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聚太仓杂货清晨便打了烊。
正如往年,何惠知与花美玲到时,又拎着大包小裹的水果和食材,还拿来了三袋鸿仁商货的特产山货,一袋大兴安岭榛蘑、一袋牡丹江木耳和一袋长白山野山参。但与往年不同,今年她们到得格外早,只因关宏镫、孙沛民和富广财这天却还要忙于工作,不能来帮忙做饭,毕竟“古城更新计划”刻不容缓。
正午刚过,四伙伴向长辈们请了“假”,说要到富伦家玩电脑,都得到了应允,毕竟除夕到了,这天怎么放松都不为过。
聚太仓杂货店铺里,四排货柜都被推到西墙边,一张大圆桌摆放在腾出的空地上。这是关宏镫特地为李清平打的,桌面由松木板拼接,桌腿可以折叠,平时收纳在李家西厢房储物间,每年只在春节拿出来一次,用于四家人的除夕夜聚餐,已用了十年。圆桌旁,借着橱窗外的光亮,何惠知和花美玲一个擀皮,一个包馅,正配合着包着饺子,有说有笑。年前,两人相约去县里买了相同的红棉袄,又一齐烫了大波浪发,一个长,一个短,这天都喷了啫喱,都很清亮。电视机被抬到玻璃前台上,调转了方向,正对着她们,里面播着午间新闻,国务院应急指挥中心抢修电网指挥部发布第三号公告,全国受冰雪灾害影响的一百六十九个停电县中,已有一百六十二个恢复供电,七个采取临时措施……电视机前,李清平端坐在小杌子上,背对圆桌,凝视着新闻画面,神情默然。
街对面的富家,正房东屋北窗下,富伦正笔挺地坐在写字台前,面对液晶显示屏,滑动着鼠标滚轮。
“搁这儿呢,我给你们念一念。”富伦对坐在身旁的关匠、李蕨和孙瑾说,“‘甲午中日战争’,是十九世纪末,日本侵略中国和朝鲜的战争,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一八九四年七月二十五日至九月十七日,包括平壤陆战和黄海海战,清军皆败,日军占领朝鲜全境,取得黄海制海权。第二阶段,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七日到十一月二十二日,战线移至辽东半岛,包括鸭绿江江防之战和金旅之战,清军皆败,日军攻占九连城、安东县等地,鸭绿江防线全面崩溃。第三阶段,一八九五年一月到二月,威海卫之战,此为保卫北洋海军根据地的防御战,日军攻占荣成、百尺崖、威海卫城等地,北洋舰队被摧毁,清军失去制海权。”机械似地念完,他捋了下刘海,挠了挠头,“公瑾,你说当时清军咋能这么面,为啥一场仗都打不赢?《康熙王朝》里也不是这么演的呀!”
“你这历史水平真不是盖的。”孙瑾说,“这时候是光绪帝在位,康熙帝都是一百七十多年前的事了,中间隔了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六位皇帝。男生好好学历史。”
“啊,原来清朝这么长,有这么多皇帝呢。”
孙瑾瞟了眼富伦,接着说道,“十九世纪中叶,日本经过‘明治维新’,追随西方资本主义道路,国力渐强。同时,清朝虽然也在开展‘洋务运动’,但与日本不同,它的封建主义体制并未改革。这就好像一个是精明强干的青年人,一个是穿着青年人外衣的老年人。青年人野心勃勃,想要以战养战,制定了‘清国征讨策略’,决意攻占台湾,吞并朝鲜,进攻满蒙,灭亡中国,最终征服亚洲,称霸世界;老年人无暇自保,慈禧太后希望尽快结束战争,以免耽误她大办六旬庆典,听说当时的北洋海军连弹药供给都成问题,但各省还要为庆典筹集大量银两。”
“那多亏康熙老爷没真的再活五百年了,不然看到这场面,得气成啥样儿。”富伦说。
