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家史
訥言内2024-07-15 09:514,987

  大清河畔,月色清冷,树林被银辉笼罩,阒然无声。林间,一团篝火驱散了小片黑暗,簌簌地燃烧。篝火旁,倒骑驴车斗里,八条额枋摆放整齐,并立着,火光渲染下,忽明忽暗地闪烁。倒骑驴脚下,孙瑾和富伦正倚着车轮熟睡,头挨头,轻鼾此起彼伏。两人对面,隔着篝火,关匠和李蕨正并肩坐着。

  “你困吗?睡一会儿吧,天快亮了。”关匠说。

  “我不困。”李蕨将上身棉衣裹紧了些,身体微倾,双手伸向火堆,又捂了捂耳朵,面颊泛着红晕。

  “你的腿咋样了?”

  “还行。”

  “上次的检查,一直没来得及问。接下来,你还要怎么治疗?”

  李蕨没回答。“咱四个认识多久了?”她转问道。

  关匠想了想,“刚好十二年,从你来古城那天算起。”

  “十二年,好长的时间。”李蕨走了神,痴痴地望着面前火焰,双眼一眨不眨。

  “但咱俩,好像最近才刚刚认识。”顿了顿,关匠说。

  “嗯?”李蕨扭头看向关匠。

  “在这之前,那么长时间里,咱俩好像从来没有能像最近这样,一同做过什么,好好聊过什么。”

  李蕨没说话,转回头。

  关匠接着说,“托儿所、小学、初中,从小到大,我妈总是拿你当榜样,逼着我学这学那,把我烦得不行,说实话,我一直挺恨你。那些课本,我看着就闹心,更别提听课了,老师一进教室,我这瞌睡就来了。他们的脸,对我来说,比安眠药还好使,只要他们一说话,困劲儿怎么都挡不住,不分科目。哦,对了,除了体育课。”

  李蕨“扑哧”一笑。

  “每回闯祸,或是被找家长,回过头来,我妈当着我说过无数次,比起我,她多希望你是她女儿。”

  李蕨没说话。

  “后来,我总想证明自己,我尝试过,可是学习、体育、文艺,我什么都不行,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有数。也许我真的让她失望了,不然她也不会走。”关匠说着,用树枝拨弄着干柴,发出“噼啪”的声响。

  “这是赵晓涵说的?她不了解你,别信她,你很优秀。”李蕨说。片刻,她又问,“你喜欢她吗?”

  “谁?”

  “你们班的第一名,赵晓涵。”

  “什么叫喜欢?”

  “这很难形容。”李蕨想了想,“就是一种感觉,每天都想见到他,没见到他的时候,也总会想起他。如果他开心,自己也会开心;如果他难过,自己也会低落。只希望他能过得好,哪怕什么都做不了。”她说着,看向关匠,火光在眼中闪烁。

  “不知道。”关匠答道。“我只知道,我嫉妒你,你太优秀了,跟你相比,我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也活该被她那样说。”

  李蕨长叹了口气,“其实,该嫉妒的是我,比起你、公瑾和花伦,我的人生才很失败。”

  “别扯了,你还失败?而且,你才多大,就用‘人生’这个词儿了。”

  “从我有记忆时起,就在这古城里,跟我爷爷相依为命,我打小就是个被遗弃的孩子。”

  “这我懂,被遗弃的感觉。”关匠低声咕哝。

  “我记得,刚上小学那会儿,每天到了学校,我就趴桌上哭,从早哭到晚,每天都眼睛疼。因为没上过托儿所,老师讲的加减乘除和声母韵母,我都听不懂,那时候,我的成绩在班里排在中下。起初,班主任老师还来安抚过我几次,时间久了,也厌了。”

  “你的成绩,居然也排过中下?”

  李蕨点了点头,接着说,“我第一次确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遗弃的,就是第一天上小学。清晨,我自己去,傍晚,我自己回,可我意外发现,班里的其余所有同学,都有家长接送,无一例外。那天放了学,在校门口,解散后,同学们都找到了各自爸妈,有的被牵着走,有的被抱上自行车,唯独我,自己一个人,背着书包,往家的方向回。当我穿过他们时,他们纷纷看向我,指向我,随后,他们的爸妈也看向我,那些高高低低的眼睛,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关匠默默听着,没作声。

  “第二次有这种感觉,是不久后,老师不再管我了。打那时起,班级活动,我被排在末尾;课间游戏,同学们也不愿意带我。起初,我并不知道原因,后来才知道,听说班里多数同学的家长,都给班主任老师送过礼,大大小小,价格不一,有被罩小垫,有首饰皮包,也有的比较方便,直接塞红包。我爷爷是没办法做这些的。”

  “哎,不送没辙,不然老师就给穿小鞋。”关匠接过话,“到了初中也一样。就前一阵子,还没放假,有天放学前,赵老师特地说,班里最近缺彩色粉笔和消毒水,让咱回家转告家长。第二天中午,就有了十二盒新粉笔和四瓶消毒水,其中的一半,是我妈上午特地跑去西府胡同买的,又特地送到班里,另一半是花伦拿来的。这种事儿,我妈向来积极,从小学到初中,几乎每个教过我的班主任,她都私下塞过钱,每次都是三四百地拿,这是咱家每年的最大开销。可结果呢,他们还是管我叫‘关小神儿’,我还是坐最后一排。”他接着问,“你是啥时候开始学习变好的?”

