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狐疑,关匠出了正房,轻踱到西厢房东墙外,见门没锁,于是靠近门边,侧一只眼朝里望。钨丝灯暖黄的光亮从门缝透出,好像一把竖直的细尺,将他从上到下地测量。他见里面与上次偷额枋图纸时已全然不同,他只来过这么一次。木工桌、置物架、收藏柜和遍布其间的图纸与木工模型都不见了,此刻,西窗大敞着,铸铁栏杆被卸下,立在南墙边,一摞肮脏的窗纸搭在其上,整整齐齐,却被寒风吹得不断掀起下摆。关宏镫的背影立在窗前,大棉袄佝偻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窗外搬送着堆叠在脚下的东西,俯身,起身,俯身,起身……那些东西大小不一,他每搬起一个,哈气便在它们之间萦回。窗外,似乎有很多人依次接应着,他们一声不吭,动作迅捷,配合默契,仿佛这套流程久经演练。
关匠很是好奇,他想看清他们之间传递的东西究竟是些什么,于是轻推了下房门,那把细尺略微拓宽了些,可“嘎吱”一声响,从一旁的门轴传来,如一把带锈的利刃,将面前空气刺破,连同屋内的所有动作也一并切断。
关宏镫闻声一顿,静了几秒,将手中东西轻放回脚边,直起背,向窗外比了个“嘘”的手势,而后缓慢转身,似乎正要向门口转来。
关匠见状,心头一紧,迅速闪身,弯起腰,拈着快步,跑到西角院,紧贴墙角,躲在阴暗处,一动不动,似乎想让自己身体融入到墙体中去。片刻,他听到门轴声再次响起,随即是鞋底踏在薄雪地上,一下,两下,三下,站定后,手电筒的光亮扫过院子,隔开一圈黑暗,从东厢房到正房,隔出了一道距地两尺来高的横条,砖墙、门窗、梓树、枯草,由远及近,由弱至强。最后,光熄了,关门的闷响传来,不多时,耳边院墙外,板车又开始了“吱吱嘎嘎”的微鸣。
危机似乎已然解除,关匠轻声挪回到西厢房东窗前,见房门关了,于是掀开窗纸的一小角,用手指擎着,脸贴近玻璃,沿缝隙向里看。这次他终于看清了,关宏镫此刻正搬送的东西,是带有雕刻的木料,他认出,那是中国古代木构建筑中,山墙屋顶上的悬鱼,而他脚边还有惹草、雀替、垂花和一些拆解的干阑,这些都是小木作,他曾练习过雕刻,可他并不确切地知道它们都出自哪里。关宏镫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将它们一件件往外抬,窗外一双双手,一次次接过,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最后一件递出,待最后一辆板车声远去,他关了窗,上好锁,将铸铁护栏恢复原样,而后抱起地上的那摞窗纸,拎上墙角的小铁桶,朝门口走来。
关匠忙躲回西角院,藏在墙转角,探出小半个脑袋。他见关宏镫将房门锁好后,带着窗纸和铁桶,穿过院子,出了宅门,向西转去。他趁机跑回正房,退入西屋,甩掉棉鞋,钻进被窝,将被口拉到下巴,大睁着眼,外套都没脱。
过了会,他听到房门被推开,脚步停留在灶台边,而后,水缸木盖被掀开,水被舀起,倒在铁桶里,“哗啦啦”,响声很大,似乎关宏镫在洗手,洗完了,他又刷了桶,将脏水泼在院内墙角,正如往常。而后,他回到东房,不多时,鼾声传来,由轻变沉,渐渐有了节奏。
关匠再次翻身下炕,来到堂屋,隔着屋门玻璃,向东屋里望。他确定关宏镫已经熟睡,于是推开门,溜了进去。
东屋静得像座坟墓,刚还披在关宏镫身上的大棉袄,此刻正挂在门口北头的立式衣帽架上,如一坨乌黑的墓碑。关宏镫仰面朝天,躺在炕上,没脱外套裤子,大红毛坎肩在晦暗中依然扎眼,其下胸口均匀起伏,被子一角堪堪盖到肚脐眼位置。他的鼾声震天响,好似有人在锯一棵一直也锯不完的大树。
