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的晨光像把铡刀,劈开了大清河畔凝结的寒雾。
钟声还未响起,四伙伴已在林中老地方齐聚。和七天前一样,他们各个精神抖擞,迎着朝阳并立,神色俨然。两座藻井好似两只巨大的乌龟,匍匐在他们身前的地面上,垫着编织袋,与他们一道,等待着紧随而至的交易。
不多时,Nancy也提前到了,这次她带了五个保镖。
依旧是上次的流程,那瘦高长脸大汉上前仔细检查了一通,确认无误,黑衣络腮胡大汉便指挥起另外三保镖,把两藻井分别抬上两辆平板手推车。而这次的推车也比上次大了不少,放上它们,尺寸刚好,像是特意为此定制的。
“很好,你们没让我失望。”Nancy说,“藻井这么大,你们是怎么搬到这里的?”
“这不小菜儿一碟儿,咱先把……”
“花伦!”关匠打断了富伦,对Nancy说,“这跟你没关系。你确认好,东西是对的就行,然后你可以兑现承诺了。”
“当然。”Nancy一笑。
“这次,我们要知道石牌是怎么来的,你别耍花样。”关匠说。
“可以。不过,这可是个很长的故事,看在这次的任务比上次更难的份上,我可以一并讲给你们听。”Nancy一摆手,四保镖分别从推车上抽出四把折叠椅,一把放在Nancy身后,剩余三把分别递给关匠、孙瑾和富伦。
“都坐吧。”Nancy在折叠椅上坐定,问向轮椅上的李蕨,“你的腿怎么样了?”
“还行。”李蕨说。
“手术了没?”
“嗯。”
Nancy还想问些什么,瞟了眼关匠,看到他严肃的眼神,便将话咽下,转而问,“你们的历史学得怎么样,听说过‘义和团’和‘伪满洲国’么?”
“没听过,那都是个啥?”富伦反问道。
孙瑾插话,“‘义和团’是清末的一场反帝国主义运动,主要反对西方列强在中国的侵略;‘伪满洲国’是日本在中国东北扶植的傀儡政权,实际是他们控制东北的工具。”
“嗯,很扎实,看来你的成绩应该不错。”Nancy说。
“那当然,咱们公瑾可是初四年级大榜第一,以后要考省重点高中实验班的,未来还要考重点大学!”富伦用下巴指了下李蕨,“咱们李子也不差,生病前是咱初三年级大榜第一!”
Nancy看了眼李蕨,点了点头,顿了片晌,转回目光,开始了她的讲述:
“那我就开始了,这次得从甲午海战之后说起。
清光绪二十一年,也就是一八九五年,四月十七日,《马关条约》签订,这些你们在历史课本中应该学过。然而,它的墨迹未干,日本还没来得及在辽东半岛上撒欢,沙俄就跳了出来。那会儿的中国就像没有包装盒的披萨饼,列强们都想直接分上一块,于是,沙俄联合法国和德国,打着‘三国干涉还辽’的旗号,逼日本吐出辽东。表面上看,它们像是在援助清政府,实际上,不过是想独吞这块美味的披萨。
一八九六年六月,李鸿章被迫与沙俄签订《中俄密约》,允许沙俄修建横贯东北的‘中东铁路’。而这条铁路,就是沙俄意欲吞并东北的第一步棋。
一年后,德国强占胶州湾,沙俄见状,来了个顺水推舟,派兵占领旅顺和大连。随后,《中俄旅大租地条约》签订,沙俄租借旅大地区二十五年。这一来二去,东北终于在沙俄的紧密筹措下,成了他们的后花园。
上次咱们说到,‘辰平保卫战’发生时,城里百姓都被知县秦敬恺疏散至营滨避难。这一晃,将近四年过了,他们得知日本人被赶走,以为换了个主子,日子能安生点儿,于是陆续回到了故乡。这里面,也包括你们关、李、孙、富四家先祖,按辈分算,应该是你们的天祖父。但他们回乡的原因,可不光是想家。”
“等一下。”富伦打断Nancy,“啥叫‘天祖父’?”
