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被灭的第二日,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大半个江湖。正如陆凝所言,世道不正,人心不古,诚心实意为秦家哀悼的没几个,反倒是一些急于收纳秦家势力的跳梁小丑现了形。一个世家覆灭,引出了无数豺狼虎豹。陆凝和李婴夙每日听着关越带回的消息,李婴夙都得装模作样地感叹一遭人心不足蛇吞象。陆凝见他短语用得不错,于是多给他加了几本书,让他没事的时候能够徜徉书海陶冶情操。
李婴夙心想:我偏头疼。
又过了几日,不知是谁第一个放出消息,说是秦家为不老族余孽所灭,不久,所有矛头都指向了中原地界里剩余的不老族。江湖中人摩拳擦掌,几乎重现了当年天挽宗覆灭后的情形,数个门派联合起来,打着为秦家报仇的旗号,准备揪出所有不老族人,先逼问长生之法,再杀之后快。
李婴夙不耻中原门派的做法,下令无论谁来游说洛家,都直接打出去。陆凝看他整日气呼呼的,只觉得好笑。
半月之后,刚至秋末,陆凝独自外出了几日,留李婴夙独守空房。李婴夙也不晓得她去干什么,整日都在屋子里顶一张怨夫脸,张擎天偶尔去找他时,就见他在扯花瓣:“夫人今日回来,夫人明日回来……”
张擎天组织好的一席话就这么被辣眼睛的一幕堵回去了。
其后,罗素也来找过李婴夙一次。罗素话少,坐了好半日也没吭声,李婴夙碍于陆凝走前还给他布置了抄书的任务,自顾自地和纸笔作斗争,抄到日暮,他伸了一个懒腰,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惊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罗素胖嘟嘟的脸上嵌着两个豆子眼,无辜地盯着李婴夙。李婴夙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他又晃神地摇摇头。李婴夙察觉他状态不对,正想多问两句,他便兀自起了身,出了房门。没一会儿,他又忽然折返,郑重道:“大哥,其实我一直都很敬佩你,也是真心实意想和你当兄弟的。”
“我……我知道啊。”李婴夙莫名其妙地回。
罗素点点头,又一言不发地走了。
陆凝回来后,江湖局势起了新的变化。有人查出了不老族的藏身地,天霁谷。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觊觎长生的各门各派齐聚在阜城外,准备择日攻入天霁谷。李婴夙心知天霁谷内应是早已空无一人,也没上心。孰料,陆凝算着时间,等九大派、两个世家的人到得差不多后,便召集了关越几人议事。
彼时,正值午后,暖阳铺洒。刚吃过饭,众人都显得有些倦怠,李婴夙更是呵欠连天。屋子里热气重,嬷嬷放了两缸水在角落里消暑,继而退出了房间。
静默少时,陆凝扫视众人一眼,率先开了口:“阜城外聚了多少人?”
“初步估计,有五百左右。”关越回道,“前两日桑家还派人来找过大哥,想让咱们与他们一道攻入天霁谷,我回绝了。”
李婴夙打完一个呵欠,懒懒地跷起二郎腿:“天霁谷的人这会儿早跟着李阎溜了,他们去也是扑个空。”
“这倒不一定。”陆凝垂眸。
“啊?”李婴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陆凝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又问:“先前住在天霁谷中的不老族人有多少?”
“两百左右。”
“嗯。”陆凝稍稍沉吟,“天霁谷傍险峰与水路,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兵家之中是为争地,先居者胜,少可胜众,弱可胜强。”
五个大老爷们集体蒙住。
“如此机遇与地势难寻,李阎不一定会轻易放过。”
关越似懂非懂:“大嫂的意思是?”
“秦家被灭门后,隔了数日,才有消息传出是不老族灭了秦家。若在灭门当日有其他目击者尚且存活,也只能知晓秦家遭人寻仇。不老族隐世多年,与秦家近日无怨,别人怎会顺利推测是不老族灭了秦家?”
“所以,大嫂认为这个消息是李阎自己放出来的?”
“正是。”
关越神情复杂地看看李婴夙,李婴夙一时倦色尽消,迟疑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很简单,世人皆求长生不死,李阎洞察人心,知晓不老族的长生之法必能引起江湖瞩目。他只需稍稍推动,所有人便会按照他的计划走。他如此轻而易举行事,就能掀起中原的腥风血雨。”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李婴夙拍响了桌子,“为了他的私欲,就不管自己族人的死活?”
陆凝欲言又止,到底没忍心告诉他,当年蛊冢被破坏的真相。她斟酌片刻,才低声道:“在李阎心中,别人的性命只怕早如草芥了。”
李婴夙握紧了拳头。
关越抓住重点,问:“那么天霁谷也是李阎放出的线索?他是想把两大世家、九大派引去天霁谷,再一网打尽?”