关匠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番,最终,目光停落在他腰间,几把叠在一起的钥匙垂落下来,紧贴胯轴,上面的钥匙扣挂在裤环上。他伸出筛糠般的右手,握住那叠钥匙,以免发出声响,而后,两指拈着钥匙扣,用力一按,正要打开。谁料,关宏镫突然向右一个翻身,未及反应,他的右手和钥匙被一并压在了身下。
那一霎,关匠吓得心脏要跳出了喉咙,僵立在那,不敢妄动,他看着关宏镫的双眼,在阴影中轻闭着,过了好一会,听到鼾声再次响起,才敢喘了口大气。关宏镫沉重的屁股与钥匙挤压着,他的手隔在中间,正在不住地发麻,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撑不了多久。他的目光在屋里转悠起来,寻觅着救命稻草,最后,在关宏镫头顶的炕头,一把平放的鸡毛掸子让他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朝着那方向,慢慢伸长身体,像只猫,左手越过关宏镫头顶,在将至极限的一刻,拔下了鸡毛掸子外侧的一根羽毛。那羽毛很修长,乌黑锃亮,他用嘴抿着,调整手的位置,持着羽根,而后将羽头悬在关宏镫的人中上方,轻旋指尖,来回来去,让羽尖探进鼻孔中,翻滚起来。睡梦中的关宏镫立即察觉到了它的存在,眉头一跳一跳,鼻子猛烈抽动了几下。“阿嚏!”随着一声震天的喷嚏,他身子猛一缩,短暂离开炕面,又重重倒回去,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面朝起左侧,嘟嘟囔囔地骂了句什么,接着又打起鼾来。
那叠钥匙终于重见了天日,关匠甩了甩发痛的右手,待回了些血,将它轻轻取下。
他回到西屋,摸出手电筒,出了正房,快步来到西厢房,用刚偷的钥匙打开房门,进了去,又将门掩好。屋内空空荡荡,满是木料和浆糊混合的气味,粘腻而酸腐。唯一的家具,是一座巨大的松木架子,在北墙前礅立着,四排三列,十二个格子,靠墙侧被木板封住,外侧则是一面面精致的小玻璃门,反射着手电筒的光亮,每格里似乎都摆着一座木工模型,看不太清是些什么。许是刚才偷看关宏镫搬送东西时视线受阻,关匠这才发现它的存在。
他走近了些,刚伸手摸了下木架侧面,便觉出不太对劲,架身微晃,似乎它的重量和体型并不相符。他向右推了下,果然,这座庞然大物竟轻缓地滑开了,露出了脚下的两道滑轨。他上前一步,踩了踩滑轨,又踩了踩地面,像是在试探一片薄冰,而后蹲下身,用指节轻叩滑轨当中的青砖,声音清脆如瓷器,旁边那列也一样,可更远处的则不同,沉闷似酒缸。他抚过滑轨边缘砖缝,不由一顿,于是仔细检查,终于,在尽头墙角,发现了一块三寸见方的小砖块,拼接在青砖当中,很不起眼,但色泽和质感都显然有些不同,更暗,也更滑。
他没多想,集中气力,按下那块小砖。突然,滑轨间传来一阵“嘶嘶”声,似乎下面有什么机关被蓦地启动,紧接着,一片炕面大小的地面如一扇平躺的对开门,以外侧滑轨边缘砖缝为门缝,向两侧缓慢而匀速地打开。他忙后退几步,让出些空间。俄顷,开启停止,一个深约半米的凹坑出现,坑壁支着的几个金属柱塞还在上下轻微往复。坑下是一扇光洁的铁门,门上的塑料盒子闪着红灯,盒上不远有四个锁孔,孔下写着“壹”、“贰”、“叁”、“肆”四个汉字数字,和刘氏老宅正房西屋北炕下的那扇铁门一模一样。
关匠怎么也想不到,苦苦寻觅的自家密室竟在自家地下,难怪冯老板的资料里找不到任何线索。可这次的钥匙是什么?他心里打起鼓,目光像只老鼠,在屋里乱窜,最后,停在了移至一旁的木架上。
那些模型!