“就是咱爷爷的爷爷的爸爸。”孙瑾解释道,“父亲、祖父、曾祖父、高祖父、天祖父,是这个顺序,再往前是烈祖父、太祖父、远祖父,再往前就不太常见了。”
“哦,这么老远。”富伦掰了掰手指,说。
“孙瑾说得对,就是你们高祖父的父亲。”Nancy接着道,“那时,辰平百姓们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古城,看到故乡的第一眼,竟是城内历史建筑全都不见了,连钟鼓楼也没了。他们的心情,你们应该能体会,毕竟你们也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秦敬恺安慰他们说,这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古城会重建起来。但这种听似哄小孩的话,他们自然将信将疑。
另一头,沙俄可不太安分。
他们以修建中东铁路‘南满支线'为借口,逼迫清政府签署了《东省铁路公司续修南满支路合同》,借机在辽南大规模圈占铁路用地。当时,熊岳和辰平的官员们在给奉天交涉总局的呈文中哭诉,‘四屯世居浴城,素称地窄民稠,土地昂贵。’‘自光绪二十三年俄修铁路车站,勒实身等田土一千余亩。’
百姓们这才看清,沙俄的野心,比起日本,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于农民而言,土地就是他们的命,农田被占了,活路就没了,连尊严还要被踩在脚下。
有一次,沙俄在辰平强征民工,有个老农不愿听命,被当街打死。这事儿点着了民愤,从这一刻起,辰平百姓与沙俄之间的积怨开始加深。
一八九八年四月,辰平南乡一老汉家的土地被强征,要建为临时仓库。这是他家三代耕种的良田,全家六口老小全靠着它养活。这老汉心里不是滋味,一天晚上,叫上几个遭了相同境遇的同乡,溜进俄国人的工地,推倒了标界的木桩。谁知第二天一早,俄国人就找上了门。他们不希望类似事件再发生,于是杀一儆百,揪出了闹事的几人,仅因这样的小事,就将他们全部枪决。
五个月后,城北牛家屯也闹起来了。由于规划修建的铁路将要穿过上百亩田地,俄国人便将田中等待秋收的庄稼全部付之一炬。这回,村民们不干了,都提着农具,群起抗斗。俄国人见上次的处决并未起到警示作用,这次反而闹得更凶,便叫来了哥萨克骑兵,用以震慑。他们骑着高马,头戴高帽,身挂马刀,肩背步枪,军纪严明。村民们哪是他们的对手,硬顶了两天,最后还是被赶跑,不少人挨了刀子,有的胳膊断了,有的腿残了。
终于,一八九九年初,忍气吞声的辰平百姓们迎来了救星。义和团的风声从华北刮到了辽东,大家得知了这个消息,好像看到了盼头。一时间,‘杀逐洋人,保国灭洋'的口号传遍了古城内外。
就在这当口,你们的四个天祖父似乎察觉到了有大事情将至。一天晚上,他们各自领着自家的儿子,都是十四岁的毛头小子,相约来到枯木堂,秘密议事。而这四个小子,就是你们的高祖父,记住他们的名字:关伯頫、李玄楹、孙廷燮和富维瓒。
四个父亲揭开了城内历史建筑因何消失的秘密,这些上回咱们说过,还说出了四家密室的具体位置,以及相应的打开方式。而后,四个父亲各自拿出一块相似的石牌,传给了四个小子。他们要求,关、李、孙、富四家族从此开始,后代务必为匠,禁从官商,要将石牌世代相传,以作祖训,承袭自家技艺,关家小木作、李家大木作、孙家彩画作、富家石瓦作,直至和平重临,四石牌合并,四家族合力,将古城复原为止。”
“等一下,”关匠打断Nancy,“你是说,这石牌,一共有四块?”
