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Nancy,红日才刚初上,四伙伴回到古城。
关匠到家时,关宏镫已出了门。他囫囵吃过早饭,回到西屋,平躺在炕上,仰面望着顶棚,尽管彻夜未睡,却辗转难眠。回想着Nancy刚刚的讲述,他脑子很乱,总隐约觉得,其中几处细节,他曾听到过,但具体在哪,是何时何地,却又说不上来。那些记忆的零星碎片,就像细沙,越努力紧握,便流失得越快,最终只剩虚无。
想着想着,终于,他在迷蒙中昏睡了去。
“定做纱窗,换纱窗布,换门窗滑轮,换滑道……”
熟悉的扩音喇叭声将他吵醒。
他睁开眼,走出宅院,夏季竟然到了,空气中满是雨后的草木气息,知了在头顶鸣叫,此起彼伏,有些刺耳。巷子深处,换纱窗的三轮车刚刚驶离,他朝那方向走去,不觉来到了小老爷庙胡同,眼前的刘氏老宅竟已焕然一新,砖墙整齐,檐瓦干净,宅门也重漆了朱漆,再不见了旧日的斑驳光景。门没上闩,他走上前,推开它,却见李蕨、孙瑾和富伦正站在院里等候,他们都穿着半袖,一同转身,看向他,好像与他早有约定。
他见到李蕨的病似乎完全好了,她面色红润,笑盈盈,站得笔直,轮椅也不见了。
李蕨牵起他的手,走过院子,孙瑾和富伦紧随其后。四伙伴来到正房门前,稍立片刻,而后李蕨推开了房门。关匠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被李蕨牵起的那只手上,他还从未与女生有过肢体接触,因而紧张得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来的,只感到李蕨的那只手是柔软的,又是冰凉的。
房门开了,一座精致的展馆在四伙伴眼前呈现。堂屋被修葺一新,墙面光滑,地面洁净,头顶光线略微昏暗,更衬得玻璃面中那些字画的明亮。它们悬挂满墙,横竖不一,排列显然经过精心设计,错落而有序。
四伙伴穿过堂屋,来到西屋,屋内空无一人。三面围绕的“万字炕”已变作展台,在灯带宣暖地烘托下,钟亭和鼓亭的八条额枋,被分别静置在南北两侧的玻璃展柜里。它们之间,西侧的整面墙壁,被顶棚悬吊的一排射灯照着,光亮中,高挂着八幅写意国画,看似比堂屋那些字画更明晃,牡丹、荷花、菊花、兰花、梅花、竹子、海棠和梓树。
关匠有些惊诧,问向三伙伴,“展馆建成了?”
他们一并笑着,看向他,不作声。
不知何时,关宏镫、李清平、孙沛民和富广财也悄悄进了西屋,站在关匠身后。
关匠回过身,见到他们,问,“展馆建成了?”
他们也一并笑着,同样不作声。
这时,有脚步声靠近,四长辈身后,三个年轻男人进了正房堂屋,停立在西屋门口,向屋里望着。关匠见状,走了去,来到他们面前。
“你们是谁?”关匠问。
三人都没回答,目光也没移动,仿佛没听见。
关匠上下打量起他们。这三人的鼻子都高挺而笔直,眉宇间有些相似,好像亲生兄弟。中间那个看似年龄最大,身材也最宽大,几道浅纹挂在额头,他挽着裤脚,踏着双旧草鞋,鞋面被泥土染成深褐色;他左后那人身着粗布短褂,袖口和衣襟处略有破损,袖口外,虬根般坚硬的小臂裸露着,肤色黝黑;他右后那人看似最年轻,身材也瘦小些,他的草鞋是三人中最新的。三人都留着长发,但都向上挽成发髻,根部用粗布带系着。
关匠猜测着他们的身份,这三人有些眼生,又似曾相识,像是谁刻意扮演的古人。他看向他们胸口,三人都佩戴着淡青色玉佩,相似的三角形,细节却略有不同,每块两边都被整齐地切开来,另一边是弧形。细看去,三枚玉佩,好像各为三分之一的圆面。关匠试着在脑海中将它们拼合,看了好一会,拼了好一会,终于,一片梓叶图案,出现在完整的圆玉中央。霎时间,众多记忆碎片向他奔涌而来,“钟鼓楼”、“枯木堂”、“刘氏三兄弟”、“梓树”、“柳河之役”、“秘密基地”……
