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配合
訥言内2024-10-01 15:324,015

   晌午时分,小会开完,四伙伴一并回到古城,而后蒲公英般各自散了。

   进了广恩门,关匠没走南大街,而是拐了弯,沿南马道向西,直奔西府胡同。他来到北头火神庙胡同交叉口,在一处小铺前停下脚,叩起了橱窗。那橱窗外没贴窗纸,窗棂上的蓝漆脱落了大半,斑斑驳驳,像害了牛皮癣。破烂的灰蓝色棉布窗帘起满了球,将窗内遮挡得严实。两扇玻璃内,各竖向书写着两个歪扭的朱红色大字,左侧“开锁”,右侧“钥匙”,窗外看,都是镜像的。一个纸盒板挂在正中把手上,上书“暂停营业”四字,略小些,中间的“停”字和“营”字各被窗棂遮挡了一半。

   关匠叩的是右侧那扇窗。

   “钥匙王……钥匙王……”他扯嗓子大喊。

   许久,里面没有动静。

   他提高音量,指节轻叩变作了拳头捶打,捶得窗框“哐哐”作响,“钥匙王,在不在?钥匙王,在不在?”

   “妈了个逼的,谁啊,大清早的,还他妈让不让睡了……”屋里传来一连串鞭炮般的咒骂,声音嘶哑,夹杂着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跟前,右侧窗帘被霍地拉开,一张挂着两条蓬乱眉毛的黑瘪的脸,出现在橱窗后。

   “王叔,开下窗,我要配钥匙!”见到这张脸,关匠停下捶打,转而嬉笑道。

   “小逼崽子,大年初二,配鸡毛钥匙,暂停营业看不着,不认字儿?”

   见窗帘要被拉回,关匠忙大声道,“加钱,加钱!我加钱!”

   钥匙王动作顿在一半,“加多少?”

   “配一把五块,行不?”

   “你跟我扯犊子呢,我本来配一把七块,你加完钱,还得他妈倒贴你两块?不干!”

   眼看窗帘又被攥起,关匠再次将他叫住,“等等,王叔,十块,十块!我真有急事儿,您就行行好,帮个忙吧。我就是个学生,没那么多零花钱。”

   钥匙王思考片刻,拉开窗帘,打开橱窗,“拿来吧,配啥样的?”

   关匠在裤兜里摸索一阵子,掏出了一块橡皮泥,放在窗内水泥台面上。

   钥匙王拾起它,看了看,这块橡皮泥被捏成厚片状,已略微发硬,一面平整,一片凸起,平整那面上,印着一把钥匙齿的痕迹。他抬起眼,盯着关匠,额头沟壑好像没展开的抹布,“这谁家的,你想嘎哈,给我老实交代!”

   “我……自己要用。”关匠支支吾吾。

   “滚犊子,说实话,是不你要偷谁家东西?这钥匙我不能配!”

   “不……不是!我是……帮李蕨配的,李爷爷要用。昨天我听说他弄丢了西厢房钥匙,我就用李蕨的,偷偷……”

   “哦,李蕨,那瘸丫头?”钥匙王眉毛一挑,狡黠一笑,“你小子挺开窍啊!”

   关匠唰地红了脸,像被人扇了两巴掌。“别开玩笑了,快配吧。”他嗫嚅道。

   “你们这帮小逼崽子啊……”钥匙王一边咕哝着,一边坐到工作台前,打开台灯,带上筒式放大镜,拿着橡皮泥,摆弄起来。

   关匠站在橱窗外,看着他,两手插在衣兜里,各攥着五块钱纸币,心里七上八下,不时瞟向四周。

   此刻,顺清门外,瓮城里,李蕨和富伦正挤在一处背风的墙角,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站在轮椅旁,鬼鬼祟祟。他们头顶,几只麻雀顶着北风,缩着脖子,正停落在垛墙上,各个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人类,不知他们正捣鼓些什么。

   富伦提着个黑塑料口袋,手伸进里面,掏了半天,掏出一支窜天猴来,头朝天,杆朝下,拈在手里,悬在半空。李蕨接过口袋,放在腿上,眼睛瞪得溜圆,紧盯着富伦悬着的右手,直勾勾,像一只狩猎的猫。

