之不恭,安然地坐在了她的对面。茶烟氤氲,两人各怀心思。她抬眼打量李阎,只见短短几月,他脸上竟显老态,连鬓发都白了两绺。她自顾自地饮下半口热茶,道:“看起来,阁下这段时日亦是劳心劳神。”
李阎笑着捞了一下自己的白发,又拎过茶壶给自己斟茶:“陆姑娘似乎早算准了我会来。”
“直觉罢了,你我这一局还未到终点不是吗?”
“棋逢对手,人生趣事。天下庸人居多,陆姑娘是一个难得的聪明人。”
“但你还不够资格与我对弈。”
被人讽刺,李阎也不恼,品了品茶,放下茶杯道:“陆姑娘不好奇我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吗?”他意有所指地摆弄着发梢。
陆凝一听,便知他话中深意,不由得眉头一拧:“你对李婴夙做了什么?”
“陆姑娘可真是机敏,这么一句提醒便能联想到兄长身上,可见兄长在你心中,分量着实不轻。”
陆凝剑指蓄势待发。
李阎自知不是她的对手,敛了笑意,悠悠道:“你若杀了我,兄长也活不成。”
双生已解,两人命蛊再没联系,李婴夙自是能活的。但陆凝不打算自曝筹码,便冷眼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兄长眼下的状况,或许比你想象的稍严重些,陆姑娘须得有所准备。”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陆凝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
李阎颇有兴致地看着她失态,将杯中茶饮尽,才徐徐道:“我不过是告知了兄长罗素身亡的真相。”
陆凝后背绷紧,双手顿时紧握成拳。
“我对兄长说,罗素其实不会死的,是你故意将罗素安排在北边水岸,不施援手,发狂的不老族人才会杀了他。这一点,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原来他就是陆姑娘口中的第五只雕。可兄长不知道你的心思,他跟了兄长十年,与兄长兄弟情深,这件事对兄长的打击必然深重。”李阎说着,就像开了一个玩笑,轻笑起来。
陆凝五指凌厉地探出,愤怒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李阎面不改色:“兄长受了重伤,加之情绪波动,导致体内蛊虫反噬,一夜衰老,活不过两日。我是无所谓,陆姑娘想杀,便将我杀了。但我死了,你还能救得了兄长吗?”
陆凝眦目欲裂地盯着他,良久,手指松开,坐回了石凳上。
李阎笑道:“那日在天霁谷,我与陆姑娘说过,不老族是蛊人,实则将蛊虫与人身结合,这不是我第一次用到。你既然杀了罗素,就应该明了当年天挽宗的真相。余千卫是我炼的第一个蛊人,不过失败了。他陷入疯狂,不受控制。后来,我又用了一点时间,将蛊虫改良,种在了第二个人身上。”
陆凝敛低眼皮,没有接话。
李阎转着茶杯:“只要再有一次,兄长就会彻底是我的,我要带着他回南疆,去看看久违的日落。”他的眼神中无比向往。
陆凝厌恶地睨着他,问:“罗素为何会听你指使?”
李阎收回思绪,眉眼依旧上扬:“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挽宗大部分宝物都落进了他手里,你说是为什么?”
陆凝难以想象罗素竟是为了这个理由。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李阎补充了一句:“哦,忘了说,罗素入天挽宗前便成了亲,他那夫人是一个病秧子,得了一种极其罕见的凝血症,须得用一味昂贵的药材日日续命。现在他死了,他那夫人想必是活不成了。不过,陆姑娘不必介怀取了两条人命,他那夫人说不定早就不在了。”
他将人命说得轻贱,陆凝听得尤为刺耳。半晌,她调整了情绪,淡定道:“时候不早了,阁下说出来意吧。”
李阎默了默,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瓷瓶,放在了石桌上:“陆姑娘应该听兄长说起过流萤吧?”
陆凝眉头一皱。
“流萤汁有剧毒,寻常人碰之即死,除了蛊人,谁也受不住这流萤的毒。我还想多陪兄长一些时日,陆姑娘这般重视兄长,想必也不会坐视他就此殒命。”
陆凝沉思少时,拿过了瓷瓶:“如何救他?”