他走到木架前,将十二面小玻璃门全部打开,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这下他全看清楚了,这些都是微缩斗拱模型,每个都如足球般大小,有的简洁,有的繁复。他拿起就近的一个,研究起来,将榫卯交接的各部分构件按来按去,又拉来拉去,玩弄了半天,最终发现了端倪。果然不出所料,它的下端栌斗处能拆解开,当中藏着把钥匙,正嵌在小半截柱头上。他又检查了相邻两个模型,同样如此。这下他明白过来,这十二个模型里,有四把真钥匙、八把假钥匙,这次的谜题似乎比刘氏老宅的更难,因为正确率更小。
他后退了几步,站到不远处,打着手电筒,眯眼思考起来。关宏镫的话在耳边响起,“我始终认为,斗拱至唐宋才为大成。”印象中,关宏镫不止一次提到过“唐宋斗拱”这个词汇,似乎在历朝历代的斗拱中,这两个时期的最令他着迷。可他并不知道它们都是什么样子,他有些后悔,当初关宏镫曾想教授于他,他没学。
他重新打量起这十二个模型,关宏镫的话又来了,“唐代斗拱尺度恢宏,高度能达到柱高一半,因而补间铺作少,每个构件都发挥着力学作用;而到了清代,斗拱尺度甚至能小到柱高的十分之一,补间铺作密集,多为装饰,不乏有形式主义之嫌。”关匠想起了那个与关宏镫详谈的晚上。
也许答案就在唐宋斗拱之间,他想赌一把。
他凝了神,将注意力锁定在这些模型底部竖立的柱头上,多年的木工经验,加之自小的耳濡目染,他知道,中国古代木构建筑中,柱高与柱径间的比例通常在十比一至十一比一之间。他以食指为比例尺,左眼紧闭,右眼瞄准,将十二个模型挨个衡量,像一个射击运动员。而后,根据柱径,按比例推测柱高,再结合斗拱尺度,估量斗拱与柱子间的高度关系。最后,他艰难地挑了四个模型出来。
可顺序呢?他将这四个模型看来看去,它们虽特质相似,形态却有简有繁,像是在讲述一个故事。
第一个,只有一层向外伸出的横条木头,下面一个方形托块,上面一根弯形木头,简单得像个刚会走的娃娃;第二个,横木变为两层,托块和弯木也多了些,稳当了,像个站得住脚的幼童;第三个,横木加至三层,托块和弯木添了些花纹,造型也更复杂,讲究打扮,像个热恋中的小伙;第四个,横木已有四层,托块和弯木的花纹繁杂,花里胡哨,像个穿金戴银的妇人。
关匠眼睛忽地一亮,从简单到复杂,从实用到花哨,这是关宏镫口中,唐宋之后斗拱的变化过程。他似乎知道了答案,并十分笃定,这符合关宏镫的逻辑。
他取下四个模型,拿到密室铁门前,拆开钥匙,对应插入“壹”、“贰”、“叁”、“肆”四个锁孔中,逐一拧动,直到最后一个完成,静待片刻,突然,“啪”一声,铁门开了道缝,报警器熄了灯。
他嘴角一翘,依次放回模型,拉开铁门,沿爬梯下了去。
第二天清晨,大清河边,四个小人聚在长椅上,裹得像四个冬瓜。关匠带着激越,其他三伙伴都盯着他看。
“我找到了。”关匠第一句便说道。
“找到什么了,线索?”李蕨忙问。
“不止,我找到了我家密室。”
“啥时候,昨儿晚上?你没骗人吧。”富伦问。
“当然,我还下去了。”
“位置在哪?”孙瑾问。
“就在我家地下,入口在西厢房,老关的工作间里。”
富伦张大嘴巴,像要吞下一个鸡蛋,“难怪咱一直查不到线索,老冯的资料里哪有你家呀!”