   富伦左手伸进裤兜,掏出铜火机,“嚓”地点燃,火苗窜出,舔上引线。

   “嗖……”李蕨还没反应过来,那支窜天猴便冲上了天,在空中画下一道灰白的痕迹,一头扎进城墙垛口,“啪”地炸开。

   墙头的几只麻雀被这突如其来的怪物惊得魂飞魄散,扑棱着翅膀,四下逃窜,嘴里叽叽喳喳,像是在骂娘。

   “来,你试试!没事儿。”富伦将火机递到李蕨面前,说。

   李蕨捂了捂耳朵,摘下连指手套,接过火机,也抽出一根,立在两人之间,颤抖着。

   富伦按住她的手,“别怕,放松,这玩意儿你越怕,它越不听话。”

   “嗯。”李蕨顿了顿,点燃火机,引燃引线。“呲……”霎时间,火星像跳蚤一样在她手背上乱窜,仿佛要钻进她的皮肉里去。

   “啊!”她一声惊叫,手一松,窜天猴掉落在地,紧接着,那根细长的东西像条受了惊的泥鳅,紧贴着地面旋转起来。恰在此时,一个裹着红棉袄,蹬着灰棉鞋的大娘迈着小脚,正低头往瓮城里走。那条泥鳅见她来了,便似乎寻到了目标,忽地停止打转,确认片刻,一窜而出,直奔城门口飞去。

   “啪”一声,一道白光闪过,青烟弥漫。

   “妈呀!”那大娘看不清是何东西朝自己飞来,速度极快,在脚边炸响。她反应不及,吓了一跳,灵敏地一蹦,跃起一尺来高,右腿一蹬,将棉鞋甩了去,飞到两米开外,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墙根积雪里,只露出一个鞋尖在外。她向后踉跄了几步,缓缓站稳身体,而后,一只脚踩在另一只鞋面上,像是怕弄脏了花棉袜,又像是怕被地面着了凉。青烟散去,她四下环视,看到整座瓮城里只有两个人影,都在不远处的墙角呆滞,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她认出,他们是李蕨和富伦。

   她顾不上捡鞋,单腿立着,手指着那方向,先骂出了口,“你俩小兔崽子,往哪放呢,咋这么混,吓我一嘚瑟!”

   富伦忙小跑着上前,从积雪中掏出棉鞋,递到她脚下,连连作揖,“刘姨噢,不好意思噢,我整的,没整好,没伤了您吧?”

   大娘看了眼富伦,又看了眼后面的李蕨,喘着粗气,“你倒是看着点啊,往天上放,你往地上放个啥?”

   “对不起,对不起,过年好噢,刘姨,消消气儿,真不是故意的,过年好。”富伦满面堆笑,连声道歉。

   这时,那几只麻雀不知从何处飞了回来,站回到垛墙上,又叽叽喳喳起来,像是在大笑。而它们脚下,李蕨在轮椅上缩成了一团。

   见富伦态度诚恳,大娘嘟囔了几句,便没再追究,弯腰穿好鞋,朝顺清门走去,“吧嗒吧嗒……”

   富伦远望着她的背影进了古城,长疏了口气,转过身,对李蕨说,“没事儿,李子,甭管她,咱再来一次。那火星子呲手上都没感觉,甭怕!”

   李蕨咬着嘴唇,点点头,又从袋子里抽出一支。她准备了好一会,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又一次点燃引线,紧捏细杆。

   “放,放,快放呀!”见时机到了,李蕨依然如冻僵般纹丝不动,富伦大喊道。

   “噢!”听到喊声,李蕨犹豫片刻,才松开手。

   和前一次不同,这一次,那条泥鳅像是被踩住了尾巴,惊叫着挣扎了半晌,才挣脱束缚,还来不及起飞,便匆忙炸开来。一声巨响过后,李蕨只觉眼前一晃,随即耳朵里一阵嗡鸣,似乎整个世界都转瞬被隔离在了外头。她感到双眼被烟熏得有些发涩,于是用力眨了几下,又揉了揉,这才好些。待画面重现,她见面前的富伦头上隐隐冒起了青烟,原本被理得精致的发型顶端,几簇头发挣脱了同类束缚,直直地挺立起来,像雄孔雀头顶上高傲的羽冠。

   李蕨惊慌地指着那扇羽冠,想问富伦有事没,却不知自己有没有发出声。

   富伦看着她,皱着眉,摸了摸她手指的方向,嘴巴开开合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嗡鸣消退,李蕨终于听清了自己的声音。“你没事吧?”她忙问。