“兄长现在神志不清,不让任何人近身,你或许可以一试。你找到机会将流萤汁喂给他喝,蛊虫的反噬自会消弭。兄长这会儿就在二十里外的墨水河畔,别说我没提醒陆姑娘,这是一命换一命的法子。”
陆凝冷笑。
李阎的目的已达到,理了理衣襟,起身正欲离去,陆凝开了口:“玩弄人心者,必遭人心毁灭,阁下请谨记这一句。”
李阎顿了顿:“多谢姑娘赐教。”
“此后,李婴夙劳烦阁下照拂了。”
一语落定,黑衣人已翩然离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半点声响也没有。嬷嬷出去给陆凝抓药,只留了她一人。时值深冬,茶水早已冷却,她手脚冰凉,握在掌心的瓷瓶更为刺骨。她浑身冻得有些僵硬,站起来定了定神,才慢条斯理地回了房。她找出笔墨纸砚,便开始写信。每写好一封,就仔细装起来,再烫金封上,搁在一旁。其间,嬷嬷回来了,给她送来晚膳和药,看着她吃下。等嬷嬷出门,她又继续写,花了整整一夜,才写好了二十封信。快近黎明时,她从床底下拿出红木匣子,放在桌上轻抚了好一会儿,随即打开锁,将一直放在身上的玉簪收了进去,又用绢帕把几件东西挨个擦拭。待得旭日升空,她如往常一般把匣子放回床底,忽然像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呆呆地站在屋中间。
关越来看陆凝的状况,跟着嬷嬷一道推门而入。彼时,陆凝还有些晃神,回头见着两人,目光才渐渐恢复了焦距。关越看她神情不对,上前替她把脉,她迟疑道:“你做什么?”
关越一时没反应过来,嬷嬷赶紧上前,提醒道:“主子,二爷看看您的伤势。”
陆凝觉得莫名其妙。
嬷嬷一看她的脸色,登时明白过来:“主子,您前几日受伤了,您又忘了。”
陆凝忙不迭地掩饰眸中的慌乱。
关越有点拿捏不准她的情况,她向来多谋,从不会如此茫然。关越认真探查过她的脉相,确定她的伤情已无大碍,这才疑惑地松了手。嬷嬷扯着关越的衣袖将人带到一旁,小声说:“二爷,这是怎么回事?主子近来总是容易忘事,特别是最近发生的。”
关越琢磨片刻,道:“兴许是什么后遗症,再观察几日吧。”
“好。”
说完话,嬷嬷又走回陆凝跟前,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心疼道:“主子,您怎么这般憔悴?是不是一夜没睡?”
她这一提,陆凝才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些事,她将桌子上封好的信递给嬷嬷,叮嘱道:“这是我写给父亲与母亲的信,往后每隔三月,你去驿站送一封,顺序我已理好了,万不可出任何差池。”
“奴婢知晓了。”嬷嬷赶紧把厚厚的一沓信收进袖口。
陆凝想了想,又说:“你年岁也大了,以后不用再伺候我,享享清福吧。这处院子,位置僻静,离阜城也不远,采买东西方便,你就住在此处,有什么需要,只管同关越讲。”
嬷嬷和关越面面相觑,越听越不对劲。
“是了,还有素瑛……她是女儿身,落脚禅宗到底不合适,等最近的风头过了,关越,你去将她接来吧,让她和嬷嬷做个伴,也好互相照应。”
“主子!主子,您这是要做什么?别吓老奴。”嬷嬷满眼泪光。
陆凝也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了。
关越严肃地看着她,也问:“大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陆凝思索半日,四下瞅瞅,看到角落的柜子上放着一包装好的东西,才喃喃道:“我……我要和李婴夙外出……”
“大嫂,”关越越发觉得不妙,“大哥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要去哪儿啊?”
这话像是一记重拳,砸得陆凝神思清明。她蓦然回神,在屋子里到处翻找,关越和嬷嬷问她找什么,她也不答。正焦急间,她又想起一事,举起袖子掏了掏,才掏出一个青瓷瓶。她松了一口气,关越忙问:“这是什么?”
