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额枋
訥言内2024-06-28 18:324,131

  穿着宽大旧棉袄,背着帆布旧书包,孙瑾推着一辆藏蓝色减震山地自行车,从冯老板家后门溜出,跨上鞍座,蹬起脚蹬,飞速骑出宁海门。深冬的苞米地光秃而雪白,中央的笔直小径上,他一路北行,车轮碾过路边潮湿的泥土。到了无名山脚下,他在北侧一处荒废的砖瓦房前停下,将自行车藏入其中,安顿好后,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跟来,便匆匆遁入山林中去。

  秘密基地,关匠、李蕨和富伦正蜷坐在古井边,一边翻阅着一摞图纸,一边讨论着什么,见孙瑾到了,三人先是一愣,而后忙围拢过来。

  “这是谁的?”关匠指着孙瑾身上不合身的棉袄,问。

  “冯哥的。”孙瑾说。

  “没人跟踪你吧?”

  “放心。”

  “那人,你看到了吗?”

  “嗯。”孙瑾脱下书包,拉开拉链,朝向三伙伴,“咱到木棚里说吧!”

  “哎呦,盒饭!”富伦惊呼,“真及时,我肚子刚开始叫唤,你就把饭送来了。”

  “这是冯老板特地给咱带的。”孙瑾说。

  四伙伴走进小木棚,关匠将那摞图纸暂放在墙脚叠落的方木上,扯出两张编织袋,平铺在地板中央,用作简易地席;孙瑾从书包里搬出八个铝饭盒,逐一打开,放在地席上,四饭四菜,都还冒着热气,尖椒土豆丝、番茄炒鸡蛋、大葱炒肉,还有一盒蒜茄子和海带丝的凉菜拼盘;富伦拿出书包中剩余的四瓶“茶美特”,用牙齿咬开瓶盖,摆放在四盒米饭旁;最后,李蕨为他们逐一分好筷子。

  准备完毕,四伙伴围坐。

  富伦看着关匠身后,摆放整齐的八条额枋,举起汽水瓶,“为我们计划的初步,顺利,整挺好地完成,干杯!”

  “你这祝词,语句都不通顺。”孙瑾不屑地说。

  关匠和李蕨相视一笑,四伙伴将汽水瓶一并轻碰。

  “你是怎么甩掉那人的?”关匠嘬了口汽水,问孙瑾。

  “什么人?”李蕨面露不解。

  富伦插话,“今早,我和驴酱骑倒骑驴,去城东讨东西,刚到东大街,碰着个人,一直在不远儿藏着,死盯着咱俩。”

  “你确定没看错?”李蕨问。

  “绝对没错。”富伦说。

  “那人很奇怪,不是城里的,这我能确认。”孙瑾补充道,“后来,整个上午,他在紫烟香铺门前,晃悠了好几圈,好像在刻意看着我。等我发现他,他又跑到了老鸡鸭胡同,消失不见了。”

  “看来,咱猜得没错,好在咱早有防备。他的主要目标就是公瑾,毕竟公瑾才是彩画作传承人。”关匠说。

  “Nancy这娘们儿,真他妈阴险,几天前,我爸指定就是这么被跟踪的。”富伦“咕嘟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汽水,将汽水瓶蹾在地席上。

  “那人这几天一定还会出现,咱得时刻保持警惕。”孙瑾说。

  “嗯。”关匠说,“接下来,计划不变。花伦、李子和我,咱仨骑倒骑驴,假借运垃圾出城,到秘密基地,每天两趟,早晨一趟,中午一趟。公瑾,你还是要自己想办法脱身,再与咱汇合,千万别被他发现。”

  “放心吧。”孙瑾说。

  四伙伴各自扒了几口饭菜。

  少顷,关匠放下吃了多半的盒饭,筷子横在上面,拿起身后那摞图纸,放在盘坐的腿间,拍了拍,“咱边吃边说,接下来,还得抓紧时间。”

  “成,你跟公瑾计划吧,我跟李子完全服从。仿制额枋和彩绘,这玩意儿是你俩的专长。”富伦说。

  关匠说,“仿制额枋,总体分三大步。第一步,方木的裁切和雕刻;第二步,底漆的防护处理;第三步,彩画、清漆和做旧。现在,咱还有四天半时间。今天下午、明天上午,完成第一步;明天下午,第二步;后天、大后天,第三步;最后,还要留一天,用来晾干。”

