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匠从钥匙王那回到家,刚拐进宅门前胡同口,就听见身后有发动机声,回头一瞧,富伦正骑着倒骑驴奔来,气势汹汹,车斗里几个大编织袋叠落着。孙瑾跟在他后面,飞速蹬着自行车。三人几乎同时到达门口,都没多言语,只交换了个眼神,便行事起来。关匠打开宅门,孙瑾和富伦将各自车子靠在墙边,各拎了两个编织袋,三人进了门,关匠又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一番,这才关门落锁。
他们穿过宅院,直奔西厢房,关匠从另一侧裤兜掏出刚配的钥匙,拉起门别上的铁锁,插入锁孔拧开。屋内略昏暗,几人没开灯。关匠在孙瑾和富伦的注视下,按照昨夜的方式,沿滑轨推开大木架,按下地砖上机关,取下架上的四个斗拱模型,打开那扇铁门。待密室现身,三人不由分说,沿爬梯鱼贯而入,点亮手电筒,穿过一进空间,直奔尽端而去,无暇四顾。
终于,当目标呈现在三束光照下的那刻,孙瑾和富伦都傻了眼。
两座藻井像两朵倒悬的山茶花,放置于两座由八根粗木拼接而成的框架上,它们形态近乎一致,内部均呈八角形,由下至上,层层缩进。
每个藻井的最下层,都吊着八根相同的垂花柱,柱上盘绕着雕琢的藤蔓,从脚底爬到头顶,茎脉清晰,枝叶点缀;一朵莲花在藤蔓尽头绽放,花瓣层层叠着,每瓣都微微翻卷,边缘纤薄,中间隆起;一颗莲蓬坐落莲心,饱满圆润,表面布满小孔,每个孔中均藏着一枚莲子。八朵莲花旁,围绕着四条藻井枋,枋上分别雕有蝙蝠、锦鲤、寿桃和灵芝,枋间接缝处饰以卷草纹,将各图案自然相连。
藻井枋往上看,是三层八角井,每层都比下层小上一圈,其上浮雕密布,讲了三个故事。
最底层,是一场造反。一群皮包骨头的农民,拿着锄头和镰刀,跟在个骑马的大个身后,那大个手往前指,眼角处挂着道细疤,农民们的眼睛都与他看着相同方向。
中间层,是一场战争。城墙上,几个守军朝下张望,下面的士兵正在搭梯子,往上爬。不远处,一个将军正跟几个文绉绉的家伙嘀咕着什么,而那将军似乎正是才刚骑马的大个,因为那道相同的细疤。他们身后,将士们各个拿着兵器,摆着准备大战的姿势,面带坚毅。
最上层,是一场议事。那个大个、将军此刻穿得像一只孔雀,正端坐在厅堂正中,众人分列两侧。有两人走上前来,拱起手,相对着说些什么,唾沫横飞,貌似意见不一。其余人有的侧耳倾听,有的低头思索。而那个大个、将军似乎既在高兴,又在发愁。
两座藻井的八角井上,故事同是这三个,顺序一致,但选取场景各有不同,似乎是关于哪个帝王的生平事迹。
故事讲完,最顶端,便是整座藻井雕刻技艺的高潮——圆井。
一圈小巧的楼阁群浮在圆井内面上,楼间飘着祥云,时而浓郁,时而淡薄。圆井当中盘着条巨龙,龙鳞一片不差,龙须向后飘着,好像有风;龙眼瞪得溜圆,眼珠子突出来,要跳出眼眶。龙身环绕着的,钟亭内是一颗太阳,周围一圈刀子般的短光,鼓亭内是一颗满月,上面还有凹凸的月坑和月海。它们均悬在明镜下,那镜上撒满了星星,有的圆,有的尖,零零散散,却勾勒出星座的形状。而在太阳、月亮和星空之间局促的空间里,雕工们又添了些细腻的花样:一簇簇、一蓬蓬的火苗从太阳边缘窜出;一圈圈、一层层的水波在月亮周围荡漾。
“我的妈,这……也太复杂了!”富伦仰着头,踮起脚尖,惊呼道。
“我说过的,这次和额枋不同,咱很难完成,这下你该信了。”关匠看了他一眼。
“就凭咱四个,忙活半年也整不出这么两个玩意儿呀,何况就四天时间。咱还有啥别的办法没?”富伦咽了口唾沫。
“哎,要是有的话,咱不就做起来了。”关匠叹了口气,说。
“你不是说,‘就是一个字儿,干!’”孙瑾笑道。
“鲁莽了……鲁莽了,现在还能反悔不?”富伦说。
“‘大不了熬夜,通宵,总不能半途而废。’这也是你说的。”孙瑾说。
“先不说能不能仿制,咱现在咋把它们弄出这里,都是个问题。”富伦说。
“我是这么想的,”关匠说,“咱得先把它们拆了,运到秘密基地,比照各个构件,仿制出新的,再把它们运回这里,组装回原样。”
“咋拆?咋组装?”
