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陆凝借着江湖纷乱,不能待在小院里独享安逸为由,拉着李婴夙一道回了洛府。关越正为九派两世家追杀不老族的事搞得焦头烂额,李婴夙一回转,他理所当然地把担子交给了自己的大哥。陆凝则一反常态,不愿插手此事。李婴夙也没有勉强她,私底下带了一拨人,每日早出晚归,忙着寻找失散的不老族人。而陆凝正好趁着他不在府上,成天关在藏书阁里翻找典籍。中原有关蛊术的书甚少,加之李婴夙出身不老族,必不会留下与自己相关的线索。陆凝找了好几日,也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李婴夙不再黏着她,她多少还是有些失落,但想到如今不老族的现状,便也释怀了,没去深思李婴夙态度上的变化。
李婴夙一日比一日回来得晚,有几日过了子时才入洛府,陆凝挑着一盏灯,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还在等他。他劝过她不用久候,她却日复一日苦等,他不回来,她便不肯休息。过了小半月,他慢慢觉得自己在陆凝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否则她也不会这般执着地等自己。想到这儿,一直扎在他心底的刺便稍稍拔出了一些。
不老族逃出天霁谷的人始终神出鬼没,李婴夙不敢暴露身份,每次探听到不老族的消息赶去时,往往都慢了一步,被其他门派抢了先,只留下一地狼藉的战后痕迹。李婴夙满心忧虑,脾气也日渐暴躁,只有看见为自己点着的那盏灯时,才能有所缓和。偶尔他回去时,陆凝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便会轻手轻脚地把人抱上床,再揽进怀里好好睡一觉。他养足精神,第二日便接着去找人。
到了十一月中旬,不老族的人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中原各派也陷入疲态,散了不少人回各自的门派,只留下少数人继续探查。李婴夙得知消息,终于松了一口气,在洛府好生地休养了几日。
他和陆凝这段时间聚少离多,冷不防一停下手里的事,想黏着陆凝的心情便如何也止不住了。陆凝似乎也不想和他分开,他去哪儿,陆凝便跟到哪儿。他乐开了花,之前弯弯绕绕的肠子一瞬间就服帖了。两人又像刚成亲那会儿,整天腻在一起。
关越几人还是喜欢找李婴夙插科打诨,只是几人相当有默契,避开了和罗素有关的话题。
如此进了十二月,阜城一连几日都下着绵绵细雨。
这日早上,陆凝和李婴夙刚吃过早饭,关越便撑着一把伞来了偏院,一进屋就道:“大哥,我刚刚听说,虚云回来了。”
陆凝瞳孔一缩,像是想到了什么。
李婴夙有意看她的反应,见她这番模样,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他面色不佳地盯着关越道:“回来便回来了吧,你是吃多了吗,打听虚云的消息做什么?”
关越觉得莫名其妙,大哥这火也发得太诡异了,他小声抱怨道:“是你自己说的,阜城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知会你一声。”
“他回来算什么风吹草动?”李婴夙铆足了劲要反驳,陆凝却施施然起了身:“我出去一趟。”
李婴夙眸色骤冷:“你去哪儿?”
陆凝没说话,理了理衣衫。
李婴夙觑着她这动作,心头又是狠狠一抽:“去找虚云?”
“嗯。”陆凝大方承认。
“你!”李婴夙一股火气蹿上头,跟着站起来,不满道,“一听他回来,你便迫不及待要去见他?”
陆凝愣怔地看了一眼李婴夙,皱眉道:“你近来是怎么了?更年期到了?”
“我……”
关越急忙附和:“就是,大哥你最近肝火也太旺盛了,需不需要我开两服药给你调理?”
“调理你……”
“李婴夙。”陆凝喝止住他。
李婴夙讪讪地摸鼻子:“我重新说,调理你个头,这样不算骂人吧?”
陆凝抿紧唇,约莫猜到他在气些什么:“你别多想,我只当虚云是一个故友,此番前去,是有事相询。”
“什么事你非得问他不能问我?”