陆凝摇摇头:“我知晓李婴夙在哪儿了。”
“当真?”关越喜出望外。
陆凝颔首:“他现在命悬一线,你与我同去吧。嬷嬷,劳烦你前往洛府,知会张擎天与贾品道,让他们来城南二十里外的墨水河畔会合。”
“好。”
两人各自应下。关越不敢再耽搁,和陆凝率先出了门。
路上,关越又追问瓷瓶的来历,陆凝还是沉默。左右问不出线索,关越索性闭嘴不言。两人施展轻功,约莫一个时辰,便至墨水河畔。因远离城镇村落,李阎择的这一处着实人烟荒芜。两人拨开齐腰高的芦苇,行到了河岸边。不远处,坐落着一座竹屋,正对着河面的波光粼粼。水上偶有渔船悠悠划过,烟波浩渺,远山连绵,景致壮丽如画,倒是避世的好地方。
陆凝心思辗转,想来李阎也是想与李婴夙偏安一隅的。当年若不是他的父亲行差踏错,便也不会生出后续的这么多波折了。
人生如戏,命数难定,谁也料不到走至最后会是怎样的局面。即使她智计无双,终究也难敌天定。
陆凝一时之间有些踌躇不前,李婴夙已知晓了罗素死亡的真相,她不知他现在对自己会是何种态度,若他恨自己呢?光是想想,她都肝肠寸断。
关越不明她的心思,见她止步,正要上前,她却一把拽住了他。
“你在这里候着吧,不管听到什么动静,先别进去。”
“大嫂?”
不等关越说完,陆凝已快步踏上阶梯,进了竹屋。
关上门,陆凝先是四处张望了一番。这竹屋应是新建的,成色清幽翠碧,其间的摆设也是简单,左右两边的窗下,各摆着两张木床,中间有竹段做成的桌椅。桌上放了一个篮子,里面还有沾着血的纱布和剪刀。左边的木床前,挂着一块灰扑扑的布条,用以遮挡视线。此时窗户没关严实,河风呼哧呼哧灌进来,吹得布条翻飞不已。陆凝看见床尾处,一人抱腿蜷缩在角落,身上的白衣被干涸的血迹染得脏乱不堪,像是被人遗弃的旧布偶。他的头发亦是雪白的,发尾还多少带着点血色,生生刺痛了陆凝的眼睛。陆凝鼻头一酸,眼中顷刻腾起一片氤氲。她谨慎地走上前,看着老态龙钟的他,她想过与他白头到老,却没预料到,这情景提前了几十年。
一念至此,陆凝心里狠狠一抽,她蹲下身来,低低唤道:“李婴夙。”
李婴夙将脑袋埋在双膝里,用苍老的声音闷吼道:“滚……滚……”
“李婴夙,是我。”
陆凝刚刚攀住他的肩膀,他便像疯了一般,重重搡她一把,转身躲到了另一个角落。
“滚出去!”
陆凝疲累交加,跌坐在地,继而又扑过去:“李婴夙,你看看我。”
“我让你滚出去!”
收不住的内劲四溢,陆凝不加防备,被击中心窝。她喉头一甜,艰难地咽回了嘴里的血。李婴夙已陷入疯狂,想必劝说无用。她拿出瓷瓶,手上剧烈颤抖。她的记忆正逐渐退化,从最近发生的事开始,她快记不清这几日发生的林林总总,可远一些的她还是清楚。她知道这是解除双生的后遗症,解双生的最后一记引子,便是十日心间血。作引者,智识会慢慢消失,她会忘记所有事,直到记不起自己是谁,李婴夙是谁。当日虚云阻止过她,但她执意如此,她曾信誓旦旦地说李婴夙定会护她此世周全,可现在,她却没那么肯定了。她只知两人自打相识,李婴夙从来都让着她,护着她,而这一次,要换她来保护李婴夙了。
心念已定,陆凝再不犹豫,她将流萤汁尽数倒进自己嘴里,用了毕生气力禁锢住李婴夙的双肩,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李婴夙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震惊,下垂的眼皮也不由得睁大。他欲把她推开,她却快他一步,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
流萤汁苦涩难言,陆凝皱着眉头用舌尖一卷,把流萤汁渡进了李婴夙嘴里。她贪恋着他的体温和气息,犹不舍得松开。他眼底深黑,怒气高涨,猝不及防地把她整个人抱起,用力压在了屋中的桌子上。她的后腰被撞得一痛,正倒抽凉气,猛地胸口一凉,他粗鲁地扯开了她的衣衫。
他的脑子里只回想着一个场景一句话,是那日在山中,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忧心忡忡地四处寻找陆凝,而陆凝却与别人相依偎,说着“我愿意”。
李婴夙恨极恼极,他已分不清是恨陆凝薄情,还是恨她杀了自己的兄弟。他像一头野兽,用最下作的方式发泄着满腔的怨愤。他在陆凝的脖颈和胸前留下一连串渗血的牙印,一想到另一个男人与她亲热过,他便力道更重。陆凝痛得冷汗直冒,拼命推拒他:“放开……放开我。”
李婴夙不管不顾,仍在撕咬。陆凝眼角的泪簌簌滚落,仓皇中,她抓到了篮子里的剪刀,将尖端包裹在拳头里,她把剪刀抵在李婴夙的胸膛上:“李婴夙,停下来!”