“我还不知道。”
“啥?咱能别开玩笑了不,都这样了,你咋还能不知道呢?一会关叔回来,咱就都完犊子了。”
“我没研究过,咋知道。不过别慌,我有办法。”
“啥办法,快别卖关子了!”
“刚才咱路过的第一进密室,老关的木工模型和测绘图纸全都在那,一定有关于这两座藻井的。咱得快点,先找到它们,研究清楚,然后动手。”
“驴酱,该说不说,你的操作可真极限。那赶紧的吧!”
……
当三枚窜天猴在古城上空的晚霞里接连炸开,三伙伴正在把沉甸甸的编织袋往倒骑驴车板上搬,听见响,知道关宏镫要回来了,手上都加了把劲。放稳袋子,锁好宅门,三人像被鬼撵似地钻进胡同,奔向宁海门。拐过最后一道弯,他们看到了石像般端坐的李蕨。关匠朝她挥了挥手,从自行车后座上一跃而下,小跑着上前,推起她的轮椅把手就走,紧跟在倒骑驴和自行车后头。
到了无名山脚下,四伙伴麻利地行动起来,李蕨留守看东西,而关匠、孙瑾和富伦的苦差事才刚刚开始。四个袋子沉得像四块水泥,三兄弟连拖带拽,一并用力,折腾了四个来回,才把它们全部搬到秘密基地。下山回城时,天色已经泼了墨,路灯亮起,四人忙了整天,还来不及吃饭,此刻都像蔫了的白菜,糊着灰,拖着影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初三清晨,钟声刚停歇,恢复了元气的四伙伴来到紫烟香铺集合。和上次计划一样,为防Nancy眼线,他们打着“老字号援助”的幌子,用倒骑驴装运建筑垃圾,将木雕工具混在其中,出了城后,直奔县里的木料厂。这一次,不好再麻烦冯老板,买仿制用的木料,只得自掏腰包。关匠、李蕨和孙瑾平时都很少有零花钱,当富伦从衣兜里掏出十五张崭新的票子时,那鲜红的颜色差点闪瞎了三伙伴的眼睛。富伦说,这些他攒了三年,算是全部家当了。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从鸡叫到星现,四伙伴都泡在秘密基地,好像被鞭子抽着的陀螺,不断往返于小木棚和古井旁,忙得团团转。到了初五傍晚,他们已精疲力竭,然而仿制工作却并不顺利,才勉强完成四条藻井枋的雕刻。
小木棚内,光线渐暗,关匠堆坐在木屑与木料当中,揉着手腕。李蕨叹了口气,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奶奶个哨子的,咱是不疯了?”终于,富伦最先支撑不住,骂道。
“别嚷嚷了,花伦,再加把劲。”孙瑾说着,刷起桐油。
“加把劲儿?”富伦站起身,将雕刀一扔,“三天了,咱现在做了有五十分之一吗?还有一天两夜,就算咱们把劲儿加满,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不睡,能做完吗?”