陆凝没有回答,只是转了转手边的茶杯。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在她身上,她理好思绪,正色道:“李阎身为不老族少主,得族人追随,加之早年中原各派曾逼杀过不老族人,他们对这些武林人士必然恨之入骨,此次冲突,在所难免。我们能做的,便是将伤亡减至最低,不让中原与不老族结成死仇。若后续能顺利擒回不老族人,便施以软禁,或遣出中原。若他们着实反抗激烈,万不得已之下,只能弃少保众。”说到此处,陆凝看了一眼李婴夙,“这些人本可安然生活在天霁谷内,你已为他们创造了最好的条件,可他们仍旧选择跟随李阎卷入风波。他们的心智已被仇恨蒙蔽,任由其发展,此后的中原,将是仇恨蔓延,不得安宁。我先前已经说过,是留是舍,你终要做出一个选择。”
李婴夙沉默不语。
陆凝握住他轻颤的手:“你若是太过为难,便由我来替你吧。关越,你以往皆代表洛家与各门各派打过不少交道,此次由你领十二剑奴与各派会合,带他们进入天霁谷。”
“好。”关越点点头。
“谷内除唯一的隘口以外,还有一条水路可进,为防前后夹攻,罗素,你带五十名好手,提前守在岸边。”
罗素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过去由于存在感太低,是以不管大家计划什么事,总是习惯性地将他排除在外,此次陆凝却委以重任,他一时之间还有些难以适应。他看看李婴夙,又看看关越,见大伙儿都没反对,也只能颔首:“好的,大嫂。”
“谷内东面乃是林地,可供埋伏,后居争地者,切忌靠近,关越,你须牢记。”
“是。”
“南面地势稍高,与东面成对角,谴六十擅弓者,由张擎天带领,居高地待命。”
“是,大嫂。”张擎天扭动着手腕,一看就准备大展拳脚。
布置完一切,陆凝又看着殷殷期待的贾品道,说:“至于你……”
“大嫂是要我从小路包抄,还是直接杀进去,我都可以!”
“嗯。”陆凝道,“为防后院起火,有人于心不忍,你就留在府上陪你大哥吧。”
贾品道:“不是,大嫂,这种武林盛事,我岂能不参加?连罗素你都用上了,没道理不用我啊。”
“正是因为看着你大哥兹事体大,我才将此事交给你。须知,你大哥一人能抵上百,你若能守得住他,就证明你能力非常出众,是一名佼佼者。”
这帽子戴得高,可老贾不吃这一套,他小声嘟哝:“大哥有什么好守的,大嫂一句话,他还不得老实蹲在房里扯花瓣吗?”
李婴夙勃然大怒:“到底谁才是你大哥?”
“你是,你是。”贾品道哼哼唧唧,不敢再反驳了。
陆凝摆摆手:“各自去准备吧,今夜好好休整,明早出发。”
“好。”
四个大男人分头行事,李婴夙脸色不佳,大半日都没和陆凝说话。陆凝说要画一幅他的丹青像,他也不似往常兴高采烈地摆姿势,反而甩开陆凝的手,躲去了一边。陆凝索性不再搅扰他,回房写了几封信,便去院里抓了信鸽,将信送出。眼看时辰尚早,她又领着嬷嬷去城里闲逛。她这一逛,便逛到了入夜。嬷嬷看出公主心情不好,也没敢多说什么,只陪着她漫无目的地走。两人寻了一处酒楼随意用过晚膳,嬷嬷问她是否回府,她想起他的不理不睬,许久没吭声。
自打两人相识至成亲,李婴夙向来是一块牛皮糖,怎么也甩不掉,每次和她说话都是温言软语,从来不曾冷脸相对。然而今日,他却把陆凝当成了空气。陆凝心高气傲,自是忍受不得。她知晓他不满她的安排,但她这样做也是为了顾及他的心情。若非为了他,堂堂一国公主为什么要蹚这江湖浑水?即便应了长孙小楼的局,实在不行,她还能抓着人打一顿直接塞回宫里。她这般劳心劳神,得不到一个好字,还要受人白眼,真是气得不轻。
在酒楼坐了半晌,陆凝决定去看戏。
阜城之人富足随性,便是夜里,消遣之地亦是高朋满座。陆凝没占到二楼的好位置,只能在一楼大堂里和旁人凑了一桌。姑娘们的劣质脂粉气和汉子们的汗味混在一起,熏得陆凝几欲作呕。她本能地想逃离,可放眼阜城,却又没什么去处,只能耐着性子如坐针毡。
一出《捉放曹》落幕,戏子们把台上物事一收,小二们忙不迭抬上来一张矮桌,一名长着山羊胡子的老者气定神闲地上了台,一敲醒木,娓娓道起了一桩江湖轶闻。
对于说书,陆凝是喜欢的。在宫里时,她百无聊赖也会偶尔缠着陆渐离让他找些说书人进宫,江湖趣事,古怪见闻,还有情情爱爱,她通通来者不拒。她是搞创作的,总得时不时从别人的故事里寻点灵感。可今日,她却无心听书,满脑子都是她家牛皮糖现在在做什么。