关匠从睡梦中惊醒,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跃起身,下了炕,来到北窗下,书桌前,打开侧边木门,翻找片刻,而后从繁杂的课本里面,寻出了那本搁置已久的书。
他坐在桌前,翻阅起来,在后一半,找到了那章名叫“辰平保卫战”的故事:
清光绪二十年十月初六,甲午海战硝烟未散,日军指挥官山县有朋的继续作战之策被日军本部否决。心有不甘的他决定违抗军令,欲直取海城,后剑指山海关,以争首功。不料一纸调令飞来,他被撤任回国,其职由陆军中将野津道贯接任。
然而,戏剧的是,新帅到任,进攻海城的决策竟继续执行。
十一月十七,日军第一军第三师团六千人马,携二十门大炮,轻取海城,全程如入无人之境,未损一兵一卒。而此时,清军却并不慌张,因为他们的战略正是放弃海城,以其为饵,屯重兵于海城西、北、南三面的牛庄、辽阳和辰平,以引敌深入,而后三面群起围攻,争取一举歼之。
几天前,四川提督宋庆才因鸭绿江失守而撤兵至此,闻海城再陷,急欲将功补过。他亲率毅字军,联合姜桂题铭字军、刘世俊嵩武军,以高坎为后盾,在牛庄、田庄台、营滨一带构筑防线,驻守海城西侧。为防日军会师,他又调张光前新庆军与章高元嵩武军驻辰平;徐邦道拱卫军则驻辰平西北蓝旗厂,作为预备队。三路清军,如鼎足而立,不断骚扰日军,以断其粮道。
而此时,辰平古城内,辰平知县秦敬恺预感情形不妙,组织全城百姓向营滨有序疏散,他本人则决心抱印守城。一些青、中年男人见状,自愿随之留守,组成敢死队,共百余人,均誓与古城共存亡。
最终,此番决策及部署初显成效,野津道贯部队果真中计,陷入重围,一时难以抽身。
孤悬城中的日军第三师团长桂太郎坐立难安,他惧怕被清军聚歼,遂向本部发出求援,此为辰平保卫战埋下祸根。
十一月廿五,日军本部闻讯,取消冬营计划,命第二军组建混成旅团前来解围,由军国主义狂人乃木希典统领。
十二月初八,上午,日混成旅团分兵两路,自普兰店出发,乃木希典率主力北上辰平;隐岐大佐率右翼支队东线包抄。
十二月十三,日军主力抵达熊岳城,大战一触即发。
桂太郎令驻守析木城的佐藤大佐与混成旅团第一旅团取得联系,计划第一旅团攻打辰平,佐藤部则前往大石桥,断清军退路。
此时辰平内,张光前新庆军与章高元嵩武军共计十三营,兵力五千。张光前率杨寿山、李仁党部为左翼,驻古城以东凤凰山;章高元麾下李世鸿部为右翼,驻古城西南龙王庙子;素有"骁将"之称的章高元亲率主力,守卫古城南侧广恩门。三路大军严阵以待。
秦敬恺等人于广恩门外大清河北岸拉铁网、挖战壕、叠高垒,筑千米防御战线;又在冰封的河面上,再次泼水筑冰,以助章高元部队守城。准备完毕,众人还于城墙之上立众多稻草人,以混淆敌方视野。
腊月十五,天还没亮,乃木希典一声令下,日军分三路扑向辰平。
中路先锋第一联队第三大队得到指令,冲向古城,欲强攻广恩门。可大清河横亘眼前,一马平川,全无掩护之处。章高元下令,待敌过河时,便倾泻火力攻之。日军大队长今村少佐见势不妙,只得命部队暂避锋芒,欲另觅他路。
攻打清军右翼的日军左翼,由步兵第十五联队第二、三大队组成。河野大佐率军与李世鸿部在龙王庙子激战,广武军奋勇抵抗,日军伤亡惨重,奈何不多时,清军弹药耗尽。情急中,李世鸿抽出早已备好的靴中匕首,率众冲入敌阵肉搏。最终,李世鸿身中十余弹,壮烈牺牲,其所部将士被全部歼灭。