“是的。”Nancy点了点头,“你们的那块,是李家的,正面周边一圈刻有雷纹,相同的位置,关家是云纹、孙家是火纹、富家是水纹。”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关匠问。
Nancy看了他一眼,没回答,继续道:
“一九零零年三月,义和团运动来了,辰平和熊岳成了这场运动的中心,‘义和拳’、‘红灯照’等组织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他们占据寺院,设坛练拳,高喊‘佛门弟子义和团,上能保国,下能护民'的口号。你们的天祖父们也被卷入其中。
没多久,有传单在辰平古城里大量出现,上面写着‘兹因天主耶稣欺神灭圣,不遵佛法,上天收伏云雨,下降百万神兵,扫除外国洋人’,还有‘不平洋人,不下大雨’这样的话。这些传单,就是你们的天祖父们,在秦敬恺家地窖里,秘密制作、印刷,而后趁夜偷偷散发的。
终于,六月二十四日夜里,城北大石桥村最先吹响了反抗号角,义和团成员和当地百姓们齐心协力,围住了铁路木材厂。他们先切断工厂电线,而后冲了进去,纵火焚烧木料堆,砸毁机器设备。俄国守卫们见对面来势汹汹,都吓得逃命去了。没几个钟头,整座木材厂就成了一片废墟。
这次的行动很成功,义和团气势大振,百姓们也终于扬眉吐气了。
此后的几天,你们的天祖父们更忙了,他们日夜不着家,回家后做的唯一的事情,是把能用的工具和物料都往外头搬。四个小子好奇,一天晚上,偷偷跟踪秦敬恺,摸到了地窖。进了门,他们见到了五个长辈,和成堆的兵器与炸药。这些都是这几天来,他们连夜赶制的,看样子,像是在筹划一次更大规模的行动。
四个小子气血方刚,想参与其中,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后被轰了出去。父亲们不想让他们面临危险,他们还要守护‘更大的秘密'。那四块石牌比眼前的革命更重要。
七月六日,更大规模的行动开始了。义和团的风暴卷到了辰平汤池、董家沟和甸子寨。他们冲进天主教堂,烧毁了建筑,杀了数个洋教士;同一天,在熊岳于园子村,被视为汉奸和恶霸的天主教会会长于广恩被处决,他的教堂被烧毁;七月二十五日,辰平城内约三百名义和团成员在杨师傅的带领下,杀了洋教士,拆毁了铁路;第二天,十二名义和团成员在城东乡间搜查,抓了二百多名教民,他们的命运你们可以想象。
就这样,辰平的义和团运动达到了高潮。
但沙俄人吃了亏,怎么肯轻易善罢甘休。
一九零零年七月二十五日,风云突变。关东州副总督率领的俄军,和米申科的护路队,在佛莱舍尔少将的指挥下,攻击了熊岳。熊岳义和团抵抗失败,退到了辰平。两天后,一支从营滨赶来的俄军,在迷镇山与义和团相遇,激战后,义和团再败,被迫撤退。俄军进入夏家屯,杀害了二百多名平民,并烧毁了海云寺和村民的房屋。
同日,另一支由五百步兵和一百骑兵组成的俄军部队,围攻了大石桥村附近的义和团。他们包围了辉庄屯义和团坛地,杀害村民二百四十多名,屯内全部房屋被烧毁,数百间无一间幸免,辉庄屯成了无人屯。
七月三十日,俄军铁蹄终于踏向了辰平古城。守尉宗室载公亨、团练长孙相宸率兵,与百余名义和团成员共守城池。在城外董家沟,义和团和清军协力,与俄军展开激战。你们的高祖父们,那四个毛头小子,关伯頫、李玄楹、孙廷燮和富维瓒,不顾阻拦,偷偷参与了其中。
两天后,俄军增兵,他们到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炮轰辰平古城。义和团成员们均冲出城门御敌,但很快就全都倒下了,守城的只剩下部分练勇和旗兵,数目不满百人。到了最后,古城被炸得遍地残垣,这些官兵也四下逃散了。但幸运的是,曾让辰平百姓们存疑的全部城内历史建筑,却因藏于四家密室而分毫未损。
这场战斗中,你们的天祖父们,那四个父亲,都被炮弹炸死。那四个小子却幸存了下来,秦敬恺冒死从宁海门将他们送出了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