如此熬到戏楼散场,已过亥时。陆凝在嬷嬷的搀扶下慢步走回洛府,李婴夙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前,正皱着眉头四处张望。觑见陆凝回转,他眉间一松,分明有话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嬷嬷识趣,先行入了府。李婴夙拽住陆凝,一言不发地往房间走。他在梳妆台前替陆凝取了头花,梳好长发,又沉闷地去给她打水洗漱。待得她洗完脸,他将人按到床上坐下,脱了她的鞋袜,蹲在地上给她洗脚。她说要自己来,他又置气似的把她的脚死死按住,直到她低呼了一声痛,他才恍然回神,喃喃道:“抱歉。”
陆凝闭了闭眼,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若不喜欢我插手李阎和不老族之事,我便不再插手了。”
李婴夙没接话。
约莫过了半刻钟,他的动作越发轻柔,像是充满了歉意:“我没有责备你,我只是……只是气自己优柔寡断,太没用。”
“不是,你重情义,这非是坏事。”
李婴夙嘲讽地笑了一声:“我说过自己白目,我以为活了这么多年,总能了解一些人情事理了,可终究还是辨不清是非黑白。”
“我也记得你说过,这世道,从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黑与白之间,没有界限,人心总是浑浊的。”陆凝话音温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中原门派为了长生,不老族和李阎为了泄愤,这件事情原本就没有谁对谁错。而我的私欲,是你。”
李婴夙手上动作一滞,呆呆地望向陆凝。
陆凝别开了视线,不敢看他,只有绯色蔓延的耳朵出卖了她此刻的心绪。
“李婴夙,你不用苛责自己狠下心,在我看来,心软亦是你吸引我的优点。但是杀戮之事,一旦起了头,便是冤冤相报无尽期。如果有人必须要牺牲,那我们只能选择以少保多,你明白这其中的权衡吗?”
“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
陆凝止了他话中的转折,用细软的手掌覆在他的眼睛上:“你不想看到不老族和李阎走入末路,那就把眼睛闭上。你不用担心跌倒,我会牵着你。”
李婴夙沉默了半晌,突然笑了一声,握着她的手游移到自己的面颊上。他仰头看着她,像一名最虔诚的信徒:“我能做些什么?如果把所有的担子都交给你,我会觉得我是一个没用的夫君。”
“你怎么会没用。”这不是在伺候着洗脚吗?陆凝不好说得太直白,于是拐弯抹角地道了一句,“你的用处,不就是让我舒服吗?”
陆凝忽然顿住了,这话说得好像有点怪怪的,她正要改口,李婴夙唇角一扬:“好,那我只能尽力让夫人舒服了。”
陆凝:“唉,你等等,我还没擦脚!”
“等不了了,夫人第一次挑逗我,我要是还能忍,那就不是一个男人。”
“有水!”
“嗯,是有水。”
陆凝脸上一红,应付不来李狗子耍流氓,只能捂住了眼睛。李婴夙的吻落在她的脖颈上,一路往下,领口“咝”的一声响,被这败家爷们撕了。
回了房的嬷嬷始终不放心公主和姑爷,怕这两人吵架,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当一个和事佬。她没料到,刚走到房门口,屋里就传出某种奇怪的嘤咛。
嬷嬷望天,这都多晚了,姑爷精力还这么旺盛,姑爷果然是姑爷。
被人在背后赞许了一番的李婴夙福至心灵,更加卖力。
一场云雨过后,李婴夙抱着昏昏欲睡的陆凝,撩了撩她汗湿的发,心满意足地睨着她小巧的眉眼,低声说:“你是我的话,会选择杀了李阎吗?”
“嗯。”陆凝迷迷糊糊的回,“诛首恶平干戈,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可是我还想陪着你过一辈子呀。”
陆凝不解他这话的含义,回手抱住他的腰身,阖着眼笑:“我们会有一辈子的。”
李婴夙亲了亲她的额头:“凝凝,你能送我一样东西吗?”
“你想要什么?”
“欠条,或者说是字据。”
陆凝沉吟一嗓子,疲乏地睁开眼:“字据?”
“嗯,就写无论我做了什么错事,你都会原谅我一次。”李婴夙眼巴巴地乞求。
“不要。”陆凝背过身,“你要是背叛了我,我也要原谅你?”
“我绝不背叛你。”
“那也不行。”
“凝凝,凝凝……夫人……”李婴夙撒着娇,陆凝无动于衷,李婴夙开始耍赖皮,一边亲吻她光洁的后背,一边算账,“你看,我都送你几件东西了,你也没送过我什么,就一张字据,抵销我之前送你的东西,这不是很划算吗?”
“不划算,你娶了我,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你的所有东西也是我的,不算是送。”她竟然说得好有道理。
李婴夙一愣,既然说不过,那就做吧。他强行把陆凝翻过身来,又去吻她的唇。她实在是没力气和他折腾,急忙推他:“行行行,我依了你便是。”
“当真?”
