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繁闹渐渐退却,古城又坠入了沉静。
黎明降至,天色未央,李蕨突然惊醒,只感到胸口被一只大手紧攫,让呼吸变得不畅。她强撑起身,下了炕,挪到北窗下,高低桌前,一边咳着,一边拎起桌上暖壶,倒了杯温水,刚抿一口,未及下咽,一股腥甜涌上喉来,口中温水喷了一地。
过了好一会,她的咳嗽由猛烈至微弱,终于渐渐平息。她歇了歇,喘匀了气,摸索到屋门口,拉动开关绳,白炽灯的光亮转瞬将房间充斥,待双眼适应,她倒吸了口凉气。高低桌下,浅灰的水泥地面上,殷红的液体与清水交织,如藤蔓伸展,徐徐蔓延,颜色由深至浅,每根枝条尽端,一簇簇点染的花朵绽放着妖异的鲜红。
她愣了楞,看着眼前景象,不觉双眼有些发热。
她紧咬着牙,扶着墙,悬起右腿,左脚着地,跳到堂屋,取来拖把,撑着回到西屋,擦拭起地面上的血水,用尽全力,翻来覆去,直至近乎看不出痕迹,仍不作罢。擦完了,她返回堂屋杂物处,拎了个铁桶,放到灶台边的水缸旁,打开水缸木盖,用水舀子舀出清水,倒进桶中,又将拖把投入,清水霎时变得深红。她倒掉脏水,再舀清水,再投洗,再倒掉,如此重复了四遍,直到桶内的水不论如何投洗都依旧澄清。最后一次倒掉,她将铁桶和拖把放回原处,拖着身子,回到炕上,沉沉睡去。
当她再次醒来,阳光透过窗纸和玻璃,已将屋内照得通亮。看了眼墙上挂钟,她猛然意识到,此刻素斋已过了很久。这一觉,她竟睡得这么好,这么沉,她忘却了刚刚的美梦,也忘却了时间,阳光和钟声都没能将她叫醒。她忙穿衣下炕,简单梳洗,匆匆出了正房。
聚太仓杂货店铺内,昨夜的杯盘狼藉已恢复如初,圆木桌被收起,货柜排列整齐,电视机放回了原位,柜台玻璃也被仔细擦洗过。一定是关宏镫提早来了,她心知肚明。柜台后,李清平端坐着,盯着电视机屏幕,一动不动,里面正上演着春节联欢晚会节目重播。
“爷爷,我起晚了。”李蕨轻声说。
李清平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去,接着看电视。
简单吃过午饭,李蕨推着自坐的轮椅,赶往大清河畔,待她到时,三个身影早已出现在长椅上,似乎等候了多时。
“李子,你咋才来?”富伦见李蕨到了,问。
“哦,昨天晚上熬得太晚,今天醒来就是中午了。”李蕨说。
孙瑾扶起她,坐到长椅中间,折起轮椅,立在长椅侧面,回到自己座位,见她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双颊被吹得红里透白,于是摘下自己的围巾,为她戴好。
“李子,你咋了?今天咋起这么晚,约好的素斋都没来。”关匠扭头看向李蕨,问。
李蕨避开他的目光,没回答,转问道,“素斋好玩么?”
“那必须的!”富伦接过话,“哎我去,你可不道,我头回见钟鼓楼上这么热闹,李爷爷敲完钟,刚出山门,那人噢,就跟看到信号似的,嗷嗷往里冲,我都担心钟鼓楼被挤塌了。”
“这么壮观?”李蕨佯笑道。
“可不咋的,咱仨小屁孩儿根本抢不上槽儿。后来,上面挤满了,队伍就不动弹了,从山门到枯木堂,拐个弯儿到僧舍,再拐个弯到月亮门,但凡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都是人。就台阶上这么点儿距离,咱仨得排了有半个多小时才到楼顶。”富伦说。
“不过也还好,排队时候,碰到了冯老板和冯哥,聊起天,时间过得还算快。”孙瑾说。
“冯哥回来了?”李蕨问。
“昨天回的,刚好赶上除夕,他说假期在学校参加设计竞赛来着。”孙瑾答道。
“他们还说,今晚要接灶王爷回家了。”富伦说。
“接谁?”李蕨似乎没听清。
“灶王爷,你不记得了?几天前,小年儿晚上,咱不是和老冯一同辞灶来着,完事儿还放了鞭。”富伦说。
“哦,我记得。”李蕨说,“后来呢,排到了你们,都干嘛了?”
“咱仨求了佛。”孙瑾说。
“啥佛?”李蕨问。
“钟鼓楼上,观音阁后的大慈宝殿,你没去过吧?那里面供奉着三尊佛像,叫‘三世佛’。”孙瑾解释道。
“啥是‘三世佛’?”
“左边是过去佛燃灯佛,右边是未来佛弥勒佛,中间是现在佛释迦牟尼,他们代表着前世、今生和来世,是佛教中轮回的概念。”
“咋求,你们还会这个?”