  三伙伴点了点头,都放下了筷子。

  关匠的目光,在三张严肃的脸上依次扫过,接着说,“第一步,方木的裁切和雕刻,具体过程是这样。先描线,根据老关图纸上标注的尺寸,在方木上画出待裁切的线条;然后,用锤子和凿子,凿去多余部分,形成额枋的初步形状;最后,再用木雕工具,雕刻细节,包括枋身纹理和枋头卷曲。”

  “线我来描。”孙瑾插话道。

  “裁切我行,听起来跟石雕差不多。”富伦接着说。

  “我来给你们打下手。”李蕨补充道。

  “嗯,行,那太好了!”关匠说,“这样,你们仨工作的同时,我就能把细节雕刻开展起来,咱分工合作,提升效率。不过,要切记,咱没有多余废料,也没有多余时间,所有工序,一定要一次成形,确保尺寸与真实额枋完全一致。”关匠看向富伦。

  “这点儿小事儿,你就放心吧,好歹咱也是个练家子。”富伦再次举起汽水瓶。

  四伙伴再次齐碰。

  吃过午饭,四伙伴来到古井旁空地,工具和材料备齐,当即开始了任务。

  午后,阳光和煦,气温有所回升,即便在室外工作,四伙伴也不觉得冷。古井旁,雪人略有融化,身材圆润了些,但微笑依旧,在它的注视下,四伙伴的身影不断穿梭于额枋和方木之间,凿子敲打,锯子推拉,交替不跌,直到残阳余晖将他们笼罩,他们脚下堆起了厚厚的木屑,方木中的四条也变作了额枋的形状。

  此时的辰平古城,“古城更新计划”正继续进行,好像其间的一切突发事件都未曾发生过。

  令关匠感到意外的是,除了孙沛民和富广财,关宏镫竟也开始早出晚归地忙碌起来,三人间不仅不再争执,反而形影不离,常相伴巡视于城内各历史建筑之间。关匠曾偶遇过他们两次,每次都见关宏镫站在一众人当中,面对着木构古建筑,手指着面前,比比划划地说着些什么;孙沛民和富广财分立两侧,一边拿笔记本记录,一边指挥着身后几个头带安全帽、身穿POLO衫、皮带系在衣角外的大肚男人,他们各个面容陌生,看着不像辰平人。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关匠困惑,在秘密基地,他和孙瑾说起了他的所见,孙瑾推测,那些大肚男人的身份应该都是外地的包工头,他们正在做的,很可能正是“四步走”中最关键的一步,“历史建筑的修葺与改造”,也许关宏镫终于被孙沛民和富广财说服,也一并参与到“古城更新计划”当中来。

  果然,不出孙瑾所料,仅一天后,古城内大大小小的历史建筑周围纷纷搭起了脚手架,城中心的钟鼓楼也被围挡包裹得严严实实。

  次日正午,额枋的裁切与雕刻,八条已全部完成,连同细部雕琢。四伙伴返回古城小憩,一同研究接下来计划,冯老板已为他们备好午餐,依旧是三哥东北菜馆打包的饭菜。

  “接着咱咋整?”匆匆填补了一半饥饿,富伦口中饭菜还未下肚,边嚼边问向关匠。

  关匠说,“下一步,是涂底漆,这很容易,但很重要。”

  “底漆是啥?”富伦咽下口中食物,又问。

  “就是桐油,一种防护剂,我跟冯老板说过,他已经为咱备好了。”

  “桐油?这玩意儿有啥用?”

  “用处可大了,把它们均匀涂在额枋表面,它们会慢慢渗入木材内部,这不仅能增强木材稳定性,预防受潮和变形,还具有防虫作用。这都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经验。”

  “照你这么说,城里那些老建筑,当年建造时候,额枋也都是这么整的?”

  “不仅是额枋,一座木构建筑,所有建筑构件在雕琢打磨成型之后,拼装之前,都要先刷桐油,这看似简单,却是中国古代建筑中,木构件得以百年不坏的关键所在。”

  富伦摸了摸耳钉,翘起嘴,沉思片刻,问,“咱咋刷?”