“当真。”陆凝在他下颚上啄了啄,拍拍他的脑门,“好了,睡觉。”
“你不可以骗我哦,真的要立字据哦!”李婴夙像一个要糖的小孩子,又确认了一回,得了陆凝肯定的答复,他才安心地抱紧陆凝,阖眼睡去。
这一夜,李婴夙睡得不大安稳,总是翻来覆去的,连累陆凝也没睡好。
次日,天光大亮,两人双双用过早膳。陆凝挨不过李婴夙的纠缠,到底还是写了一张字据。等到关越三人分头出了府,陆凝又对贾品道千叮万嘱,末了,她才带着嬷嬷慢慢悠悠地尾随各门各派,前往天霁谷。
一行人策马一天一夜,至第三日巳时,便到了天霁谷外。陆凝对天霁谷周遭的地形甚为熟悉,在进谷前便转往了高处。嬷嬷跟着她爬了大半个时辰的山路,来到一处峰顶。绝壁旁边,有一座凉亭,想来是久未有人打理,显得有些破旧。人身处亭中,放眼望去,能看到谷中腹地的情形与北面水岸的状况。关越领着数百人已过隘口,正步进谷内。谷中有数多房屋,聚成村落,眼下死寂无声,没有半个人影。东面林地枝繁叶茂,劲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一派肃杀之意。罗素领着五十人守在岸边,谨慎以待。南面的山头上有金属反射出的刺眼阳光。她环望一圈,心知万事俱备,便闲闲地走到亭中坐下,让嬷嬷取了背来的琴。
“公主,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等。”陆凝食指一动,勾出一个弦音。
“等谁呀?”
嬷嬷不大理解,陆凝也没有多加解释。
过了午时,一轮日头张扬地攀在穹顶中央,散了又聚的云层里透出一片一片的灿烂金芒。嬷嬷怕陆凝饿,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些干粮,陆凝摆摆手,让嬷嬷先吃。嬷嬷拿了一个馒头,刚走到凉亭边上啃了一口,便听得谷中传出一阵高亢的喊杀声,无数手执刀斧的不老族人从林地里冲了出来,迎头杀向关越领着的数百人。嬷嬷吓得馒头掉在了地上,刚哆嗦地喊了声“公主”,抬头一觑,山道上又行来几人,走在前面的是两个眼熟的暗卫,后边还跟着两个人,一者正是长孙小楼,而另一人则是李阎。
陆凝不动声色地将琴弦压住,抬头睨着亭子外的人。暗卫将人带到后,便规矩地站在一旁。长孙小楼面露不耐烦,想是并不愿见到陆凝。听到谷中杀伐声愈趋激烈,长孙小楼这才诡异地笑了笑,和李阎一道走进了凉亭。嬷嬷向长孙小楼问了好,陆凝便支使她站到亭子外面。继而,李阎坐在了陆凝对面,长孙小楼看看陆凝边上唯一的一张石凳,有些迟疑。
“你不愿挨着胞姐坐?”
“你不过比我早生了半刻钟,别自称姐姐那么顺口。”
“半刻钟也是先你一手,你得认命。”
“哼。”长孙小楼冷哼,不情不愿地落了座。
三人静默少时,谁也没有先启齿。随着刀兵撞击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谷中腹地的情形亦是越发胶着。不老族人数少,但碍于占据地理优势,一时之间竟然不落下风,甚至隐有压制九派两世家的苗头。长孙小楼年轻气盛,很快就忍不住,率先挑衅陆凝:“这一局,你要输了。”
“是吗?”陆凝的指头勾了勾琴弦。
“你和爹总是这样,自以为聪明,认定什么事情都在你们的掌控之中。”长孙小楼语气嘲讽,“你以为主动将中原门派引入天霁谷,就能先我们一手,在人数上占据优势。可你别忘了,这是不老族居住之地,对于地形,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
“我知道。”陆凝点点头,“正是料到你们有此自信,我才会放出天霁谷的线索,引中原门派来此,否则又如何引蛇出洞。”
“便是我们应邀而来,你又能如何?以你一人之力,能扭转乾坤吗?”长孙小楼冷笑。
陆凝神情复杂地看了看他:“看来以前是我对你太包容了,父亲理应待你严苛,你确实太稚嫩。”
“陆凝,你!”
陆凝没再搭理他,反而转向了李阎:“今日此局将破,阁下到底有什么目的,可否在此说明一二?”
“目的?”李阎故作诧异地反问,一根手指在桌面敲敲打打,随即抬头望天,“目的啊,是我忘了,普通人行事都得要一个目的的。那我的目的,便是普天之下血流成河吧。”
“阁下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无所谓,我一条烂命,输得起,就未知陆姑娘可是如我这般洒脱?”
