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麦糖糖刚下班,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刚说“你好”,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她怯生生地说:“糖糖姐,是我。对不起,我……我能不能麻烦你?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所以……所以想到了你。”
麦糖糖觉得声音熟悉,可一时之间,想不起是谁了:“请问,你是——”
“糖糖姐姐,我是苏小可。”那个年轻的女子说。
“小可,是你。”麦糖糖终于想起了来。
“糖糖姐,如今我在城西派出所,你能不能把我保释出去?”苏小可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真的没有法子,不知道找谁好,忽然想起了你。糖糖姐姐,求求你了,求求你把我保释出去。”
放下电话后,麦糖糖去了城西派出所。
原来,苏小可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做“女盛体”。她运气不好,做“女盛体”的第二天,有人举报,因为有“色与情”之嫌,那间料理店给封查了。料理店被拘留,在场的所有做“女体盛”的女孩子,被叫到派出所里接受批评教育,末了,要找人拿五千块钱的罚金保释出去。
苏小可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戚,不知道找谁保释她,也没有五千块钱交罚金,不得已,只好打了电话给麦糖糖——为什么要找麦糖糖?苏小可也说不清,只是凭直觉,麦糖糖会帮她。
麦糖糖也不明白,她会什么会帮苏小可。以前在辛亚雷的制衣厂,她跟苏小可不过是同事几个月,交情不深。
但如今,她却拿出了五千块钱罚金,把苏小可保释了出来。
眼前的苏小可,比以前瘦了不少,好像缩小了一圈,她的脸更尖了,嘴巴耷拉下来,身上穿着朴素,白色T恤套一件灰色外套,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球鞋,看上去清纯得像校园里的大学生。
原来,辛亚雷的制衣厂倒闭后,苏小可也失业了。
雪上加霜的是,她哥哥苏小海病了。
苏小海得的是黑毒瘤,一种不常见,但非常致命的皮肤癌。那是一种先天不幸的家族病史,医生说,那是遗传病,应该在十八岁以前就尽量避免在太阳下直晒,否则会晒出导致恶性肿瘤的黑斑,到了成年后才会发病。
苏小海的爷爷去世的时候不到四十岁;伯父去世那年,才三十六岁;苏小海的父亲活得长一点,四十二岁。但苏小海,今年才三十岁,他身上的癌细胞已然扩散,医生说,活不了多久了。
苏小可跟苏小海不是亲兄妹,所以她不会遗传黑毒瘤这病。
苏小可是苏家养女。她刚出生没多久,便给父母装在一个小纸箱,扔在小镇的大桥下面。八岁的苏小海跟村里的大哥哥去小镇赶集,路过大桥,听到哭声,好奇跑了过去凑热闹。
小小的苏小可躺在小纸箱里涨红着脸,哭得气若游丝。
旁边围着看的大人摇头,叹息,哪有这样狠心的父母?既然把孩子生出来了干嘛还要抛弃?这孩子多可怜,哭了大半天了,估计也是饿了。
八岁的苏小海,居然把饿的奄奄一息的苏小可抱了回家。
苏小海的父母老实憨厚,收养了苏小可。他们说孩子养大了,给苏小海做媳妇。村里穷,小伙子不容易娶上媳妇,何况苏家有遗传的黑毒瘤病?