  “大概在小学二年级刚开学,突然有一天,我感觉自己哭累了,就不想再哭了。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决心好好学习。当时我想,既然这世界都抛弃了我,那我就要比别人强,在每个方面,比所有人都强。我不会送礼,也不想服输。”

  “你的确做到了。”

  “呵呵……”李蕨苦笑了声,“并没有,现在,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我的人生方向错了。”

  “别这么悲观,你只是耽误了半学期课,就凭你,很快就会补回来,我相信你。”关匠宽慰道。

  “不会了。”李蕨摇了摇头,“如果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就是为了跟别人比谁强,那他的一生,将永远活在别人的影响中,那会是多么虚无的一生。”

  关匠没作声。

  “现在,只有一件事,是我真正在乎的。”李蕨说。

  “什么?”

  “辰平古城的秘密。”

  关匠看向李蕨,没作声。

  “知道了它,就知道了我的身世。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谁?我为什么会来辰平镇?我爷爷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我不想白来这世间一趟,现在,我只想弄清这一切,时间紧迫。”

  关匠没作声。

  少顷缄默,李蕨问,“接下来,咱们还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关匠转回头,抿起嘴唇,望向火焰,光亮照着他的面部轮廓,鼻梁的影子在暖褐色的面颊上闪烁。他的双眼映着火,似乎更剔透了些,微眯,圆睁,最终,定下睛来,决绝的神色夺眶而出,“但是,现在,我真正在乎的,也是这件事儿。我也要弄清这一切。”

  篝火的跳跃由强烈至微弱,终于化作一缕青烟,直直地飘升,绵延不断。不觉间,天色的深邃已被黎明冲淡,曙光在枝杈间渗透,愈加强烈。钟声从不远处的古城响起,穿过街道,穿过城墙,穿过码头,传到林中,层层递进,将空气微颤,枝杈随之飘摇,直至二十四声响罢,才渐次平息,只留下余响向大清河远端散去。

  这年的最后一个清晨。

  四伙伴并立在篝火前,倒骑驴旁,望着树林。

  不多时,三个身影从地平线深处走来,背对朝阳。关匠认出,当中那人正是Nancy,两侧是她的保镖。那黑衣络腮胡大汉,他在钟鼓楼上见过,这次他推了个平板手推车,应是将要用来放置额枋的;走在另一侧的,是个瘦高长脸大汉,有些眼生,手中提着个浅褐色小皮箱。

  三人走近,停立,Nancy将四伙伴逐一扫视,随后,目光落在倒骑驴车斗里,那八条额枋上。

  “你要的东西,我们带来了。”关匠率先开口。

  “你检查下吧,这些是我从家里偷的。”孙瑾补充道。

  Nancy没多言语,双手插兜,扭过头,向身后的瘦高长脸大汉使了个眼色。

  那大汉收到指令,从裤兜里掏出一副白手套,戴在手上,接着来到倒骑驴旁,将皮箱放在车斗前的地面上。关匠的目光在他身上环绕着,片刻不离,他看着他打开皮箱,箱里布列着各种工具。关匠深吸了口气,以稳住内心怔忡,而此刻,尽管并未对视,他已察觉,Nancy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脸上,始终未曾离开。

  那大汉取出一件小巧的金属圆筒,戴在那张瘦脸上,遮住一只眼,俯下身去,用那只眼观察起来,从枋头,到枋身,再到枋头,再到枋身……很是仔细。观察完了,他回到原位,收起金属圆筒,换做一把带刻度的夹子,又将枋身和枋头上的雕刻线脚逐一夹起……过了十几分钟,他似乎完成了全部鉴定工作,这期间,他一共用了四样工具,每样都很小巧精致,每样关匠都没见过。终于,他合上皮箱,摘下手套,朝Nancy点了点头。

  关匠松了口气。

  Nancy同样点头示意了一下,随后问向关匠,“你们想要问什么来着?哦对,我想起来了,那块石牌。”她背诵道,“‘破关黑云天,桃李皆不见。儿孙平宁日,宏富还人间。’”

  四伙伴闻言,一惊。

  “这东西,你们是从哪弄的?”Nancy问。

  “这你不用管,告诉我们,它是啥。”关匠说。

  “这是你们关、李、孙、富四家族的东西。”Nancy答道,“话要从一八九四年说起,那是甲午年,‘日清战争’爆发,你们在课本里应该学到过。紧接着,‘辰平保卫战’打响,这件事,是一切的开始,它改变了你们四家族的命运。”