那当然是与你有关的事。陆凝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径直走到关越跟前,夺了关越手里的伞,两步迈到门口:“天黑之前,我会回来,你不必担心。”
“谁要担心,你看不出来我都快气死了吗?”
陆凝权当他在耍脾气,一言不发地跨出了门槛。李婴夙气得跺脚,趴在门框上喊:“陆凝,你给我回来!”
陆凝不理他。
“你要是敢走,我立刻把门锁死!”
公主殿下还是没回头。李狗子满脑袋青筋暴起,望着紫衣人消失在月门后,一口牙齿都快咬碎了。关越幸灾乐祸地看看李婴夙,拍着他的肩膀道:“大哥,光是锁门我看没法阻止大嫂,要不这样,我安排点弓箭手在高处,要是大嫂敢翻墙进来,咱们就射她出去。”
李婴夙冷冷地睨向关越:“你皮痒了?”
关越打哆嗦:“不是大哥你说快气死了吗?我在帮你出气!”
“滚滚滚,你别给我添堵。”
关越偷笑两声,知晓自家大哥是一个妻奴,不会真的和大嫂置气。再者,相处这么久,他也多少了解陆凝的为人,如此着急去找虚云,应是真有要紧事。他近来忙着关注江湖里的动静,李婴夙主动赶了人,他便麻利地开溜。没走两步,他又折返回来,嬉皮笑脸道:“大哥,那还锁门吗?”
李婴夙飞起就是一脚:“你把门给我全方位无死角地敞开!你大嫂天黑之前没回来,我就把你和张擎天、贾品道全塞进猪笼里去沉湖!”
“啧,瞧大哥你这点儿骨气。”
李婴夙还想动手,关越这次跑得快,冲进雨里就奔出了偏院。没了旁人看着,两人玩笑神情尽敛,换上了几分沉重。李婴夙总觉得心神不宁,关越亦是情绪低落。罗素过世后,阴霾始终笼罩在几人心间,难以散去。平日里几人碰头都装作若无其事,也只有独处时,才会苦涩难言。
江湖就是这般,路上风景再美,友人六七,到了尽头,兴许只剩孑然一身。踏入这片武林的人,早该有此觉悟。
这是一条不归路,于李婴夙而言如是,于关越等人如是,于陆凝来说亦如是。
连下了数日雨,导致山路泥泞,陆凝想着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坑里。她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了禅宗。
彼时,刚入午时,禅宗众僧随主持做完佛课,从佛殿里鱼贯而出。陆凝站在角落的老树下,尽量不引人注目。僧者散得七七八八后,久未相见的虚云才连同三位长老徐徐走出佛殿。静远和他说着什么话,虚云只是古井无波地聆听。陆凝将伞沿撑高一些,仰头打量着高处的那名佛者。他瘦了一些,原本就宽大的僧袍空荡荡地套在他身上,举着佛掌的手骨节修长而分明,沉静的眼更显幽深,双颊微微凹陷,将面部的线条衬得越发明朗。他晒黑了不少,乍眼望去,似乎平添了许多风霜之气,只是那表情依旧如同殿中的佛像,不见悲喜。他与静远三人走下石阶,看见边上的陆凝,眸中闪过一丝涟漪,旋即恢复了平静。静远几人眉头一拧,想是对陆凝没什么好感,和他交代几句后,三人便率先离去。他缓步走过来,站在咫尺的地方,与陆凝两相对视。
此去数月,阜城已由春入了冬,换了几个时节。她也不再是他最虔诚的信徒,其间人事变化,总令人心生感慨。
虚云调整了一番情绪,垂眸道:“公主。”
陆凝微微点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
“嗯。”
说完开场白,两人又齐齐陷入了沉默,像是一时之间不知要如何开口。这边的两人氛围微妙,而就在寺外,一个偷偷摸摸的人影绕开山门前的守寺僧,来到禅宗侧面爬上了院墙。他趴在墙头上,好不容易老眼昏花地找到了院子里的两个人影,又因隔得太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急得抓心挠肺。
“臭和尚,赶在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凝凝找他究竟有什么事?好烦。”
李婴夙叽里咕噜地骂着。他本来不想跟着陆凝来禅宗,可山上下过雨,他怕路不好走,琢磨了半晌,还是屁颠屁颠地跟来了。既然来了,他就免不了想听个墙角,结果没选对地方,不仅听不到墙角,还得以身喂林子里各种各样的蚊虫,他的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陆凝并不知晓李婴夙跟着她上了山,组织了片刻说辞,率先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
“公主。”
两人一同开了口,这让气氛更为尴尬。
陆凝顿了顿,疏离道:“你先说。”
虚云被她眼中的淡漠扎得心口一紧,避开了视线,道:“公主如今过得可好?”
