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伙伴走后,孙瑾再次端坐在紫烟香铺前台,局促不安,无意踢到了膝下一个半开的抽屉,透过空隙,里面除了一件用旧报纸和玻璃绳包裹捆绑的东西外别无其它。这东西笔记本般大小,厚度近乎与抽屉高度齐平,方方正正,而引起他注意的,是报纸上的一行钢笔字,字体并不好看,但没有丝毫连笔,横平竖直,“辰平古城参考资料”。他已在紫烟香铺假意帮忙出摊了一整天,这让他一眼认出,这是冯老板的字迹。
他将抽屉完全打开,将它提了出来,抬到玻璃台上,解开玻璃绳,报纸被略微拱起了些,打开来,里面尽是些折叠整齐的打印纸。他逐一展开,一幅幅复印的手绘图稿呈现在眼前,A3尺寸,厚厚的一摞,钟鼓楼、玄真观、兴隆寺、财神庙……每张上面都画着这些建筑的立面示意图,旁边引注着金柱、檐柱、柱础、斗拱、额枋、檐枋、正脊、垂脊等字样,这些是部分建筑构件的名称。图的背面,对应着名称,都进行了详细注释,小字密密麻麻,却很规整。页面右下角,落款均为关宏镫,字体和图面上的相同。
他手指划过一行行小字,目光随之扫视。他想起几天前,与关匠、李蕨和富伦一同玩“辰平之旅”飞行棋时的情形,心里不由感叹,想不到冯老板竟对辰平古城有着如此热忱。这些图稿的作者是关宏镫,一定是冯老板借来复印的,为设计这款飞行棋作参考资料,还特意印了双面,也许是为了节省纸张。
他一边想,一边翻,当翻到临近末尾时,他的感叹变作了惊诧。
最后的十几张,是钟鼓楼的图纸,相比于其它,每张都详细得多。第一张上半部分,画着钟鼓楼建筑群的整体透视图,鸟瞰角度,比例尺度精准,线条勾勒利落;下半部分,是钟鼓楼的四个立面图,尺规绘制,包含着尺寸标注和比例尺,规规矩矩;图纸背面,注释布满了所有空白,除每段结尾的剩余横行外,几乎没留下半点空当。而后面几张,是钟鼓楼上各单体建筑的详细图纸,观音阁、大慈宝殿、配殿、钟亭、鼓亭、枯木堂……包含了各自的平面图、立面图、剖面图和剖透视图。
孙瑾忽地回过神来,想起了他的任务。
他抬头看了眼橱窗外,那个熟悉的巷口,空空荡荡,那个神秘身影已然不见,于是收起图纸,用报纸包好,系上玻璃绳,放回抽屉原处。而后,他溜出前台,快步穿过昏暗的店铺过道,穿过冯家内院,进入西厢房,换上那件宽大旧棉袄,背上书包,简单整理,出了房门,推起东窗外停靠的那辆自行车,从后门溜出。
和往常一样,他出了宁海门,骑行至无名山脚下,将自行车藏入那座废弃砖瓦房,确认了四下无人,便进入无名山中。
“孙瑾!”
上山没走多远,一声呼唤,从他额前的山坡上传来。
忽地听到自己名字,让本就神经紧绷的他一惊。他顿住脚,忙抬起头,看到关宏镫在不远处台阶上站立,双手揣在胸前,俯视着他,眉目严肃。
“关叔?”孙瑾下意识攥紧背包肩带,那里面装着建筑彩绘将要用到的毛笔和颜料。
关宏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你干啥去?”
“我……正要去厉坛。”孙瑾看向一旁松林,躲避着迎面劈来的眼神。
“厉坛?”关宏镫重复了一遍,声音很重。“那自行车是谁的?”他问。
“啥自行车?”孙瑾假作不解,片刻,又觉不妥,“哦,是冯哥的,冯老板借我的。”
关宏镫盯着孙瑾,没说话。
“哦,这衣服也是他的。”孙瑾补充道。他顿了顿,忽地想起了那个神秘身影,似乎和面前的关宏镫颇有些相似,体态臃肿,腰背微驼,但细看去,又有些不同,除衣着外,最大的差别是眼神。他反问道,“关叔,你咋到这来了?”