“所以‘辰平保卫战’在‘甲午中日战争’的第二、三阶段之间。”关匠插话道。
“差不多。”孙瑾说,“我查过了历史书籍,第二阶段的‘金旅之战’,发生在一八九四年十一月五日至六日,日军攻陷辽东半岛的金州和旅顺之后,对旅顺城内进行了四天三夜的屠杀,两万多名中国同胞遇害,这就是震惊中外的‘旅顺大屠杀’,Nancy说‘辰平保卫战’就发生在这之后。”
“杀了多少?两万多人?都是无辜百姓?”富伦问。
孙瑾点了点头。
“真他妈残忍,现在咱全辰平镇加起来不也就两万多人?看来当时,那个秦敬恺提前疏散百姓的策略是正确的,毕竟后来咱战败了。”富伦说。
“当时在辰平,组织反抗的清军将领是个四川提督,名叫宋庆,他就是在第二阶段的‘鸭绿江江防之战’中败退下来的。”关匠说。
“这你都知道?”富伦问。
关匠侧下身,打开立在脚边的书包拉链,掏出《辰平遗事》,放在写字台上,指了指,“是这本书上说的,整个‘辰平保卫战’的全过程,这里面都有详细记录,和Nancy说的对得上,她没骗咱。”
李蕨拿过书,放在膝上,正准备翻阅。
“是的。”孙瑾也打开他的书包,同样掏出一本厚书,放在李蕨怀中的《辰平遗事》上,藏蓝色封面,有点旧,上面四个金色楷体大字,“辰平县志”。“今天上午,我去了趟合院图书馆,借出了这本《辰平县志》。这书平时几乎没人借阅,关于‘辰平保卫战’,里面提及不多,但说到了秦敬恺抱印守城被日军俘虏,和百名勇士舍身赴死的事,也和Nancy说的对得上。”
“有说到当时城内历史建筑的状况吗?”关匠问。
“几乎没有,只是一笔带过。”
“怎么说的?”
“大致意思是,交战中,由于日军炮火轰炸,城内历史建筑损毁严重。”
“啥?就这些?这也太带过了吧!如果Nancy的话是真的,当时可是城内所有历史建筑都没了。”富伦说。
“那现在的辰平古城里,咱们所能见到的这些仿制建筑,都是啥时候建成的呢?”李蕨问。
“不知道。”关匠说,“我想,这就是下次交易,咱该让Nancy回答的问题。”
四伙伴讨论了整个下午,不觉间,夜幕徐徐落下,鼓声倏然响起。
“七点了,咱走吧,晚饭要开始了,别让他们起疑。”关匠说。
“Go,go,go……据说今年春晚有周杰伦,他的演唱曲目是《青花瓷》,驴酱,你知道这首歌是哪张专辑里的么?”
关匠摇了摇头。
“《我很忙》,耳熟吗?哈哈哈……”富伦一边嬉笑着,一边保存了资料,关上电脑。
“花伦,你还没完没了了,我看这里属你最忙。”孙瑾说。
李蕨也掩面笑了起来。
四伙伴收拾过东西,回到聚太仓杂货时,关鸿镫、孙沛民和富广财也刚刚进门,几人挂好衣物,依次落了座。桌面上,年夜饭丰盛,七荤三素,八热二冷,九菜一汤,杀猪菜、锅包肉、小鸡炖蘑菇、农家肠、溜肉段、清水煮虾、炖鲤鱼、干煸豆角、白菜炒木耳和蔬菜大丰收。
“辰平有座无名山,离天只有三尺三。辰平有个钟鼓楼,半截伸到天里头……”
片晌,橱窗外,熟悉的俗谚声传来,李清平回来了。何惠知忙起身开门,将他扶进屋里,坐到主位,又为他系上围兜。
“人到齐了,来,咱们开始!”孙沛民张罗起来。
九人一同举杯,杯中饮品各异,黄的、白的、黑的、红的、甜的、辣的、冒泡的、不冒泡的。和往年一样,祝酒词由孙沛民说起,他从宏观到微观,说到了世界的发展、国家的建设、古城的更新和四家庭的面貌,而后又按年龄顺序,从小到大,与每个人碰杯,谈及他们过去一年的经历,和对未来一年的祝愿,整个过程,逻辑清晰,毫无卡顿,语速不疾不徐。最后,话题落在李清平身上,祝酒词来到高潮,富广财和花美玲也适时参与进来,予以补充,三人一同祝他身体安康,松鹤延年。众人起身,将杯子轻碰,各饮了一口,后纷纷坐下,开始动筷。电视机里,二零零八戊子鼠年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朱军、周涛、李咏、董卿、张泽群和刘芳菲一并上台,恰到好处地送上祝福。