“嗯,李婴夙待我很好,我想过些时日便带他回宫,见见母亲。”
“如此……那就好。”虚云语气苦涩。
陆凝视若无睹,道:“小楼也回宫了,日前不老族与中原爆发了冲突。”
“贫僧已听师叔说过。”
“你呢?此番入红尘,可有收获?”
“苦海无尽,彼岸难寻。陆师兄当年的话,可笑贫僧如今才有体会。”
“红尘浊气,本就如此。佛者度得了一人,却度不尽众生欲念,凭心而行,即是己路。”
“公主说得是。”
两人交谈着,院墙上的李婴夙的手指在瓦片上挠出了一根又一根的线:“不准再靠近,臭和尚!她现在可是我的夫人!再近半步我卸了你的腿!”
虚云感到背上阴风阵阵,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干咳了两声。
陆凝问:“你受了风寒?”
“无碍,过几日便好。”
“嗯。”陆凝没再多问,索性直入了正题,“今日我来,是有一事想寻解答。你曾说过,李婴夙于禅宗有恩,不知缘起何处?”
虚云闻言,面色不禁有些迟疑。
陆凝当即道:“若有不便,你也可不必告知。”
“不是。”虚云接话道,“此事要从早年禅德两宗的渊源说起。两宗本为佛道一家,却因理念不同,往年常有冲突。上一任禅宗主持善明大德在世时,有一年德宗擒了禅宗十七位僧者,欲用手段迫使他们认同德宗理念。当时,便是李施主救出了这十七位僧者,将他们平安送回了禅宗,其中,就有静远师叔。”
“难怪,静远长老对李婴夙颇为尊敬。”
“是。”
“除此之外,静远长老可还与李婴夙有其他交集?”
虚云眼里浮出一丝诧异,随即又想到陆凝聪慧,许多蛛丝马迹必然瞒不过她,便坦然道:“师叔被李施主救下那年,正值年少,刚入佛门不久,此桩恩情他便一直记着,想要偿还。至天挽宗覆灭那年,师叔曾独自入江湖,后来便与李施主一道将李阎带回了众生相囚禁。李阎当时身受重伤,性命垂危,李施主身上看不出有什么伤势,却也同样陷入了昏迷。师叔请来许多郎中医治李阎,等李阎的伤情稳定时,李施主才继而醒转。”
陆凝握着伞柄的手一紧:“后来呢?”
“李施主离开禅宗后,师叔曾去过一趟医杀谷,回来时带了一本书。那段时间,师叔情绪有异,甚至和我师父善明起过两次冲突。我那时尚且年幼,不知他们在吵些什么。再后来,师叔便把那本书放入了藏经阁,再未拿出过。”
“那本书可还在藏经阁?”陆凝激动地走近了半步。
远处的李婴夙:“陆凝!你给我停下!再进半寸我就要罚你跪搓衣板了!”
陆凝突然也觉得阴风来袭,莫名其妙打了个寒战。
虚云不解:“公主怎么了?也受风寒了?”
“不是。”陆凝幽幽看了看远处的高墙,“我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我似的。”
虚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高墙:“不瞒公主,贫僧也有这种感受。”
两人同时沉默。
李婴夙已经先一步跳下了围墙,这会儿正一脸不幸福地踢泥巴,恰逢一名小僧路过,张嘴刚要喊人,李婴夙找到了出气口,抬手往小僧脖颈上一劈,小僧瞬间倒下。李婴夙气哼哼地抱着手,嘀咕了两句,再跳上墙,望向树下。这一望,他彻底炸了。
人呢?李狗子在黑化的边缘疯狂试探,简直想立刻掀了禅宗找人!