   “没……没事,就是感觉……有点嗡嗡儿。”富伦晃了晃脑袋,像在驱赶着耳朵里的蜜蜂。“我怎么觉着,我这脑皮,就刚才那一下,有那么一点儿烫呢?”他问向李蕨。

   “你的……头顶……冒烟了。”李蕨缓缓道。

   “啊,没事儿,没事儿,晾一晾,过会儿就好了。”富伦摸了摸头顶,却没能泯灭羽冠的高傲,又捋了下刘海,这下连同刘海都冒起了烟,“李子,你再试一次,这回你看那捻儿快烧到头儿了,就轻点拿,准备给它放了,不然容易给自己崩了。”他俯下身,再次从口袋里抽出一支,递给李蕨,叮嘱道,“力道要轻,手腕要稳,就像拿筷子夹毛豆,别掉了,也别碎了。”

   李蕨接过,点了点头,小声道,“那烟……还有……”

   城墙顶,麻雀们的叫声似乎更欢实了,蹦跳起来,更多同伴闻声而至,纷纷栖落,挤满了小片的垛墙和垛口,喧闹片晌,又一哄而散。

   傍晚,昏黄的冬阳下,玄真观里依旧热闹非凡。锤子声、凿子声、锯子声、叫喊声乱成一团,像是一群醉汉在胡乱唱戏,声音穿墙过壁,压过了周边老字号店铺的改造工作,就连门前西大街上路过的行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纷纷朝里望。

   院内,关宏镫爬上了脚手架,站在玄真观的檐角处,藏青色大棉袄伛偻着,双手在瓦片和垂脊间摸索,像是在翻阅一本无形的书。他不时朝下面喊几句,孙沛民正站在脚手架下,手捧一厚摞图纸,一边听着,一边翻阅,并在纸间标记。不远处,富广财叼着根香烟,拎着个木棍,和几个工头商议着什么,棍子一端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那几个工头好像被拽着线的木偶,不住地点头哈腰。

   玄真观对面,李蕨正坐在胡同口,隔着西大街,紧盯着院里他们三人的一举一动。她手里攥着三支窜天猴,浑身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睛骨碌碌地转个不停,生怕漏了什么动静。

   不多时,关宏镫终于从脚手架上爬了下来,晃晃悠悠,刚一着地,便大步流星地朝孙沛民走去。他情绪激动,对着图纸指指点点,嘴里絮絮叨叨,手指不停敲打着纸面,越说越来劲,越敲越用力。李蕨听不清他说的具体是些什么内容,只听到那嗓门声抑扬顿挫,音调渐高,在临近极限的一刹,又戛然而止,咳了咳,转而朝不远处的富广财一声低吼。富广财闻声,忙吐了香烟,将手中木棍丢给一旁工头,小跑过来。三人凑到一块,关宏镫扶了扶头上的雷锋帽,又叽叽咕咕起来,孙沛民和富广财都认真听着,一个神情严肃,不住点头;一个不时挠头,满脸为难。

   李蕨远望着他们,心跳如鼓,她知道,也许关键时刻就要到了。

   果然,不出所料。关宏镫说完话,拍了拍富广财肩膀,转身穿过院子,朝大门走来。他步子很快,边走边咳,“咔”一声,啐了口粘痰,吐得老远。

   李蕨见状,忙推动右侧手推圈,将轮椅调转方向,停稳后,挺直身子,拿起一支窜天猴,对准城南方向,点燃引线,“嗖……”第一支冲天而起,她顾不上看,拿起第二支,点燃,紧接着是第三支。

   “啪……啪……啪……”三声连响后,她戴好手套,盯着胡同口,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全神贯注。不多时,发动机声传来,她微微一笑,松了口气。

   声音疾速靠近,一辆倒骑驴飞出墙转角来,灵巧地转弯,富伦正骑着它,黑烟在身后飘舞,车斗里是四个鼓囊囊的编织袋,比上次装额枋的还要大许多。片刻,孙瑾也出现了,骑着自行车,紧随其后,双腿飞快地踩着踏板。关匠侧坐在后座,上身和双腿掌握着平衡,腾出一只手,向李蕨挥了挥。

   三人都面带笑意。

   李蕨忙向他们挥了挥手。

  

继续阅读:三十:藻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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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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