  “这和古城是‘假的’有关?”关匠问。

  “嗯。”Nancy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简单来讲,那年初冬,日军在甲午海战中取得胜利,旅顺大屠杀之后,兵分两路,侵入辽东半岛。而辰平古城,作为防御重地之一,结果可想而知。当时的知县,名叫秦敬恺,是个好官。当得知海城被攻破,日军和清军同时增兵后,他预感辰平必有大战将至。他知道敌我军力相差悬殊,不想重蹈旅顺大屠杀的覆辙,于是紧急疏散了城内百姓,可另一方面,却还有一件事,让他忧心。那就是一旦炮火袭来,这辰平古城里近百座大大小小的历史建筑该怎么办?它们没有腿,跑不掉,结局只有一个。而这些对辰平人世世代代的意义,我不必多说,你们比我更了解。情急之下,他想到个办法,就是把古城藏起来。”

  Nancy刻意停顿了下。

  “咋藏的?”富伦追问。

  Nancy看了眼富伦,接着说,“他召回了四位城内富有名望的中国古代木构建筑营造匠人,分别从事小木作、大木作、彩画作和石作,就是你们关、李、孙、富四家先祖,而后,又召集了百余名敢死之士,用了十二天时间,将城内所有历史建筑的榫卯结构全部拆解,屋面瓦片全部卸下,所得的建筑构件,按照这四类,分别由四家藏起。这四个密室,是秦敬恺找的。而这样的密室,古城内还有多少个,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打古城始建,这些就有了,具体位置只有他知晓。可以说,真正的辰平古城,从那一刻起,就消失了。”

  Nancy停下话,抬起左手,竖起食指和中指。身后,黑衣络腮胡大汉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打开盒盖,抽出一支,递到Nancy指间,又举起打火机,一只手“嚓”地点燃,另一只手挡住火焰,动作连贯。Nancy微转过头,香烟叼在嘴上,凑近打火机,点燃后,长吸了一口,眯起眼,吐出一团烟雾。

  她用夹着细长香烟的两指,指向轮椅上李蕨,问,“你腿怎么了?”

  “病了。”李蕨答道。

  “什么病。”

  “骨癌。”

  “多久了?”

  “两个多月。”

  关匠向李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说,插话道,“后来呢?”

  Nancy看了眼手中吸了一口的香烟,随手一弹,扔在脚边雪地,一脚踩灭,手插回衣兜,接着说,“七天后,凌晨,日军到了,不出秦敬恺所料,我们战败了。那时候,你们四家族先祖已在掩护下安全撤离,那些留守古城的敢死之士们不想走,都战死了,一个没剩。秦敬恺也没走,他本想抱印守城,和古城共存亡,不料天不随人愿,日军将他俘虏后,并未杀他。于是,他投靠了日军。”

  “他成了叛徒?”关匠问。

  “不。”Nancy答道,“后来,这事儿传了出去,所有流亡在外的辰平人,都和你一样,认为他是叛徒,毕竟死了那么多人,他却在日军大帐吃香的喝辣的。可没人知道,他生不如死。”

  “为什么?”关匠问。

  “因为一对鸱吻。”Nancy说,“日军进城时,发现了一对鸱吻,大概是此前拆解玄真观后,分类藏起时,混乱加之匆忙,不小心被遗漏的。日军指挥官乃木希典得知后,很感兴趣,派人将它们收藏了起来,打算带走。秦敬恺为了寻找这对鸱吻下落,才投靠的日军。”

  “哦,原来是这样。”富伦摸了摸耳钉。

  “他找到了吗?”关匠问。

  Nancy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只找到了其中的一座,偷偷藏在了富家密室,就是现在咱们都知道的刘氏老宅。而另一座,自此以后,一百多年,再没有人见到过,有传言它被带回了日本。”

  “直到你发现了它。”关匠说。

  “是的。”Nancy说,“我在日本生活了十年,东京、大阪、横滨、京都、冲绳……只为打探线索。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去年,我终于得到消息,它出现在了缅甸佤邦,将于年底,在熙乾娱乐的私拍中拍卖。于是,我花了很高的价钱,将它拍下。至于后来的事情,我猜你们应该也都知道了。古董拍卖,在于炒作,经我这么一来,这座鸱吻的价值还会上升。我送给你们,先行了礼,如果不成,后再动兵。这就是我的全部计划。”

  “你为什么想得到钟鼓亭?”关匠问。

  “这个嘛,我不能说。”Nancy答道。

  “那后来呢,你还没说到石牌,它们是怎么来的?”

  “今天我说得够多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得拿下一样东西交换。”

  关匠没说话。

  “下场交易,我想要得到的,是钟亭和鼓亭的小木作,就是两座藻井,限你们七天时间。大年初七,相同时间,相同地点。”Nancy说。

  关匠没说话。

  “哦,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Nancy说。

  “什么?”关匠问。

  “祝你们春节快乐。”Nancy一笑。

  

继续阅读:二十五:甲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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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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