说话间,李阎拿出袖口里的埙,这埙造型独特,和他之前留在洛府的正是一对。他不过吹了几个简单的音调,忽然,林地边缘的土里钻出无数黑色的小虫子,甚为壮观,犹如百万蝼蚁,绕过混战中的不老族人,爬到了中原众人的脚底下。来不及躲闪者,当即被那奇怪的虫子撕开小腿皮肤,钻入血肉里,眨眼过后,被蛊虫入体者,爆体身亡,只留一片惨淡的血雾。那沾着人血的虫子从亡者残骸中落地,又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
陡生变故,前一刻还仗着己方人多不生怯意的中原人霎时魂飞魄散。有人仓皇地想往隘口逃去,那虫子像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很快围成了一个大圈,截断了所有人的退路。不老族得蛊虫相助,如虎添翼,手起刀落,又添不少亡魂。
长孙小楼笑得阴森,望着陆凝道:“你承认输了,我不会让别人知晓是你故意将这些门派引入天霁谷送死,你还能安心当几天洛家的女主人。实在没办法,叫爹来帮你啊,或者滚回宫里,永远地活在他们两人的庇护之下。”
“该滚回宫里的人,是你。”陆凝脸色一沉,敛了平和,眼中盛出几分杀意,“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不珍惜。小楼,你胞姐从不做没有胜算的事。你既然求着我打你的脸,那我也只能遂了你的心愿。”
“哦?”李阎放下埙,扬起狭长的眼角,“陆姑娘要如何当着我的面打你弟弟的脸呢?”
陆凝奏出一记琴音,亭外的暗卫得了令,拿出火焰信号,朝天发了一枚。谷中的关越仰头一看,招呼着众人冷静,不往谷外撤离,反倒深入腹地。到得一口水井前方,关越让众人围着井口站成几圈,不可轻举妄动。那黑色的蛊虫随之跟来,却不知何故停在了半丈开外,不敢靠近。先一步的不老族人没有收住攻势,贸然冲进中原门派之中,转瞬之间,便枉送了性命。
李阎和长孙小楼身处高处,能够看到腹地内的情况,两人皆是震惊。李阎沉默少时,再吹埙音,一群白色蛊虫扑腾着翅膀从林中飞出,冲向井口。可同样地,它们仍停在了距中原人半丈的位置,狂乱地在空中绕着圈。李阎见状,猜到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镇定地放下埙。
长孙小楼握紧拳头,脸色铁青,满眼怨毒地盯着陆凝。
对峙的不老族人迟疑了一会儿,见中原人害怕蛊虫不敢妄动,便想一举攻上,趁乱杀了门派的掌门。不料,他们刚要有所动作,第二枚信号焰火放出,南面的矮峰上,顷刻射出几十支利箭,直直钉在不老族和中原门派的中间。不老族所有人赫然止住了攻势,惊异地看看矮峰,又看看人群里信心十足的关越。
眼下中原各门各派受困,的确是难展拳脚,在这种状态下,若不老族赌命一搏,今日进入天霁谷的众人很难全身而退。至此,关越才算是对陆凝的安排心服口服。按照陆凝的计划,两方陷入僵持后,便是关越忽悠众人的大好时机了。他先道出水井与弓箭手皆是由洛府安排,博了一波好感,让众人对洛家家主李婴夙感恩戴德、马首是瞻。他又借着这个人情,要求众人若胜出这一战,不得伤不老族人性命,需将这些人交给洛府囚禁。九派两世家虽有人颇有微词,但碍于自个儿的性命都得仗着他人护卫周全,也只得认了。
所有的不老族人都聚在了水井周边,已无藏身之所,若是硬碰硬,且不说九派两世家的人都有武学根底,便是矮峰上的埋伏者,也足以威胁不老族人的性命。
谷中杀伐声骤停,一派死寂。
陆凝悠悠弹着一曲轻缓的曲子,淡淡道:“现在,谁输谁赢了?”
长孙小楼咬牙切齿:“陆凝,你在水井之中到底放了什么?”
“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回宫去细想。”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陆凝唤来亭外的两名暗卫,对他们道,“人到齐了吗?”
“回公主,属下已知会二十同僚,在山下候着了。”
“很好。”陆凝用下巴指指长孙小楼,“把皇子带走,他敢反抗,直接打晕绑回宫,不用给我面子。”
“是。”
两名暗卫上前架人。长孙小楼急怒交加,吼道:“你们敢!我回宫摘了你们的脑袋!”
“皇子息怒,皇子恕罪,皇子跟我们走吧,皇上想您想得都快大发雷霆了。”
“我不!我不要回宫!”
“您再不回宫,不仅皇上发怒,皇夫也要发病了,到时候宫中亡魂一片,皇子您于心何忍呀?”
“放肆!你们放开我!陆凝,我……”
“我什么?”陆凝呢喃了一句。她胞弟说的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两名暗卫轻功过人,长孙小楼这一句话还没讲完整,三人就转下了山道,剩余的话音,也淹没在了时急时缓的琴声里。
山风凛冽,撩起了陆凝耳边的鬓发。许久,李阎笑着拍拍手:“早听闻北曌女帝与皇夫智计出众,乃是鬼谷一脉的佼佼者,不想公主殿下亦是不遑多让。”
“谬赞,比起双亲,我自认尚有差距。”陆凝十指拨弄琴弦不停,“我既入江湖,便是江湖人,阁下不必在意我的其余身份。”
李阎自是不能在意的,在意也没有结果。李阎虽然心性偏执,却也不笨,知晓朝堂还不是他能伸手的地方。他微眯双眼,道:“原以为陆姑娘一招请君入瓮,只会自食其果,我着实没想到,倒是我中了姑娘的一箭三雕。替洛府造势,反杀不老族,还能借此引出你的胞弟,将他擒回。陆姑娘这一局,不可谓不精妙。只是我尚有一事不解,蛊王尸油,陆姑娘从何处得来?这尸油能克百蛊,却十年难成,陆姑娘是何时开始筹谋这一局的?”