李婴夙顿了顿,极其缓慢地抬头,那张曾经绝世无双的脸老得犹如将死之人,便连话音也是困兽在做最后的争斗。
“陆凝,你爱过我吗?”
陆凝此刻仪态全失,青丝凌乱,脸上皆是水珠,她定定地望着他,喉头哽咽。
“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丝一毫?”
得不到回应,李婴夙彻底绝望:“对,你没爱过我,从来没有。在你的心中,自始至终只有虚云。你不在乎我的心情,也无所谓我的感受,所以你才会执意去救虚云,根本不管我是生是死,所以你才会一声不吭地杀了我重视的人。陆凝,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啊?”
陆凝哭得说不出话来。
李婴夙的泪也恰恰落在她的脸上:“你告诉我,我还要做些什么,还要怎么样,才能在你心里留点位置?你当我是什么啊?玩物吗?开心的时候逗逗我,不开心的时候转身就走。不是你说的要成亲吗?不是你说的无论何时都会陪着我吗?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李婴夙……”
“我已经尽力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你连施舍怜悯都不屑,从来都不肯说一个爱字,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陆凝咬住下唇,腥味瞬间占据了她的味觉,她刚刚道出一个“我”字,李婴夙突兀地将她手里的剪刀一拍,那尖端眨眼深入了他的胸口。她来不及反应,脱手道:“你做什么?”
李婴夙踉跄着站起来,那剪刀就这么插在他的身上,暗红的血迹变得明艳,仿佛一朵重生的花。他捂着眼,低低地笑了两声,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五指一松,那纸便轻飘飘地落在了陆凝脚边。
“我成全你了。”
陆凝低头一看,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尽是决绝之意——和离书。
李婴夙不要她了,她曾以为会牵着她走过这一世的男人,不要她了,她认定天底下最爱她的男人,不要她了……
陆凝的目光落在纸上,便再也挪不开,她在竭力确认,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可不管怎么看,那和离都没有改变。她的心口破了一个洞,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全是冷意。她几乎察觉不到痛了,只是麻木。许久,她弯腰将和离书捡起来,再看了一遍。李婴夙的字像是狗啃过,丑得要命,她想过以后慢慢给他纠正,但看来没有机会了。
她是公主,傲骨不屈,既是尽头,也该给自己留两分薄面。她到底不如李婴夙的脸皮厚,无法死缠烂打。她想到了什么,眸光闪了闪,呢喃道:“这是你的决定吗?”
“是,从此以后,你我再不相见罢。”
“也好。”
李婴夙背对着她,她收回视线,缓步走向门口,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受着钻心之苦。
——你别怕,我承认,我先对你动心了。我看上你了,想把你娶回家做我夫人。
——陆凝,哪有你这样的?你想逃走就逃了,不给我留丝毫的余地。你让我怎么办啊?你把我的心都掏走了,让我怎么活?
——我就是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表达。你答应嫁给我了,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陆凝,以后就是我的夫人了!
——你藏着掖着,别人怎么知道你的心情?你看我,我就恨不得每日在你耳边说一百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李婴夙的一言一语,喜怒悲乐都还历历在目。陆凝思绪纷杂,也不知怎的,有一茬没一茬地想起诸多琐事。她轻轻推开门,走下阶梯,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关越见她出来,往屋子里扫视一眼,又看她形容狼狈,下意识伸手要替她理理长发,还没触及,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份,颇为尴尬地收回了手。他正想问问李婴夙的状况,眼光冷不防投向她手上的和离书,难以置信道:“大哥……”
陆凝一言不发,突然脸色急转,张嘴呕出一口血,洒在那白纸黑字上。关越当即把住陆凝的脉,这一诊,面上血色尽失:“你这是……”
陆凝止住他接下来的话。恰逢张擎天和贾品道赶到,两人不知发生了何事,陆凝只嘱咐他们照顾好李婴夙,旋即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关越放心不下,匆匆进屋看了一下李婴夙,便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