另一处禅院,虚云和陆凝并肩行向藏经阁。
“公主认为,李施主和李阎的命蛊有所呼应?”
“我只是猜测,毕竟对于蛊术,我并不精通。静远长老定然知情,但我料想他将此事隐瞒多年,也不会轻易告知我。”
“所以公主想找当年师叔带回的那本书?”
“是。”
虚云沉吟片刻。
陆凝道:“此事关乎李婴夙的性命,我知你为难,但还请你网开一面,让我进入藏经阁。医杀谷距离阜城毕竟路远,我担心来不及阻止李阎下一步的行动。”
“贫僧明白。如今李阎作乱于江湖,若能及时止损,于中原而言,亦是好事。公主随我来吧。”
“多谢。”
两人前脚进了藏经阁,李婴夙后脚就闯进了禅宗。禅宗众僧人都知他是常客,也没故意阻拦。他四处寻不到陆凝和虚云的踪迹,开始了天马行空的想象,把自己虐得心肝脾肺肾都在颤,抬头一望,他恍然觉得今日的云居然是绿幽幽的。不行,他一定要让陆凝跪搓衣板!李狗子打定主意,并坚信自己一定能做到,信心百倍地打算揪回陆凝。
两炷香后。
常年避光的藏经阁内,烛火昏黄。宽敞的空间里,静得只余略显沉重的呼吸声。陆凝手执一本破旧的书册,眸光一动不动地定在书页上的“双生”上,所有的一切均如她的猜想。她总算明白,李阎何以能赌李婴夙不会让他死,而李婴夙又为何执意保他的性命。当年南疆出事后,李婴夙到底是怎样让心如死灰的他活下来的。
所谓双生,乃是一种禁忌的蛊术。当人以蛊虫延续寿命,其蛊便称为命蛊。若两者将命蛊以双生之法替换,便成同生共死之局。李婴夙应是用了这种方式来报答旧年李阎待他的恩情,让李阎因他活着。他本来早有抉择,李阎生,他便生,李阎死,他便死。他只是没想到,人生变幻莫测,他会遇上陆凝。他也没想到,李阎会在这个时候逃出众生相。如今,便是他想杀李阎,却也有万般不舍。他不舍陆凝,他想和陆凝过这一辈子,他许了陆凝白头到老,为了这个承诺,他只能忍着钻心之苦忽视李阎的恶,残留他一口气。
陆凝指尖发颤,喉咙上像卡满了鱼刺似的,忍着眼底的迷蒙将双生之法的后续看完。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合了书册,默然许久,才把书递还给虚云。虚云皱着眉头翻到她看过的那一页,寥寥几眼,已是大惊失色。
此书乃是医杀谷所著,医杀谷擅长蛊术,想来所言非虚。一念至此,虚云上前两步,着紧道:“公主,不可如此。”
陆凝不吭声。
“你的身份非是普通人,此举将为你带来莫大后患。”
陆凝失神地看了看他,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喃喃道:“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他的夫人罢了。”
“公主!”
“你放心,我不会贸然行此事。母亲的教导言犹在耳,我也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倘若真要以此法解双生,我会寻有罪之人。”
“但……”
虚云话未说完,陆凝恍惚地往门口走:“时间不早了,我答应了天黑之前回洛府,李婴夙还在等我。”
陆凝手腕一热,虚云竟逾矩地抓住了她。她一愣,侧首睨向佛者。虚云向来自持,此时此刻,他却顾不得身份,只知后果严重,必须多说几句:“便是你当真解了他们两人之间命蛊的联系,那你又如何?若真如书上所讲,行此法者,智识不存,与死无异,你可曾想过……想过其余重视你的人?”