“错了,此局非是一箭三雕,而是一箭五雕。不老族是李婴夙在意的,我不会任其葬送于此地。”
“五雕?剩余的两只,从何而来。”
“与一个将死之人,何必说这么多呢?”
李阎眸色一变,短暂的肃穆后,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原来我是第四只雕,陆姑娘要杀我?”
“不能杀吗?”
话音落,琴音止,陆凝一掌拍在石桌上,琴身向上翻动,露出底下的点星剑。陆凝抽剑出鞘,刺向李阎。李阎的反应极其敏捷,察觉到她澎湃的杀意,一个旋身躲过,双掌翻覆,一面抵挡,一面欲要奏埙。她知晓他的能耐,剑锋凌厉地劈向李阎的喉头,李阎往后退开,不防她剑刃一转,割伤了他的右手手腕,埙落地,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李阎实在没料到,陆凝不仅智谋出色,武学竟高明至斯。用蛊他是好手,但于武道,他却根基平平,与陆凝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没有操蛊之物,他节节败退,不过十数招,点星剑便搁在他的颈上,只需再进半分,他便性命不存。
李阎喘着粗气,十年囚禁,让他的体质弱于常人,只是动了下手,便有些呼吸不畅。他脸色发白地盯着陆凝,眸子里却是如常的阴冷,他阴森地笑道:“你是想保住不老族人,所以要杀了我?”
“阁下是首恶,无论从哪一点出发,都该杀之。你死,不老族不足为惧,中原各派也不会为难他们。他们已隐居十年,阁下又何必逼死无辜。”陆凝古井无波地答。
“你对我的兄长,可真是情深义重啊。无辜,呵呵,无辜啊……”李阎突兀地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渗出了泪。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着,脖颈也因此被点星剑划出了一道血痕。陆凝眉头紧拧,听他道:“无辜,我也是无辜啊,我凭什么要为了不老族背负重担?我又凭什么要为了他们豁出性命去练武呢?他们喊我少主前,可问过我愿不愿意?我娘被逼死前,可有人问过她的感受?谁不是无辜的?谁又是该死的?”他声音转厉,连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这群人,过了这么多年的安稳日子,兄长护他们至此,他们不也恩将仇报?他们凭什么活着?”
李阎神态癫狂,一只手握住点星剑刃,狠狠一拉,满手黏腻的鲜血霎时滴落出来。他抖了抖袖口,数只蛊虫食了他手心和地面的血,通体变得莹莹发红。那些蛊虫行动迅速,几乎是弹指之间就爬下了山。
陆凝还不知他想做什么,沉声道:“你的事,怪不到他们头上,只能怪你父亲手段太残忍。”
“那个老畜生又是为了谁呢?不都是为了不老族吗?如果没有不老族,我娘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陆凝摇了摇头,正要终止这毫无意义的谈话,忽听山谷内杀声又起。陆凝诧异之下,侧头一看,只见那些原本迟疑的不老族人突然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杀向了中原门派。他们的步调诡异,仿佛是被人牵引的木偶,姿势极为不和谐。前面的不老族人冲进人群里,被乱刀斩杀,后面的不老族人仍前赴后继。中原各派一时也慌了神,关越险险受了伤,处在矮峰上的张擎天见状,立刻下令放箭。无数箭矢射进不老族中间,血腥味霎时蔓延了整个山谷。
陆凝握紧点星剑,寒声道:“你做了什么?”
“你听过蛊人吗?这是其中的一种。一旦闻到我的血气,他们身上的蛊就会变得狂暴,不受控制,见人即杀。现在,陆姑娘还有什么法子保住他们吗?”
“你真是无可救药!”
点星剑瞬动,李阎拼尽全力握住那夹杂着磅礴内劲的剑锋,至寒内力顿时侵入他的五脏六腑,喉头一甜,张嘴就吐了一口血出来:“陆姑娘,我可是和你打过赌的。”
在兄长心中,你和我,孰重孰轻。
他的赌注还在耳边回响,陆凝却是心念稳定:“今日,谁也救不了你!”
话音落,陆凝不再犹豫,眼看着李阎命数将尽,蓦地,一名黑衣蒙面人冲进凉亭,气势无敌的一掌直向陆凝击去。陆凝看出来人武艺不凡,不敢轻视,快速收回点星剑,出掌迎上。两人掌气相接,亭内石凳、石桌顿受波及,不堪这股庞然巨力,赫然碎成了几大块。趁着石屑纷飞,那人带起李阎,从绝壁跃下,转眼不见了身影。陆凝追出两步,看看仍在轻颤的手掌,拧眉不语。亭外的嬷嬷疾步跑过来,担忧地瞅着陆凝,道:“公主。”
陆凝神情凝重。
谷内此时乱成了一锅粥,随着李阎消失,蛊虫也遁了土。剩下孤军作战的不老族,被中原各派几乎压倒性地屠杀。陆凝从嬷嬷的包袱里拿出一枚信号焰火,冲天放出,张擎天当即带着弓箭手冲到山下,意图终止冲突。而在北岸水边,水里冒出了上百不老族人,正围杀罗素。
嬷嬷也看清了两方的状况,不由得焦心如焚:“怎么会这样?公主,罗素那边快挡不住了。”
陆凝不吭声。
嬷嬷又道:“要通知二爷去救人吗?”