“我去了厉坛。”
听到关宏镫的目的地与自己胡编的一致,孙瑾一惊,“哦,关叔……去那干啥?”
“不关你事。”
撇下这句,关宏镫迈起步子,走下台阶,与孙瑾擦肩而过,并未道别,也未回头。
孙瑾回过身,看着关宏镫的背影,在山间的蜿蜒小径上渐远,过了山脚,直到隐匿,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可他心头的疑虑,却压得他寸步难行,“他为啥会在这?他去厉坛做啥?他会不会同样骗我?”少顷,一个念头浮现,他浑身一冷,“不好,秘密基地!”
顾不得继续多虑,他沿台阶跑上山去,三步并作两步。
到了秘密基地,古井旁,关匠、李蕨和富伦三人正忙着刷底漆,孙瑾将他们打断,“刚有人跟来吗?”他直接问道。
“什么人?”关匠似乎没听懂,迟疑着起身,看向面色凝重的孙瑾。
“刚才,你们来无名山,有没有人跟来?”孙瑾喘着粗气。
“没有。”关匠说。
“你确定?”
“上山前,咱四下望了很久。”
“你真的确定?”
“我确定。”
“你们把倒骑驴停哪了?”
“山脚下,北边,有个废弃砖瓦房,咱把它藏房后了,大槐树脚下,还用席子和柴火垛子盖起来,指定没人发现,每次咱都这么整。”
“哦。”
“咋了?”
孙瑾渐渐喘匀了气,锁紧眉头,看向关匠,将语速放缓,“刚才,我碰到关叔了。”
“在哪?”关匠一怔。
“无名山脚下。”
“他来做啥?”
“他说去了厉坛,做啥没说。但是,他认出了我,也看着了我的自行车,我可能暴露了。”
“今天是啥祭祀日子么?”李蕨问。
“应该不是。”孙瑾顿了顿,“我觉得,关叔有点儿可疑。”
“为什么?”关匠问。
“中午,你们走后,那神秘人也跟着消失了,整个下午都没再出现,这有点儿反常,我脱身得很顺利。但刚到无名山,关叔却出现了,好像在刻意等着我。”
“那神秘人不是Nancy的眼线么?难不成还和关叔之间有点儿啥关系?”富伦问。
孙瑾没说话。
四伙伴陷入一阵沉思。
“总之,他没跟到这儿就行。”关匠说,“顾不得那么多了,眼下还有很多事。不管怎样,今后咱都要小心,不能让秘密基地暴露,不然,咱的计划就全完了。”
三伙伴一并点了点头。
出乎所有人意料,经过了这场风波,接下来三天,那神秘人竟没再出现,四伙伴工作进展顺利。可这其间,关宏镫却变得神秘起来。
每天清晨,钟声尚未响起,关宏镫就已出门,只留下早饭,在东屋桌上盖好;傍晚,鼓声响起,与关匠同吃过晚饭,他又要出门,独自一人,再回家时已是深夜,而此时,孙沛民和富广财都早已休息。正如往日,关匠与关宏镫之间依旧话不多,但关匠渐渐确定,孙瑾此前的推断是正确的。自从Nancy的那次夜访,关宏镫显然接受了“古城更新计划”,他不仅开始与孙沛民和富广财打成一片,还不再限制关匠自由,任凭他随意出入宅中,并对他的行踪也毫不过问。两人每日忙于各自事情,互不相扰,而这样的诡异氛围,虽然让关匠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便捷,但他总隐隐觉得,似乎关宏镫也与他一样,近来隐藏了什么秘密,沉默便是他们之间的相互试探。
终于,四伙伴按照预定计划,完成了仿制额枋的最后一步,彩画、清漆和做旧。最后一天傍晚,待完全晾干,所有工作均已完竣,八条仿制额枋的雕琢、彩画甚至破损处,都与真品近乎完全一致。见到出自他们自己双手的劳动成果,效果好得出奇,竟一时真伪难辨,李蕨、孙瑾和富伦都松了口气,可唯独关匠却怎么也放松不下,他知道,还有最后一项任务等待着他们,依旧不容纰漏。