“那怎么办,半途而废?”孙瑾扔下刷子,抬起头,看向他。
“这不叫半途而废,我觉得不可能完成的事儿,就没必要继续做,这样下去,把咱们都累死,也是白死。”
孙瑾没再说话,看向对侧低头摆弄着刀具的关匠。
“花伦说得对,”关匠深吸一口气,“这样下去不行。”
“那咱咋办?”片刻沉默,李蕨问。
“我也不知道,”关匠说,“先这样吧,咱先回城,再想别的办法。”
四伙伴回到古城时,夜幕刚落,进了广恩门,今夜的古城竟格外喧嚷。南大街两侧的店铺都还在营业,叫卖声四起,灯笼高挂在橱窗中,红彤彤,亮堂堂。街上满是踱步的行人,远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像在给他们的步子打拍子。
四人刚走到大街中央,鼓声忽起,他们听闻,停下脚步,举头望向钟鼓楼上,不约而同。
“今天咋这么热闹?你们看,钟鼓楼上好多人。”富伦问。
“今天是初五,按理说要‘迎财神’,钟鼓楼应该是又开放了吧。”孙瑾说。
“那正好,咱上去瞅瞅?”富伦问向关匠。
“你们去吧,我累了。”关匠无精打采道。
“累个屁,别这么扫兴,反正今晚也没啥事儿了。”富伦一把拽起关匠,往前走。
关匠无奈,只好随着去。
四伙伴穿过钟鼓楼门洞,进了山门,沿台阶爬了上去。到了楼顶,灯烛交辉,亮得晃眼,人挤人,肩挨肩,香火飘飘袅袅,味道很浓。一些人手持香烛,排着队,在观音阁前鞠躬祈愿,一个接着一个,灯光照亮了他们每个人的脸。
关匠站在鼓亭旁,手扶着柱子,蔫头耷脑,眼神瞟来瞟去。当他的目光落在鼓亭额枋上的那刻,他忽地愣住,呆立良久,紧接着,缓步绕着鼓亭转了一圈,将四面的额枋都仔细打量,回到原地后,又探进头去,看向上面。猛地,他转身就走,挤过人群,直奔对侧钟亭。
“李子、公瑾、花伦,你们快来!”不多时,关匠大喊道,隔着观音阁下的人群,朝三伙伴挥手。
三人正趴在垛墙上看夜景,闻声,忙一并赶来。
“咋的了,驴酱,抽疯了?”看着此时的关匠竟一扫刚才疲态,好像换了个人,富伦问道。
“藻井,咱不用做了!”关匠声音微颤。
三人一愣。
关匠半转过身,指着一旁钟亭上的额枋,说,“你们看这!”
三人沿着他指的方向,都凑近了些,仔细看了看。
“这咋的了,不就是那仨老头复原的彩画,有啥好奇怪的,咱不也这么做过么。”富伦说。
“我明白了!你们等下。”孙瑾一拍大腿,转身跑去,挤过人群,到了鼓亭,他竟也和关匠一样,绕它转了一圈,又探头看向里面。片晌功夫,他跑了回来,带着笑意。
“啥意思,你俩嘎哈呢,都中邪了?”富伦不明所以,看向关匠。
“花伦,咱是不用做了。”孙瑾喘着粗气。
富伦转而看了看孙瑾,又看了看李蕨。
李蕨也一脸懵。
“到这边来。”孙瑾一摆手,招呼三伙伴来到墙角僻静处,围拢起来。“如果我没猜错,你打算把咱们偷出的藻井,拿给Nancy做交易,对吧?”他低声问向关匠。
关匠点了点头。
“啥意思?”李蕨问。
“咱偷出的藻井,都是假的,真的已经在咱们面前的钟亭和鼓亭上了。”关匠说。
“啥?这他妈……”富伦一声惊呼,刚想大声说话,却被孙瑾捂住了嘴。
“你小点儿声!”孙瑾说。
“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呀?”富伦故意压低了嗓音,问。
“大年初一半夜,老关在西厢房,往外运东西,那时我就应该猜到的。”关匠说。
“猜到什么?”李蕨问。
“老关、孙叔和富叔,他们此刻正在复原古城,用真的木构件,替换假的,放回密室,而钟亭和鼓亭,是他们完成的第一个,哦不,是前两个。”
“目的呢,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这我还没想清,不过,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
“哎呀,我想起来了!”富伦不由自主,又险些喊出声来,意识到不妥,转而小声说,“交易额枋的前一天,就是腊月二十九,半夜,咱四个把真额枋放回鬼宅,出来前儿,险些被孙叔发现,你们还记得吗?”
“当然。”关匠说。
“你们说那天,他为啥大半夜突然去密室?”富伦问。
“我明白了,因为他也要‘偷走’额枋!”关匠想了想,说,“三十儿晚上,钟鼓楼就撤了围挡,那时的钟亭和鼓亭已经复原了,因为整夜我们都在李爷爷那,初一一大早,咱仨去素斋,就看到了两个亭子的额枋上都已经有了彩绘。按时间推算,二十九半夜,就在咱走后,孙叔应该运出了额枋。这也是三十儿白天,老关、孙叔和富叔没到李爷爷那帮忙做饭的原因,因为他们在复原钟亭和鼓亭。”
孙瑾点了点头。
“我操,太险了!”富伦说,“假如当时,咱送回额枋前儿,晚到了一分钟,孙叔见东西不见了,会有啥后果?”
关匠看了看他,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