“照猫画虎呗。”富伦接过话,一边说着,一边做起拜佛时的动作,“先点香,双手合十,放脑门儿上,对着佛像,跪地下就是一顿磕头,一个磕完,再磕下一个,希望你早日摆脱轮椅,早日回到学校。我估摸着指定好使,毕竟我奉献了今年的全部压岁钱,整整二百块,全投功德箱了,佛祖总不能收了钱不办事儿吧。”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孙瑾对富伦说。
“操,我给忘了。”富伦对自己轻扇了个耳光。
李蕨听着两人描述,目光投向大清河远处冰面,眼神渐渐失了焦。她始终带着微笑,嘴角微抽了几下,指尖摩挲着连指手套内衬的棉布,这些细微动作让三伙伴难以察觉。
过去、现在和未来,前世、今生和来世,她想象着三世佛的形象,似乎在《西游记》电视剧里见过,燃灯佛瘦瘦的、弥勒佛胖胖的,孙悟空曾找他们帮忙降妖,具体是什么妖怪她记不住了;而释迦牟尼佛很端庄,每次出场,他都坐在众佛当中,金光灿灿,似乎很受尊重,孙悟空大闹天空,最后就是被他压在了五行山下。
她想到了自己。
过去,她在古城长大,很少出城,也许城里的每个角落,都曾留下过她不同大小的足迹;现在,突如其来的疾病,将她困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精力也明显地日渐衰退;而未来呢?她忽有种预感,这似乎很快就要到来了,可另自己惊讶的是,她竟并无恐惧,甚至有些憧憬。到时会有佛陀口中的极乐世界吗?如果在那见到了父亲,他能认出自己吗?
“你想啥呢?”孙瑾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打断。
“哦,我在想……素斋。”李蕨敷衍道,“你们吃过了吗,好吃不?”
“当然,咱就是奔这目的去的。”富伦说,“萝卜馅蒸饺整挺好,我造了不少,豆腐干一般般,齁儿咸。等你好了的,咱再一起去,这回钟鼓楼开放了,估摸着今后这样的活动还能有挺多。”
“嗯。”李蕨点了点头。
“对了,早晨,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钟亭和鼓亭?”缄默许久的关匠突然发问。
“但我不敢确认,中间隔了太多人,看不清,既然你也这么说,那可能是真的。”孙瑾说。
“咋了?”富伦问。
“你是说额枋上的变化么?”孙瑾问向关匠。
“对。额枋上的彩绘,依照真品重新修复了,近乎和咱之前做的一模一样。”关匠说。
“一定是这些天来,关叔、富叔和我爸一同忙活的成果。”孙瑾说。
“这有啥稀奇,得把坏的东西修好了,才能对外开放,不是很正常点儿事儿。总不能大家上来一看,还是破破糟糟的。”富伦随口道。
孙瑾点了点头。
这时,一只毛绒的麻雀不知从何处飞来,掠过李蕨头顶的光秃柳枝,落在她大腿上,“吱吱”叫了两声。李蕨伸出带着连指手套的右手,缓缓停在它面前,它不仅毫不畏惧,还领会了意图,立刻跳到上面,转了几下方向,眨巴着灵活的眼睛,将四伙伴依次打量。四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小东西吸引了注意,齐齐盯着它看,不敢出声,生怕吓了它。过了好一会,它似乎呆够了,一跃而起,扬起翅膀,朝大清河西侧远处飞去,迅捷而坚定。
“各位,”关匠回过神来,提高了音量,“咱得谈谈Nancy的事儿了。”
李蕨收回手,立刻看向他。
富伦说,“下场交易,是初七早晨,今天是初一,除了今天还有六天,时间紧迫,你说吧,这回咱咋整?”
“等等,你这数学水平,咋算的,就剩五天了好吧?”孙瑾撇了一句,转而对关匠说,“我觉得,咱还是得依照上次的办法,得先知道你家密室在哪。”
关匠点了点头,看向麻雀远去的方向,“最近,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已经发现的密室,花伦家的山西会馆和公瑾家的刘氏老宅,你们发现它俩之间有什么共同点了吗?”
“啥共同点?”富伦问。
“这两处地方,都是以砖木建筑为主的小型合院。”
“嗐,还以为你要说啥,这有啥稀奇?”
“我想,如果当时,古城内的大型历史建筑全部被拆解,想要把它们藏起来,密室一定是不易拆解的小合院,就像这两座。”
“为啥?”