餐桌上,孙沛民和富广财同坐西侧,看似都很轻松,不时推杯换盏,讨论着“古城更新计划”的进展,和辰平古城即将申请为5A级景区的畅想;一旁的关宏镫听着两人对谈,既不迎合,也不抗拒,独自闷酒,只是偶尔起身,为身边的李清平夹来些桌面远端的菜;李清平则在正北危坐,看着电视,神情木然,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持着筷子,将食物拨入口中,慢动作一般,仿佛周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另一边,何惠知与花美玲的聊天东一句西一句,并无固定主题,关乎些家长里短,和护肤保养经验;四伙伴中,富伦显得有些亢奋,扒着孙瑾一侧肩膀,将自己的说笑强行灌入他的耳朵,还不时地捋着刘海;孙瑾一边听着,一边吃菜,懒得搭话,眼神频频瞟向身旁的另外两伙伴;而很长时间里,关匠和李蕨都闷不吭声,他们扭头看着电视机中的节目,陷入了各自的沉默,始终难露笑意,仿佛各有心事。
夜里十一点多,万众期待的赵本山终于出场了,为了迎接这年即将到来的奥运会,他和宋丹丹、刘流一同表演了小品《火炬手》。花美玲拿出遥控器,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大了些。这个小品以问答的形式,在白云和黑土之间竞选火炬手,包袱密集,引得整桌人哄笑连连。
主持人问,“什么运动,是以锣声开始和结束,而且还带有一定危险性?”
“耍猴。”黑土抢答道。
白云说,“耍猴那也不是体育,那属于文艺呀。”
黑土说,“文体不分家嘛,耍猴有危险性,整不好猴挠它。”
白云说,“主持人,能不能不让我跟这耍猴的一块儿PK,我受不了他,素质太低了。”
……
看到这里,关匠和李蕨也不禁“扑哧”一笑。
孙瑾见两人情绪略有缓和,于是问向身旁三伙伴,“你们说,这道题的正确答案,应该是什么?”
“赛龙舟?”李蕨问。
“是拳击吧。”关匠说。
“不对!”富伦说,“我知道有项运动,全程都有锣声。”
“啥?”孙瑾问。
“送殡!”富伦答道,“小时候,我妈带我参加过四舅老爷的葬礼,我记得送殡时候,前面领队那几人,人手一面大铜锣,‘当当当’地敲,走了有二十分钟,始终就没停过,把我给震完了。”
“可别扯了,大过年的,你这答案还不如耍猴呢,我看你这素质也没比‘黑土’高哪去。”孙瑾说。
又过了一会,周杰伦出场,身着黑色礼服,在青蓝色舞台中央唱起了《青花瓷》。富伦拾起桌上的几粒开心果,隔着孙瑾和李蕨,丢向关匠。关匠被击中了后脑勺,扭过头,看到富伦的坏笑,下了桌,来到他身后,在一阵惨叫声中,将他精心整理的发型抓成了一坨“鸡窝”。
见时候差不多了,花美玲和何惠知离开坐位,到堂屋灶房,端来一盆煮饺和一摞蒸饺,替换了桌上的空餐盘。
“饺子到了,煮的是三鲜馅儿,蒸的是酸菜馅儿,大家趁热吃,马上跨年了,看今年谁能吃到硬币。”何惠知一边摇晃着盆里煮饺,一边说。
没等她把饺子摇匀,富广财站了起来,大声道,“各位亲人,我要隆重宣布一件事儿。”
“啥事儿这么急,先吃了饺子再说,一会儿宁了。”花美玲说。
“那就来不及了。再一会儿,零点钟声敲响,咱有个惊喜要送给大家。”
“啥惊喜?”花美玲问。
“既然叫惊喜,咋能提前透露。”
“你可拉到吧,确定不是惊吓?”