凌晨,辰平古城遁入黑暗,万籁无声,全城都已酣然入梦,薄霜将月光倒影揉碎,散落在街巷间。夜色中,一辆倒骑驴和一辆自行车一前一后驶入宁海门,悄然无声,转入西马道后,又沿北马道,驶向古城东北角,最终,停靠在保安胡同里,刘氏老宅东墙外,轻快而迅捷。
几日不曾来过,整座老宅已被施工围挡全部包围,和城内其余历史建筑一样。合院周边的砖墙和屋檐,此时已完全隐匿在高耸而平整的编织布内,不漏出丝毫边角,若不是关匠认出了前面的小老爷庙,四伙伴险些走过了头。
四伙伴合力将倒骑驴车斗里,四个大编织袋中的两个拖下车来,关匠、孙瑾和富伦将它们扛到小老爷庙胡同里,只留李蕨在原地看守。
围挡当中,富伦找到一处破口,似乎是被人刻意扯开,形成一道两米见方的“门”,右上角用铁丝挂起,虚掩着。他卸下铁丝,扒开这扇“门”,三伙伴先后溜了进去,抗着两编织袋。宅门前,孙瑾拿出白天新配的钥匙,打开门闩上的铜锁,而后,几人打着手电,进了去。
正当三伙伴还回额枋时,李蕨正坐着轮椅,守在小老爷庙东墙外胡同口。这里,面前的会馆北街与远处的北大街相连,视线通达,是进入小老爷庙胡同的必经之路。她在此处放风,如遇紧急情况,能够提前传达,并为三伙伴争取些处理的时间。
凌晨的街头空荡寂寥,习习夜风划过耳际,带着凉意。李蕨上身挺得笔直,双手紧抱着,目光在远近之间交替,反复将四周的胡同和街角扫视,不敢懈怠。
突然,会馆北街与北大街交叉口正中,有火光隐约闪烁,定睛一看,有人正在吸烟。
李蕨只感到脊梁乍然冒出些汗来,将寒冷全部冲散。她将轮椅稍微后撤,身体躲在墙后,观察着火光的方向,目不转睛。
那是个中年男人身影,身材消瘦挺拔,身披黑呢子风衣,头发整齐,一只手始终揣在兜里,另一只手夹着烟,靠近嘴边时闪亮,垂下后便暗淡些,头顶随即萦绕起烟雾来。他不断跺着皮鞋以驱赶寒冷,又不时地张望,回首,巡睃,似乎也在观察着此刻是否有人正凝视自己。
李蕨已经认出,这人正是孙沛民。她忽地意识到,他深夜来此的目的,一定是刘氏老宅。
确认了无人跟随,孙沛民弹下烟头,一脚踩灭,手插回兜里,向小老爷庙方向走来,步履轻盈。李蕨见状,忙推起轮椅右轮的手推圈,向左侧掉头,以她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沿狭窄而起伏的保安胡同前行。终于,她赶在孙沛民之前返回了刘氏老宅。她手扶脚手架,钻入刚被解开的围挡当中,来到宅门前,关好宅门,插上门闩,压实了闩上铜锁,而后慌忙返回轮椅,用尽全力推动手推圈。就在她刚返至老宅东墙外的刹那,还未及完全藏好,孙沛民恰好转入小老爷庙胡同,好在借助夜色掩护,她未被发现。她想提醒院内三伙伴有情况来了,可隔着高矗的围挡,又不知他们此刻进程正身处何处,而孙沛民的身影已然越来越近。
她将轮椅轻声掉头,紧贴在老宅东墙边的围挡旁,俯身趴在转角处,悄悄观察着孙沛民的一举一动。
孙沛民走到老宅门前位置,一眼便看到了被解开的围挡,他一怔,而后呆立在原地。
李蕨不由一惊,刚刚由于匆忙,只锁了宅门,这里却忘记复原了。
孙沛民拎起悬落的铁丝,看了看,又抖了抖,将其挂回原位,又取下,再挂回,再取下,似乎在做着某种练习。往复了几次,他想了一会,四下望了望,钻入围挡中,消失了身影。不多时,细碎的开锁声传来。
李蕨双手紧攥着,手心满是粘稠的汗,胸口狂跳不止。
“这下完了。”她心想。
她强迫自己镇定,暗自盘算起最坏的打算来。倘若关匠、孙瑾和富伦被孙沛民发现,不管他们如何应对,想必都不会暴露保安胡同里的倒骑驴,和倒骑驴车斗里的仿制额枋。她腿脚不便,不能骑车,但凡真的发生意外,她要独自把他们的劳动成果掩藏起来,可具体该怎么做,一时间她也想不到。