“为了保密。”关匠收回目光,看向富伦,眼神澄澈,“当时,Nancy说,他们只有百来号人,只用了十二天时间,就把整座古城藏了起来,我推测,如此巨大的任务量,为了提高效率,‘拆解’和‘藏起’两个步骤应该是同时进行的,那么密室就一定不会在正在拆解的建筑脚下,如果那样,更多别处的建筑构件运送过来,人多口杂,秘密岂不是被公之于众了?而如果两处分开,只需要一个几人的运送小队往返即可,这样能以最大程度保密。”
“有点儿道理。”富伦摸了摸耳钉。
“第二点原因,这些小型的砖木合院,墙体厚,地基深,平面迂回,空间复杂,常带有暗格或夹层,如果从最初的密室修建角度考虑,这些都是很好的基础条件。”
李蕨默默点了点头。
“我同意驴酱,”孙瑾说,“接下来,咱应该逐步缩小范围,就以这类小型砖木合院为突破口,看哪些在甲午海战之前,曾有过荒废,这就是可能修建密室的绝佳时机。”
“照这么说,咱需要一个城内全部历史建筑的名单,逐一排查。”李蕨说。
“还得知道它们的详细历史。”富伦补充道。
“有了,飞行棋!”孙瑾拍了下大腿,“‘辰平之旅’飞行棋,上面有名单!”
“全吗?”关匠问。
“棋盘上不全,只是城内全部重要历史建筑,但冯老板的资料很全,还包括了很多图纸。”孙瑾说。
“啥资料?”
“他为了筹备这款飞行棋,私下做了大量研究,复印了关叔的图纸,满满一大盒子,城内大大小小的历史建筑和各家老宅,详细注释和历史沿革,里面全有。”
“你咋知道的?”富伦问。
“这你就别管了,咱把它们都借来,挨个对,一目了然。”孙瑾说。
“这太好了!照这么说,棋面上的,应该是被拆解的建筑名单,而资料里剩余的那些,就是我们的目标。”关匠眼睛一亮。
“哎呀,这不解决了么,轻而易举。走走走,咱现在就去老冯那。”富伦嚷嚷道。
四伙伴即刻动身,回到古城,来到紫烟香铺东墙外,叩响宅门。此刻,冯老板父子正在为晚上的接灶做准备,在厢房与正房之间往返,搬去大小物品,听到门响,忙来开门,见是他们,随即邀请到正房去坐,却被孙瑾婉拒。孙瑾简要说明了来意,冯老板得知后,二话没说,来到香铺内,将“辰平之旅”飞行棋和全部资料都交与了他,还送来茶水与点心。为了不打扰他们父子,孙瑾安排三伙伴围坐在关闭的香铺前台,几人一同查阅起来。
不觉间,橱窗外黄昏渐至,时候已然不早,四伙伴忙活了整个下午,将这些资料前前后后翻了几遍,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竟未发现半点线索。几人有些懊丧,各个头晕目眩,于是解散回家,暂且休息,打算明日清晨集合,再另寻办法。
关匠跟冯老板打了招呼,将飞行棋和资料一并借走,带回家中,摆在西屋炕上,点起灯,又仔细看了起来,直到鼓声响彻,而后夜色落幕。他越看越觉得怀疑,会不会是自己的推断方向有误,为何上百个名称与对应信息就摆在眼前,可连一个完全符合条件的都没有。
他仰面躺在资料堆中,面对棚顶,思索起来,不觉间,进入了睡梦。
梦中,他置身于高空之上,如同一只飞翔的麻雀,竟在俯瞰着整座辰平古城。尽管此时是白天,眼下城内却一片空寂,沿街商铺全关了门,各家宅院也不见了人气,唯独街巷之间,一队队民夫推着木板车飞速穿梭着,像一条条蜿蜒的蜈蚣。他很好奇,于是调整了下身体,下降了些距离,悬停在屋顶高度上,离近了些看。虽不见那些民夫的清晰面孔,但是,他确切地看到,他们身前,那一辆辆板车上堆载的,竟是数不清的建筑木构件,大大小小,色彩各异,彼此碰撞着,“哗啦啦”地微响,伴随着“吱吱嘎嘎”的车轮与石板路摩擦发出的声音。突然,“咔嚓”一声巨响,关匠失去了平衡,急速坠了下来,眼前画面也开始扭曲,他看到面前一辆板车的车轮断裂成两截,其上的建筑构件纷纷散落,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去接,可不知何时,他的双手竟变成了柔弱的棕褐色羽翼,而此刻,板车瞬时变得如城墙般巨大,正在缓缓倾倒,亦或是他已变得渺小,那车身向他砸来,遮蔽了头顶的阳光。
关匠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他揉了揉眼,按了按太阳穴,发现屋内悬灯还没关,资料和图纸都压在身下,被汗水微微沾湿。他忙坐起身,将它们一一收好。
这时,一阵细微响动传来,似乎就来自与房间一墙之隔的西侧胡同。他挪到西墙边,跪在炕梢,伏在墙面,侧耳细听,外面确实有人来往,还有木板车的声音。他忽地想起了刚才的噩梦,浑身一惊,忙飞身下炕,披上外套,想去一看究竟。可当他打开房门,还未到室外宅院,便立刻退了回来。
他看到院子那头,西厢房亮着灯,里面似有身影晃动。
他后退几步,隔着屋门玻璃,望向东屋南炕,关宏镫不见了,只留有一团棉被,堆在枕头上,好似一座孤零的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