陆凝倏然回头:“回洛府。”
“是。”
如陆凝所料,救走李阎的,正是李婴夙。贾品道被人打晕,瘫在屋内呼呼大睡。她回去时,贾品道才迷迷糊糊地醒转,还在问大哥去哪儿了。陆凝一言不发,没在洛府落脚,径直回了城外的小院子。
到得第三日,前去天霁谷的各门各派才陆续赶回阜城。此一战,各门派皆有折损,不老族人在僵持之时突然发狂,战斗力倍增。他们虽被压制,却也伤了不少中原人士。少数不老族人逃出了天霁谷,不知去向。因着这一次动乱,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陆凝的掌控。中原与不老族结成死仇,回转的各门派一商量,决定四处追杀不老族。关越主张洛府不参与,九派两世家也没多加游说。
第四日上午,李婴夙面色疲倦地回了阜城。他一到洛府,便听闻陆凝去了城外的小院,他知晓自己救李阎的事情必是暴露了,马不停蹄地就赶去了小院。彼时,篱笆院门紧闭,他不敢硬闯,生怕再惹陆凝生气,便在门外嚷嚷。他喊了大半个时辰,陆凝黑着脸走了出来,他耷拉着脑袋不敢多看她。
半晌,陆凝问:“理由?”
“没……没有理由。”
“你可知此举后果?”
“知道。我竟然敢对你动手,夫人怎么罚我都是应该的。”
“我不是说这个。”陆凝禁不住怒火上头,“你重视不老族,我便想着替你周全护住不老族。可你却为了李阎一人,将其余人置入险境,为何?”
李婴夙紧抿唇线,一张脸惨白得毫无血色,他像是有些虚弱般,脚下晃了晃。
陆凝忍住扶他的冲动,仍旧死死地盯着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
“我很抱歉。”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陆凝转头要走,李婴夙拉住她,低声道:“李阎,我不能让他死,他是戚姨唯一的儿子。”
“如果这就是你要让他活着的理由,你去对中原各门各派说吧。”
“凝凝,”李婴夙手忙脚乱地从背后抱住她,“李阎死了,我也活不了了。”
“为什么?”陆凝回头看了看他。
李婴夙埋低脑袋,眸光闪躲:“当年南武林覆灭,我将他带出南疆时,他便不想活了。是我告诉他,无论何时,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所以,你许了他一个同生共死的承诺。”
“是。”
“这个承诺,至今你仍要守住?”
“是。”
“即使你和我成了亲,说过要与我白头偕老,也抵不过这句承诺?”
李婴夙不说话了。
“那你又许我什么白头到老?”陆凝心尖狠狠一抽。那日在戏楼,李阎与她打赌,说在李婴夙心中,他们两人孰轻孰重。当时她是颇有自信的,因为自始至终,李婴夙都追逐着她的身影和脚步,他说他爱她,她便深信不疑,不曾想过有另一个人会在他心中重过自己。这一次的打脸,真是来得又狠又准。她掰开他的双手,举步走进院子,顺带挥袖关上了院门。他呆呆地杵在原地,茫然而痛苦。
他什么都想保住,可他忽然觉得他什么都快保不住了。
到了第五日,洛府传来消息,罗素死了。李婴夙在院子外站了一夜,原本初冬的天夜里便寒意甚重,他浑身血脉都像凝滞了一般,听见罗素的死讯,险些要站立不住。贾品道扶住他,他又恍然了许久,这才跌跌撞撞地往洛府跑。看见棺材里的胖子,他心头大恸,一口血哽在喉头难上难下。
罗素的后事处理了三日,有些与洛府交好的门派派了人来吊祭,李婴夙一直跪在灵堂,半步都没挪动过。张擎天和贾品道忍着苦楚接待来客,关越则负责整理罗素的身后物。他私心留了一些罗素的物件,其余的便打算和罗素的尸身一道埋了。
在这期间,陆凝一直都没出现,仿佛洛府的事与她无关。张擎天性子冲动,也怪过大嫂无情无义,关越和李婴夙喝止了他,李婴夙只道,所有的错都怪自己。众人看李婴夙如此神伤,便也没再提。
十一月三日,罗素下葬。李婴夙又提出要让关越三人退隐,他们却是怎么都不肯,李婴夙没辙,只好把这事暂且压下。消沉了两三日,他才调整好心情去小院找陆凝。陆凝还是不肯见他,无奈之下,他只能翻过篱笆,进了院子。那阵儿陆凝正坐在竹下挑灯抄经,听见声响,抬头瞥了一眼,又专注在笔墨上。他走近看了看,登时连嘴中都觉苦涩。
这几日,他寝食难安,备受煎熬,陆凝却好似依旧娴静淡然,还能抄几页佛经。
可她为什么就不能抄点别的东西呢?偏要抄这佛经。李婴夙再看看她腰间的荷包,一股邪气猛地蹿上心头,堵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他有种直觉,倘若哪天他真的做了什么激怒她的事,她会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全副心思依旧在那佛者身上。
分明两人已经成亲了呀,分明自己对她也还不错呀,分明自己掏心挖肺都想对她好啊,可为什么自己就是走不进她心里的铜墙铁壁呢?