院内,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关匠。
当三伙伴藏好额枋,刚走出正房,关匠一眼便望见院子对面的宅门竟是紧闭的,心里不由起了疑。他很确定,刚才进院后,门是大敞的,没人将它关上,这不是风的杰作,围挡之中不会有风,况且檐角的风铃始终未曾被吹响过。
隐约中,他听到了门外的上锁声。
“等等,有情况。”关匠突然说。
孙瑾和富伦听后顿在原地,一并望向他,都没出声。
“快跟我来。”关匠说。
他疾步走至宅门前,孙瑾和富伦熄了手电筒,紧随其后。他没敢妄动,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两人安静,而后轻伏在门板上,仔细听着外面声音,片晌,似乎并无异常。正当他伸出手,将要推门的一霎,突然,门外传来了开锁声。
“有人来了,快藏起来!”关匠回身挥了下手,并以极低的声音对孙瑾和富伦说道。
三伙伴慌忙跑至南房,推门而入,藏于房内,又将房门虚掩。与此同时,门闩响了,紧接着,是“吱嘎”的开门声。三伙伴悄悄蹲在北窗下,只在窗台处露出半个脑袋,偷偷观察着外面。只见孙沛民大跨步进了合院,径直走向对面,步履中透露着急切,“嗒嗒嗒”的皮鞋声在夜色里回荡。
他走至正房,推开房门,进了去,又将房门“砰”地关上。
三伙伴一动不动,三双眼睛齐盯着正房门口,孙沛民消失的地方,谁都不敢作声。
似乎过了很久,孙沛民的身影终于从那阴暗的门框里再次出现。他转身关好房门,回过身,站在门前,疏了口气,而后穿回院子,走出宅门,这次步点慢了许多,似乎变得从容了些。直到门闩声和关锁声再次响起,又过了好一会,三伙伴才出了南房,回到宅门前,蹑手蹑脚。
关匠走上前,又轻趴在门板上听。
“驴酱?”
突然,门外的一声轻呼,吓了他一跳。
“李子?”他低声问。
“嗯,是我,你们都在吗?”李蕨问。
“嗯,在,都在。”关匠答道。
“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儿,咱出去说。”
孙瑾将钥匙从门缝递出,李蕨接过,打开宅门。四伙伴出了老宅,将宅门和围挡恢复原样,而后一并回到东墙外,保安胡同,倒骑驴和自行车旁。
“刚才真的急死我了,孙叔突然就来了,我赶忙折返回来,关了门,上了锁,本想提醒你们的,可是没来得及。”李蕨说。
“好悬,就差一点儿,李子,多亏你了,要是他发现门是开的,咱们就都没处躲了。”关匠说。
“到底是咋回事儿,半夜三更,孙叔咋突然来这儿了?”富伦问。
关匠想了想,问向孙瑾,“从家出来之前,床铺你都伪装好了吗?”
“伪装好了,用了你的足球和假发,完全按照你的方式。他平时很少进我屋里,问题应该不会出在这。”孙瑾说。
“门钥匙也是新配的,难不成还是被孙叔发现了?”关匠喃喃道。
“也许只是个巧合吧。好在他没往这边看,没发现咱的倒骑驴,不然就真的解释不清了。”李蕨看着车斗里的两个大编织袋。
“最先是神秘人,后来是关叔,现在是我爸,我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咱好像一直在被跟踪。”孙瑾低声嘟囔道。
“公瑾,你可别吓我了。”富伦问向关匠。“驴酱,你说咱的计划到底有没有暴露?”
“顾不得那么多了,这里不宜久留,咱还是赶快走吧,先出城再说。”关匠说着,拍了拍富伦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