何惠知笑道,“总该告诉咱关于啥吧?”
“关于辰平古城。”孙沛民答道,面带神秘。
不多时,电视机中,六位主持人再次同时登台,在一众演员的欢腾之中,说起了倒计时前的最后祝语,他们的声音被窗外鞭炮声掩盖,在屋内已很难听清,九口人围圆桌而立,看着晚会现场画面切换成了红色时钟,秒针一点点邻近正中,直到最后一刻,电视机里和窗外一同放起了烟花。
“惊喜揭晓!”富广财大声说,“走,咱上南大街,就现在。”
几人听罢,带着疑惑,纷纷披上外套,在富广财的带领下,出了聚太仓,来到南大街上。当他们看到眼前场景的一刻,全都呆住了。
“这……太漂亮了。”何惠知感叹道。
“这些……都是你们整的?”花美玲问富广财。
富广财满脸堆笑,洋洋自得。
原来,上午还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钟鼓楼,此刻已脱去了全部围挡,城墙和城楼上的历史建筑群均已被灯光装饰,竟全部焕然一新。
错落的青砖屋脊,如同田黄玉砌,在夜色映衬下,透着股晶莹,一座座吻兽蹲坐其上,凝望着空中纷纷绽放的烟花;屋面的筒瓦与板瓦明暗交替,好似梳齿,一条条紧密挨着,更显得工整笔挺,将屋脊与檐口垂直相连;城墙上,灯带也经过重新修整,紧贴垛墙与垛口边缘,形成一个个彼此相连的“几”字,横平竖直,墙底射灯向上照去,由明到暗地晕染,却让青砖更斑驳起来。
这当中,最为夺目的,自然当属矗立在城楼正中的观音阁,和它两侧的钟亭和鼓亭。它们的屋面均泛着璀璨的鹅黄,比身后那些建筑更清晰;檐柱、额枋和匾额也被灯光重新勾勒,散发着绚丽的朱红、亮金和藏蓝的色彩;两亭子的檐柱围合之中,东侧铜钟和西侧大鼓均被微微点亮,在一片幽暗里沉寂。而最别具一格的效果,是额枋与屋面间的斗拱铺作,在一片明晃下,它们竟刻意暗淡下去,却成了一种特别的强调,内敛而优雅。
“明天清晨,钟鼓楼上,将要举办一项重要活动,‘素斋’,这本是咱辰平自古以来的传统,因为种种原因,到今天已经中断了四十多年,咱要将它复原。到时,全镇百姓都可以上到钟鼓楼上来,烧香拜佛,免费吃斋。不仅如此,从明天起,钟鼓楼要开始向所有人开放。”孙沛民说。
“这主意不错,早就该这样,钟鼓楼本来就是属于咱全镇百姓的。”何惠知说。
“咱们一起合个影吧!”富广财向众人提议。
“好主意,你们等等,我去取设备。”花美玲应声道。
“我去拿把椅子。”何惠知说。
花美玲回来时,带来了数码相机,还拎了个三脚架。南大街正中,在众人注视下,她来回踱了几步,找好角度,而后站定,支起三脚架,装上相机,一边看着屏幕上的成像画面,一边指挥着众人站位,以确保他们几人、钟鼓楼和空中烟花能一并入境。
前排,李清平坐在正中椅子上,李蕨、关匠、孙瑾和富伦分蹲在他身旁两侧;后排,关宏镫、李清平、何惠知、富广财并肩站着,在最东侧留了一个空位。
“好,听我口令,三、二、一,茄子……”
倒数完毕,花美玲按动快门,跑向众人,站到那空位上。
“茄子……”众人齐声喊道。
闪光灯亮起,在他们对面的相机屏幕中,画面定了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