陆凝认真想了想,分析道:“小楼已回宫中,假以时日,他必能成大器。有父亲在旁辅助,他承位之时,朝中必不会起波澜。母亲早有退位之意,待她卸下江山重担,便可和父亲隐居医杀谷,有谷主照顾,母亲的身子我也不担忧。至于小楼,没了我,他会活得轻松不少。”
“你都想好了。”虚云踉跄半步,手也随之松开。
陆凝默然须臾,兀自颔首:“李婴夙待我很好,在他身边,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会护着我的。”
“公主。”
“今日,多谢你了。双生之事,还请你替我隐瞒。李阎与我,对李婴夙来说始终两难,这个抉择,便由我来替他做吧。”
“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陆凝摇摇头。
半晌。
虚云后退一步,举起佛掌:“贫僧答应公主。公主如有什么需求,可向禅宗求助。”
“谢谢。”
言毕,陆凝先行离开藏经阁。时值日暮,黑压压的乌云又黯淡了些许。陆凝深吸一口气,撑伞踱进了院里。李婴夙从院子门口走过,乍然看见陆凝,急忙停下脚步,转头就往这边跑。他刚钻到伞下,便气呼呼地问:“你和那小和尚去哪儿了?”
陆凝看看他,禁不住笑道:“你不是要锁门吗?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李婴夙一噎:“就许你来见故友,不许我来拜佛啊?”
“拜佛?”陆凝弯起眉眼,“你的香烛呢?”
“佛……佛在心中,用不着进香。”
“嗯,有道理。”陆凝挽住他的手,“你是怕我跟人跑了?”
“谁说的,我才不怕!我长得不知道比虚云好看多少倍,你怎么可能跟着他跑!”
“是,我的确是被你的皮相勾引了。”陆凝难得从善如流。
李婴夙有点诧异,想想又补充:“还有我的人品。”
“没错,你的人品也非常吸引我。”
“还有我的性格!”
“嗯,你的性格也很温柔。”
“你怎么……”李婴夙欲言又止。
陆凝挑眉道:“我说得不对吗?”
“对!”李婴夙立刻挺起胸膛,“床上打架的技巧也很很棒!”
陆凝脸上红了:“李狗子,你要不要脸?”
“难道这不算优点?”
“勉强算吧。”陆凝拉着他走出禅宗。他还想继续数下去,陆凝为防他语出惊人,忙不迭地在他的唇角印了一吻,打岔道,“你的所有都很吸引我,不用一桩一件道出来了。”
陆凝一直因着身份不愿与他在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今日竟破例送了一记香吻,他睁大眼摸了摸唇角,又回头看看山门。山门内,一名青衣佛者站在细雨中,蒙蒙白雾掩去了其表情,看不清楚那沉寂的面上有着怎样的暗流。他爽得昂首挺胸,示威似的搂紧了陆凝的腰。陆凝也没抗拒,依偎在他怀里慢慢前行。
李婴夙趁热打铁:“既然夫人这么受我吸引,是不是也像我爱你一样爱极了我?”
求问夫君天天引诱自己说情话,该怎么办?好着急。
陆凝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闭嘴吧,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能把爱字当饭吃。”
“为什么不能?我爱你,我就希望日日都告诉你,还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晓。”
因为爱太重,连说出来都是一种亵渎,只能珍之重之,将情谊藏在心底,用绵长时光来诉清一二。李婴夙这人心思都写在脸上,自是不懂陆凝的深沉。陆凝只得再在他脸上吻一下:“现在,可以安静了吗?”