而且,苏小海不聪明,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笨。
那是因为当年苏小海出生的时候,他老妈为了省钱没去医院生,在家哭了三天三夜才把苏小海生下来,苏小海卡在老妈肚子里的时间太长了,出来的时候全身变成了紫色,差点死去。
苏小海没死,脑子卡得有点不灵光,反应不如别人快。人家小学读了六年,苏小海读了十年,上初中念了一年多就念不下去,老师讲的数理化他听得一塌糊涂,英语26个字母永远记不全,只好缀学在家放牛。
苏小海虽然反应不如别人快,但他很爱苏小可,把她当了宝贝一般,处处护着她,别人欺负自己不打紧,不过是一笑了之,但欺负苏小可就不行,苏小海会拿着砖头追到别人家里闹,非要别人给苏小可赔个不是不可。
苏小可刚好和苏小海相反,人聪明,喜欢读书,每次考试,总是拿全班第一,甚至全年级第一。
苏小可上了小学,初中,高中。
后来又考上了大学。
考上大学的时候,父母已去世。家里所有的亲戚都反对苏小可去读大学,他们说苏小可读了大学后会抛弃老实巴交的苏小海,不肯嫁苏小海了。这个时候苏小可才知道,原来她是苏小海的媳妇,苏小可爱苏小海,很爱很爱,但那不过是妹妹对哥哥的爱,而不是男女之间的爱。
苏小可知道自己欠苏小海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但是要她嫁给苏小海,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苏小可蹲在地上,很绝望地哭。
她的理想,她的梦,都远她而去了。
苏小海最见不得苏小可伤心难过。苏小海脑袋笨,大话不会说,只知道对一个人好,就要让她幸福快乐。于是,苏小海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包括父母留下的,让他娶媳妇的钱,他让苏小可拿去交学费,而他自己出外打工了,他说他要挣钱,让苏小可上大学,让苏小可过她想要过的日子。
苏小可大学四年,是苏小海供她读的。
苏小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无法自拔,她哭着对麦糖糖说:“我哥哥没有文化,人又老实,只能去做最苦最累泥水活,日晒雨淋。后来我三四那年,出来实习了,有了工资领,我不忍心哥哥这么辛苦,因此让他跟人学做鸡蛋饼,然后摆摊做小贩。但因为常年日晒雨淋,哥哥发病才会提前。”
为了挣钱给苏小海医病,苏小可离开辛亚雷的制衣厂之后,去了一家高档酒吧,做了坐,台,小姐——就是别人嘴里所说的三陪小姐。虽然是做三陪小姐,可苏小可有自己底线,只陪吃陪喝陪聊,没陪上床。
酒吧里喧闹不堪,震耳欲聋的音乐,移形换影的灯,一片红灯酒绿的奢靡的混浊。
有歌女在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苏小可很快就适应了酒吧的混浊。
她像别的坐,台,小姐一样,化着精致的妆,喷着香水,踩着又尖又细的高跟鞋,摇曳生姿,像鱼一样游曳其中。她和那些客人们打情骂俏,聊天,饮酒。在莺声燕语中,施展自己年轻青春的魅力,利用自己的色相去诱惑客人,让客人们掏钱,买光她小篮子里的高档酒,然后她站在那儿,纤纤素手捧着一杯杯的酒,浅笑盈盈地陪他们喝。
苏小可也见不得是百喝不醉。
她又不是女版的乔峰,多强烈的酒也能喝出白开水的效果来。
有经验的坐,台,小姐好心指导苏小可:每天上班以前,要吃好饭,不能饿肚子,还要喝葡萄糖,喝酒的时候,尽量做到假喝酒——趁客人不注意,偷偷把酒倒掉,或是借着抹嘴的机会,把含在嘴里的酒吐到餐巾纸上。
也有遇到麻烦的时候。
那天来了几个客人,苏小可堆着笑容,热情地迎了上去,服务态度极好地向他们推荐各种酒。
是几个男人,他们极挑剔。一个男人说,最好不要兑雪碧饮料,因为饮料中的甜味会掩盖酒应有轻微苦涩味,失去了品红酒的意义,他不喜欢;另一个男人看了苏小可一眼,皱着眉说,他就是喜欢吃甜的。
于是,苏小可只好到总台拿了一打雪碧。
还有一个男人,上下扫视了苏小可一番,然后说,今天你不坐下,尝尝酒是否兑得恰到好处,我们是不会付钱的。
苏小可坚持站着喝,说这是酒吧规矩,她不能够破坏了。
素质好的客人,一般很绅士,哪怕他突然间的男性荷尔蒙增多,想和你“滚床单”什么的,只要不愿意,他也不会勉强;素质不好的客人,喜欢动手动脚,不停地咸猪手。站着喝酒,遭遇咸猪手的几率比坐着喝要少些,真正有什么事,站着也比较容易逃脱。
那三个客人,一杯接一杯地给苏小可倒酒。
其中一个,很不怀好意地说,只要她喝一瓶酒,那他们就再要四瓶。
客人买的酒越多,提成就越高。为了要那些提成,于是苏小可“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就喝了一瓶,喝到后面,她都不知道喝到嘴里的酒是什么味道。终于受不了,在客人得意的调笑声中,苏小可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一路跌跌撞撞着冲进卫生间。
在卫生间里,苏小可呕了个天昏地暗,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吐了出来还不算,还几乎将胆汁都要呕出来。难受,委曲,难堪的泪水,一串串地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那一刻,苏小可就有了生不如死了感觉。
镜中的苏小可,一张脸白得几乎透明,是那样的细碎和柔弱。
但一想到苏小海,想到此刻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想起他对自己种种的好,苏小可那生不如死的感觉,顿时就跑得无踪无影。苏小海是苏小可的动力,苏小可觉得,为了他,她所有的一切委曲,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