  “要用毛刷、滚筒和海绵刷,这三种工具,过程和刷墙差不多,但是注意,一定要均匀。”关匠将一根筷子拿到三伙伴面前,先指向筷身,后指向筷头,“枋身部分,大而平,先用滚筒粗涂,后用毛刷刷匀;枋头部分,有凹槽和雕刻,细节多,先用毛刷粗涂,后用海绵刷刷匀。”

  “咱还是要分工合作,这样效率最高。”李蕨说。

  “这好办,花伦心粗,用滚筒;李子心细,用海绵刷;剩下的毛刷交给我和驴酱。”孙瑾说。

  “涂过底漆,晾干它们至少要一晚,接下来的建筑彩画,就是你的主场了,老关图纸上没有这些。”关匠对孙瑾说。

  “公瑾,你打算咋整?”富伦问。

  “而且,关于这些彩画,我们该怎样配合才能帮上忙,毕竟这事儿太专业,还不能让公瑾一人承担。”李蕨说。

  孙瑾夹了几口菜,凝思良久,“彩画、清漆和做旧,全部过程是这样。”

  三伙伴放下筷子。

  “一,确定图案范围,用白色颜料涂满,作为底色,以保证后续绘制的鲜艳;二,干燥后,对照真实额枋,用铅笔,将图案轮廓全部描绘;三,在铅笔轮廓上,上墨线,白描勾勒;四,在白描图案里,细部上色,顺序由浅至深;五,添加晕染和写意等细节;六,上清漆;七,用砂纸、细锉和旧化粉,将额枋做旧;”孙瑾娓娓道。

  “哎我去,要这么多步骤,这谁记得清。”富伦说。

  “你说的这些,有什么是咱们能做的,有什么是必须你来的?”关匠问。

  孙瑾想了想,“涂底色、细部上色、做旧、上清漆,这些你们可以;图案轮廓、上墨线、画细节,这些我来。”

  “行,就这么定。”关匠说。

  午后,天气如昨日般清朗,古城暂缓了“更新计划”的忙碌,进入了短暂的午憩。商铺和民居都无精打采,只有收破烂的三轮车依然忙碌,从宁海门驶来,徘徊了几圈,又向顺清门驶去。车上的扩音喇叭,一遍遍重复着那句熟悉的录音,“收冰箱、彩电、洗衣机、旧空调、旧电脑、旧家具,破烂儿换钱……”

  西大街上,行人寥寥,唯独紫烟香铺门前,四少年已经开始了行动。

  倒骑驴停靠在胡同口,关匠、孙瑾和富伦一趟趟出入于宅门与胡同之中,带出各样垃圾,装入车斗,直至将满。关匠双手提来一个圆柱形大铁桶,晃晃悠悠,三伙伴忙一同搭手,将它抬到车斗中央,这铁桶外表锈迹斑驳,内部却十分光洁,盛着冯老板买来的桐油。孙瑾又提来一个敞口小铁桶,放在大桶旁,宽口窄底,里面装着两支毛刷、两支滚筒和一支海绵刷。关匠拿起小桶中的毛刷,在桐油里搅动几下,挑起,油滴落下,由线到点,淡黄的油面泛起微波,散发着浓郁的木质香气。

  “黏度刚好。”关匠说着,放回毛刷,将桶盖盖严,又将车斗内垃圾堆叠在两铁桶四周。

  “快点吧,到点了,差不多该走了。”富伦见物品已近乎备齐,招呼起大家。

  “等等。”这时,孙瑾脸色突然一沉,停下手上动作,“那人,又来了,就在你们身后,那巷口。”

  三伙伴闻言,一惊。

  孙瑾瞥了眼他们身后,示意那人的躲藏方向。富伦意会,正要回头,却被关匠叫住。

  “花伦,别动。”关匠小声说,“继续干活,别让他察觉。”

  三伙伴听后,一同整理起垃圾。

  “千万别让他跟踪你们,如果秘密基地被发现,计划就全完了。”孙瑾说。

  “嗯,你也小心,他的目标应该还是你。”关匠说罢,直起身,提高了音量,尽量使语气与平时无异,“完活儿,咱出发吧,再晚些收垃圾的阿姨要下班儿了。”

  “Go,go,go。”富伦应声道,跳上鞍座。

  “花伦,这次李子在车上,你可别再唱歌了。”关匠笑道。

  孙瑾扶着李蕨,上了车斗,坐到一侧,又将轮椅折叠,递了去;关匠也跳上来,接过轮椅,放在身旁,与李蕨相对坐下。待两人坐稳,富伦将倒骑驴发动机启动,随着阵阵轰鸣,三人驶离紫烟香铺,驶出宁海门。

  西大街上,孙瑾呆立良久,目送几人远去,不多时,当他再瞥向那个巷口时,那人又一次消失了踪影。

  

继续阅读:二十三:跟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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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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