“我不。”
陆凝再吻。
李婴夙指着嘴:“夫人没堵对地方。”
陆凝低头:“那回去再堵吧。”
这一句撩动了李婴夙隐忍许久的情欲,他将人打横抱起,飞快地奔回洛府。路过前院的贾品道被白色的人影糊了一脸灰尘,定睛一看,还以为他遭遇了什么事,匆匆跟到偏院。结果,这家伙“砰”的一声关了门。贾品道正思量着要不要去敲门,没过半刻,房内就传出了奇怪的动静。
好的,单身狗贾老道受到了暴击,捂着胸口画了一个圈圈诅咒李婴夙,这才哼哼唧唧地走了。
正如李婴夙自夸的那样,他某方面的能力绝对不是吹的。陆凝被他整整折磨了一夜,第二日自是没能下床。至于跪搓衣板什么的,存在吗?不存在的,李狗子这种妻奴早在温柔攻势下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日子渐渐风平浪静,不老族的风头眼看着已经过去,李阎也没再生出什么幺蛾子,除了陆凝时不时写两封信,似乎一切都回归了平静。
众人仍习惯在前厅一起用午膳,还能插科打诨。陆凝有时拉着李婴夙回城外的小院住几日,照料下花花草草。到了冬至,连绵的阴雨也终于止了势头,阜城难得艳阳高照。陆凝提出,今年的小年夜要回宫里去过,也顺便让李婴夙见见未蒙面的丈母娘。李婴夙一想起陆渐离那张堪比煞神的脸,就牙关打战,可俗话说得好,丑媳妇也得见公婆,无论如何,他陪着陆凝回娘家是应该的。
即使他早前和老丈人打了一架,即使他还动手揍了自己的小舅子……想想那些黑历史,李婴夙总觉得他会有去无回。
应下陆凝后,他便开始准备拜访丈母娘的礼物。丈母娘身份高贵,普通玩意儿自是拿不出手的,为此,他可谓是挖空心思,赔上老本,势必要给丈母娘留下一个好印象。陆凝看着他每日都找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没好阻止,都让嬷嬷一并放着,准备带回宫中。
这一日,陆凝与他坐在院子里看书,他眼皮沉重地打着瞌睡,陆凝细细地瞧他的眉眼,瞧着瞧着,就问了一句:“李婴夙,你还记得我答应与你成亲那日,都说过什么话吗?”
李婴夙一个激灵,瞌睡顿消:“当然记得,夫人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怎么了?要我背给你听吗?”
“不用,我只是问问。”
“哦。”李婴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不容易启程的时间近了,两人都在忙着回娘家的事。这日,正是大寒时节,嬷嬷一早就开始包水饺,并知会了洛府里的三个人,让他们来小院吃饺子。李婴夙跟着嬷嬷学手艺,陆凝便在屋里收拾行囊。阜城地处南方,从不下雪,冬季里时常放晴,只时不时下两场小雨。今日却是奇怪,太阳顶在东边,西边的天却黑沉沉的,仿佛要下一场豪雨似的。
陆凝从床下拿出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这匣子她每天都会躲着擦拭,不让旁人碰。她端着匣子打量半晌,又放在桌上,开了锁。里面有一根玉簪,还有碎了的夜明珠,以及一段红绳。她拿出玉簪仔细查看,只见簪子泛着红芒,内中似乎有一只透明的蛊虫正在游动。她想起李婴夙将玉簪送给她时说的话:我把我的命交到你手里,将来我若是真的惹你生气了,你便折了这支玉簪。
这当中有他的命蛊,她又怎么舍得折了?
陆凝将玉簪放在胸口。半月前,她已写信告知了父亲整件事,并让父亲准备了一批死囚,眼下只待她回晃都,便能为李婴夙解除双生。她理了理思绪,听见李婴夙在院子里喊:“夫人,快来尝尝我包的饺子!”
她会心一笑,正要将簪子放回木匣,忽听院中响起一阵脚步声,关越的话音也随之而来:“大哥!出事了!”
李婴夙端着饺子正一脸憨笑,一看关越三人,冷不防眼皮一跳,没好气道:“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又是关于禅宗和虚云的,不然我打破你的头!”
“真是关于虚云的。大哥,此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先听我说。”
见关越神色凝重,李婴夙将饺子放在不远处的石桌上,又折返回来,正色道:“发生何事了?”