“你是怎么发现的?”孙瑾问。
关匠把前一夜的经过细说了一遍,从关宏镫向窗外搬送东西,到木架子上的斗拱模型,再到密室铁门的机关。
“我家地下密室和刘氏老宅的差不多,都是院墙延伸到地下,估么着层高三米多,梁柱支撑,一侧墙上有控制台,室内摆满了木架子,就是面积小了点。”关匠说,“老关把原来西厢房里的图纸和模型,都藏里头了。”
“那小木作和藻井呢?”李蕨问。
“在你家地下。”关匠盯向李蕨。
“啥?”李蕨一怔,似乎没听懂。
“所有的小木作,都在你家地下,包括钟亭和鼓亭的藻井。我们两家地下是连通的,但出入口只有一个,在我家西厢房。”关匠解释道。
“所以,密室的实际面积,是我们两家合院加一块?”李蕨问。
“再加上中间的胡同。”关匠说。
“那这可比刘氏老宅大多了。”孙瑾说。
关匠点了点头。
“似乎也合理,城内历史建筑的小木作数量,应该是远多于彩画作的,特别是那些木雕。”孙瑾说。
四人都不再说话,像是被冻住了,各自思考起来。
片晌,富伦问,“这次咱咋整,还像上回,把它们给仿了?”
关匠摇了摇头,“这次有点儿难。”
“为啥?”三伙伴近乎异口同声。
“昨晚,我仔细看过了两座藻井的内外结构,算下来,每个至少有近百个榫卯构件。”关匠说。
“怕个球儿,咱还是分工合作呗,还有四天半时间呢,加点儿紧呗。”富伦说。
关匠摇了摇头,“而且,中心的八边形‘八角井’,是层层缩进的,上面有着浮雕的人物、动物和树木,造型太复杂,以我们的水平,很难精确仿制。”
“找镇上或县里人帮忙呢?只给他们需要雕刻的木料,不告诉他们具体用处,最后咱再拼接到一起。”孙瑾说。
“即便这些能找人帮忙,且不论是否会泄露秘密,恐怕也不行。”关匠看向孙瑾,接着道,“整个藻井最难仿制的部分,是最上层的‘圆井’,那里有一圈盘龙圆雕,而盘龙围绕着的,钟亭是太阳,鼓亭是月亮,吊在带有星空浮雕的‘明镜’下面,它们之间,有火焰、水波和祥云相连固定。这样精美的雕刻工艺,肯定是出自大师之手,也许全县范围里,也只有老关能行。”
“啥?就这俩小破亭子,里面能有这么复杂呢?”富伦有些不可置信。
“很有可能。早些时候,我也听我爸说过,钟鼓亭和观音阁,貌似都不像看上去的这么简单。”孙瑾说,“外表朴素,内含深意,是咱文化中的一部分,不论绘画、雕刻还是建筑。而藻井,也许是中国古代木构建筑中,最能凸显木雕技艺的部分了,特别在明清时期,除了三种雕刻手法杂糅,还常有各样彩绘。”
“早知道这样,上次素斋,咱们到钟鼓楼上,应该提早看看。”富伦说,“难怪Nancy那娘们儿对这俩破亭子这么上心。”
“那咱怎么办?”李蕨问。
“还能咋办,他妈的,就是一个字儿,干!”富伦看向关匠,“大不了熬夜,通宵,总不能半途而废。”
关匠没说话。
“花伦说得对,既然没有更好办法,那就试试吧,也许做起来,过程中能发现新的契机呢,总比什么都不做,浪费时间要好。”孙瑾说。
关匠听罢,想了想,点了点头,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