李婴夙木讷地走到她跟前,哑声喊:“夫人。”
陆凝恍若未闻。
他又道:“凝凝,别写了,你和我说几句话吧。”
陆凝仍是不理他。
他将手按在纸页上,挡住陆凝的落笔处。陆凝不满,皱起了眉头。他嗓音嘶哑:“夫人,你可不可以对我说一句你爱我啊?”
陆凝诧异地看向他。
这表情落进李婴夙眼里,仿佛是他提出了一个很可笑的要求,他的胸口霎时揪作了一团,像有一把锯子正在反复拉扯,他乞求道:“就这一次,行吗?就这一次。”
陆凝放下笔,一声不吭地要回房,李婴夙突兀地握住她的双肩,眼眶通红:“真有这么难以启齿吗?还是你根本就没爱过我?”
“你发什么疯?”陆凝作势要拂开他的手,他双臂一收,将人死死圈进了怀里。他找准陆凝的唇,狂乱无章地吻下去。陆凝用力推拒着他,可他纹丝不动,如同入了魔一般,偏执地发泄着隐藏已久的情绪。
他说过那么多次爱她,可她一次也没正面回应过。他在她面前收起了所有自尊,卑微得像是地上的烂泥,他把自己的真心捧在手里,献宝似的想博她一笑,但她全然不在意。在这场感情的游戏里,他自始至终都像一个跳梁小丑,唱着独角戏,他的悲喜影响不了她半分,她始终这般冷冷清清,自持稳重,泥足深陷的只有他一人罢了。
陆凝偏头躲开,李婴夙便执着地去吻她的耳垂和脖颈,一边吻,一边断断续续地问:“陆凝,你爱过我吗?”
“李婴夙,放开!”
“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啊?”话至最末,尽是哽咽。他苦涩地停下了所有动作,紧绷的后背轻微起伏,眼皮一眨,泪便落在了陆凝的锁骨上。陆凝整个人一滞,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承认自己在气头上,好几日都不想搭理李婴夙,可他一落泪,她便什么原则都顾不上了。迟疑少时,她还是环住了他的后背。李婴夙声线颤抖,靠在她的肩上说:“罗素……死了。”
陆凝顿了顿,轻轻抚着他的背。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救李阎……
“可是我真的太想和你一起老去了,我想和你一起过完这辈子,一起走到白发苍苍。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贪心,可我没办法。自从你答应与我成亲,我所描绘的未来,都有你的参与……
“是我害死了罗素。”
李婴夙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大片的水花浸湿了陆凝的衣裳。罗素的死实则是在陆凝的意料之中,她也猜得到此事对李婴夙的打击必然深重,是她考虑不周,这几日还和李婴夙赌气。一念至此,陆凝越发心疼,不由得拥紧了李婴夙。李婴夙渐渐平静下来,陆凝刚说了句:“这不怪你。”
蓦地,她说辞一止,诸多细节纷杂地涌上了脑海。
——我和姑娘打一个赌,兄长会不会让你杀了我。
——你是我的话,会选择杀了李阎吗?可是我还想和你过一辈子呀。
——我将他带出南疆时,他便不想活了。
——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陆凝忽然想起,在七夕那夜,关越喝醉了,曾神志不清地抱着张擎天说:“大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与他同归于尽。”“他”是谁?这世上能让李婴夙同归于尽的,算起来也没几人,李阎便是其中之一。为何关越会知晓李婴夙曾打算和李阎同归于尽?这只能是李婴夙亲口交代的,可眼下李婴夙为何执意要保李阎?
陆凝想到这其中曲折的关键,脸上登时苍白,许久没个动静。李婴夙的情绪稳定下来,抬起头看了看眼前人,问:“你还生气吗?”
陆凝收回思绪,摇摇脑袋,望着李婴夙略显疲惫的面色,勉力一笑:“饿吗?我去给你煮点吃的?”
“你会吗?”李婴夙意外地问。
“还行吧,煮点面条应该不难。”
“好。”
于是,两刻钟后,陆凝端着一碗黑漆漆的玩意儿进了屋,李婴夙打眼一瞅,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但碍于这是陆凝第一次为他下厨,他还是硬着头皮吃完了。收了碗筷,他再回房,两人之间莫名像多了一层屏障似的,两两互视,却无话可说。他心中有结未解,陆凝亦在沉思别的事,静默了良久,陆凝熄了灯,和他一起躺在了床上。他难得没有抱着她,反而与她保持着距离,她未曾察觉有什么不对,只顾着思考他瞒下的线索。
整夜无眠,两人同床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