日军右翼支队,为步兵第一联队第一、二大队和骑兵小队,由隐岐大佐指挥。见此前两战日军攻势受挫,隐岐大佐率军攻向古城东侧凤凰山,欲占领制高点,以居高临下之势予以两军支援。驻守凤凰山阵地的清军总兵张光前闻讯,急令亲庆军、嵩武军两千余人,依山势列阵,凡有日军来犯,将其尽数射杀。隐岐大佐见状,忙改弦更张。他调来大批行营火炮,于山下一字排开,直对凤凰山顶,齐声开火,狂轰清军阵地。几轮轰炸过后,他亲自率兵,冲上山去,杀入清军阵中,展开白刃战。一时间,清军遭重创,尸横遍地,战况惨烈。此役,清将领杨寿山、李仁党、张奉先相继殒命。张光前见败局已定,率军撤离。
这座至关重要的凤凰山,就此落入敌手。
占领凤凰山后,日军气势大振,对古城发起总攻。中路和右翼部队从正面推进,炮兵在后掩护。此时清军已丢失多处阵地,防线漏洞百出。
日军步兵于大清河南岸排开阵型,再次分批度河攻城。但北岸清兵据守高垒,枪炮齐发,持续反击,一时间,冰面上的日军兵马难以前行。
凤凰山上的隐岐大佐见此情形,灵机一动,率两中队,从顺清门旁的城墙缺口处攻城,欲绕至章高元守军背后阻截,与南侧部队一道,来个前后夹击。不料,秦敬恺却早有防备,他早同勇士们一起,置二十余辆木板推车于城墙缺口处,堆稻草、秸秆、沙袋,又倾倒汽油。待日军逼近,他们点燃大火,予以堵截。隐岐大佐见计不成,转而强攻顺清门,而此时,秦敬恺与勇士们却已埋伏于瓮城之上,日军先头部队进入后,未来得及破门,只听高立于城楼的秦敬恺一声令下,霎时,瓮城四周火石、火箭、热油、滚木一同落下,瓮城内陷入一片火海。
这时,徐邦道率拱卫军三营杀到,隐岐大佐所部慌忙撤退。勇士们提起农具作兵器,与两路清军一道,合力反扑,顷刻间,日军死伤无数,不敢冒然向前,清军士气顿起,遂趁机追击。
此时,大清河冰面,日军踉踉跄跄,一批批倒下,尸体遍布各处,大量士兵心生胆怯,转身逃向南岸。乃木希典见状,提刀上马,亲自督战,以稳定军心。他驱赶士兵,命令强行前进,堆起牺牲同伴尸体,作为掩护。
北岸边,章高元看准时机,高举长枪,瞄准片刻,扣动扳机,一声枪响,乃木希典应声落马。章高元立即背枪提矛,一声高吼,骑马冲锋,直刺日军腰腹,视弹子如无物。其所部士兵大受鼓舞,纷纷冲向前阵,阻击日军。
奈何天不随人愿,此时城东城墙缺口处,木板推车上的稻草和秸秆逐渐燃尽,火势骤小,隐岐大佐见机,立即率军赶至,命人放置炸药,炸出一条路来,日军终以此为突破口,攻入城中。城内勇士们以肉身白刃阻挡,被全部击杀,秦敬恺被生擒。
攻入古城后,隐岐大佐带兵沿马道奔上城墙,赶至广恩门城楼上,支起火炮,轰炸伏于北岸防线掩体中的清军。一时间,清军被两面夹击,终于露出败迹。而更不幸的是,乃木希典竟并未中枪,子弹只打穿其大衣,伤了身后副官,他却安然无恙。他重回马上,率度河部队攻至阵前,章高元、徐邦道所部渐渐难以招架,同时落败。两人率残余兵力撤出辰平,退至海山寨以北葛原店地区。
乃木希典险些丧命,怒不可遏,不肯罢休,下令追至海山寨,阻截清军北方退路。
无奈,清军又退至营滨。日军随即北上,与驻扎海城的野津道贯所部胜利会师。
辰平一败,辽南战局彻底改变。日军前哨直抵大石桥、太平山一带,距海城仅数十公里,野津道贯脱困,两军联络打通。辽河下游营滨、田庄台等地,均面临威胁。为防范辰平、大石桥一线,清军只得分兵而守。自此,收复海城已成奢望。
《辰平县志》载,战后,日军破例掩埋了清军阵亡将士遗体,称此战“是役也,为中日战争中第一恶战, 日本军人尝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