“就在昨日下半夜,逃出天霁谷的不老族不知为何聚在了阜城外,正好被桑家撞上,被九派两世家的人围杀,逃向了禅宗。”
“什么?”李婴夙大惊。
关越忙道:“那些不老族向禅宗请求庇护,坚称自己只是为了活着才会和中原各派发生冲突。禅宗向来济世救人,虚云在辰时便收了这些不老族入禅宗,现在此举已经彻底激怒了九派两世家。”
“这些中原门派为了长生没人性的,不老族会转向禅宗,必是李阎在背后指使,他的目的就是要将所有矛头都指向禅宗。”李婴夙举步就要出门。
关越拉住他:“大哥,你也知道这些人没人性的,现在禅宗收留了不老族,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想到此点的,不止你一人。”
李婴夙脚下一顿,震惊地望向关越。
关越涩声道:“虚云担下了所有罪责,称救助不老族是他一人意愿,与禅宗无关。他已将主持之位交给了静远,命禅宗上下不得插手此事。这会儿九派两世家的人正好找不到发泄点,铁了心要他的性命。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他被众门派逼杀,已入末路了。大哥,你现在万不可介入,你代表的是洛家,不老族与中原的梁子已经结下,根本无法善了,洛家虽然势大,也无法一手遮天。他一人承担,九派两世家的人也不好再动禅宗,这可能是唯一的转圜方式了。”
“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虚云去送死!”
“大哥!这是一个圈套!针对的不是虚云,而是整个禅宗,还有你!你若是贸然出手,洛家和禅宗都会卷入风波,届时,整个中原武林只怕要如李阎的愿,血流成河了!”
“关越说得对,你确实不能去。”陆凝的话音从李婴夙身后传来。
几人齐齐看向房门口,只见陆凝拿着点星剑,衣袂飒飒,慢步而来。
“洛府不能出面,你也不能出面。”
李婴夙一把拽住她,问:“那你要做什么?”
陆凝默了默,望着前方:“救人。”
“陆凝,你知不知道这一去有多危险?”
“知道。”
李婴夙握紧拳头:“那你还是执意如此?你仍然放不下他?就算明知是去送死,你也甘愿陪他共赴黄泉?”
“我和你一样,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硬要为之。”陆凝语气坚定。
“我听不懂你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李婴夙怒吼,“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就算死也要救虚云?”
“是。”陆凝阖上眼睛。
李婴夙脚下一晃,片刻后惨然道:“你对我,可也有过这种心意?你问我许你白头算什么,那你呢?你连一句承诺都不屑给我。”
“李婴夙。”
“今日,我代你去,不老族是我的责任,我没理由让虚云蹚这浑水。我去把人救回来,若我有去无回,也正好成全你。”
陆凝浑身的血液都停滞下来,像是身处万里雪原,冻得她四肢都没了知觉。真实的痛感自心口处迅速蔓延,祸及五脏六腑,她几乎用了全部气力,才从牙关里挤出一句决绝的话:“不老族已经入了禅宗,既是你的责任,你就该守着不老族。而虚云是我的责任,与你无关。”
李婴夙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句话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觑准了他的痛处,就这么狠辣地刺了下去,要了他半条命。他苦笑出声:“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陆凝不敢再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收在袖口里的五指握紧玉簪,转身走出小院。
“陆凝,今日你若离了此地,从此以后,你我一刀两断,你可想清楚了。”
陆凝步伐一顿,未曾回首,眼眶却已通红。她不置一词,再次举步,坚定前行。李婴夙呆站在原地,黑白分明的眼像是失去了生机,如同枯槁。
关越涩声道:“要拦下大嫂吗?”
“谁能拦得住她?她铁了心要去,还有谁能让她回心转意?”
“大哥。”
李婴夙敛低眼皮,摇头惨笑:“陆凝啊陆凝……”说着,他便摇摇晃晃地回了房。
关越以为他决意要与陆凝夫妻情断,正一筹莫展,却又见他持佩刀而出,关越几步迎上,蹙眉问:“大哥,你要做什么?”
“她现在还是我的妻,我便要护她周全,这是我答应她的。”
“大哥!”关越欲要劝说,李婴夙手疾眼快,点了他的穴道,“此去凶险,我不知何时能回,洛家交给你了。”
“大哥!”关越眦目欲裂,却苦于动弹不得。
李婴夙说完这一言,也不再停留,足下一点,用轻功跃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