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在晨曦中响起,余韵未尽,四伙伴已出现在紫烟香铺门前。此刻,冯老板正忙着出摊,见他们来,有些意外。
“你们,这,咱不是……”他停下手上动作,欲言又止。
富伦谲笑着,走上前,将冯老板肩膀揽入怀中,凑近他耳边,小声说,“老冯,哥们儿我最近遇到点儿麻烦,这次得请你帮个忙。”
“怎么了?”冯老板眉头一紧。
“还不是‘古城更新计划’的事儿。”
“啥事儿?”
“是这样,驴酱家的兴记斋糕点、李子家的聚太仓杂货、公瑾家的申延卓纪念馆还有咱家的鸿仁商货,这不都在搞修复。多余建筑材料,你这有没?匀咱点儿,要得不多,边角余料就行。”
冯老板将眉头舒展开,“没问题,这点儿事儿好办,你们都想要点儿啥?”
“有杉木吗?”
“有,要多少?”
富伦看向关匠,见他毫无反应,又看向孙瑾,他也扭头看向一旁。
他眼珠一翻,“这么的,你先给我整两棵吧。”
“多少?”冯老板似乎没听清,一怔。
“两棵。”
“两棵?是……多大的?”
“那玩意儿有多大,我也不道啊,就大树呗,参天大树,你按这个尺寸,给我整就行。”
关匠补充道,“不用整棵树,方木就可以,一米八长,十八厘米宽,二十八厘米高,我们要八条。”
“有困难?”富伦拍了拍冯老板肩膀,问。
“没有,没有。啥时候要?”
“现在。”
“现在?”
“是啊,事态紧急,等不得了。”
“那……好吧,我这就上县里问问。”冯老板语气生硬,随口问道,“还有啥别的事儿么?”
“有。”富伦说。
“啥?”冯老板又一怔。
“一会儿你咋去县里?”
“倒骑驴呗,不然整到了也没法拉呀。”
富伦又靠近冯老板耳边,“这就是请你帮的第二个忙,你的倒骑驴,得借咱用一用。”
“啊?”
“咱还得上别人家寻摸东西,也没法拉呀。”
“那……啥时候要?”
“现在。”
“现在?”
“是啊,事态紧急,等不得了。有困难?”
“没有,没有。”冯老板僵笑道。
片晌功夫,富伦和冯老板将那辆倒骑驴从胡同里推了出来。
它看似已有些年头,但样貌规规整整,经过简单擦洗,很干净。方正的车斗,简洁的铁架,底面由木板拼接遮盖,车斗后,连接着鞍座和后轮,像一辆自行车的后一半,只不过更厚重。车架很宽,经过改造,塞入了一个小巧的发动机,链条与后轮相连。
他们将车子推到紫烟香铺门前,西大街中央,车斗朝东,后座朝西,在冯老板和一众邻居的共同注视下,富伦猛地踏了两下脚踏杆,“突突突突……”,发动机声响起。脚踏杆对侧,排气筒颤抖着,将一团团黑烟喷出,起初浓烈,混杂着汽油味,几秒钟功夫,便稀薄下去,车身也随之变得平稳了些。
富伦一跃跨上鞍座,手持把手,准备就绪;关匠跳上车斗,侧身坐在旁侧铁架上。
“出发!”随着一声高呼,富伦松了刹车,车子在起伏的青砖路面上径直蹿了出去,底板“哗啦啦”地响,震得两人面颊不住哆嗦。这发动机看似小巧,动力却十分强劲。起初行驶的几米,富伦还没能将平衡很好掌握,车子忽左忽右地摇摆,在大街中央画起了不规则的“S”,险些冲进一旁的三哥东北菜馆,好在及时转了弯。关匠被吓得脸色铁青,双手紧握臀下边架。待富伦熟悉了些,车子飞速朝着城东方向开去,孙瑾和李蕨站在紫烟香铺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渐远。
“花伦,前面,有条沟,有条沟……”刚行至东、西大街与北大街交叉口,关匠大呼道。
“啥油条?哪呢,谁家,咋的,炸得好吗?”发动机声中,富伦没听清。
“不是,有沟,有沟……”
“啊,你问油够不。够!出门前儿老冯特地加的。”富伦接着大唱,“够,够,够……啊嘞,啊嘞,啊嘞……”
“花伦,沟,沟,沟!”
“对对对,驴酱,你也会唱呀……”
没等富伦说完,那倒骑驴霍地一跃,飞过一条青砖铺了一半的沟壑,“咣当”一声,车斗撅起,车尾紧接,二者离地足有一尺来高,又是“咣当”一声,三个车轮同时落地。富伦和关匠被弹了起来,又直直地落回原处。
“哎我操,我屁股碎了!驴酱,前头有沟你咋不告诉我一声儿。”富伦踩着把手下边架,从鞍座上站了起来,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屁股,只留一只手把控方向,杂耍般。
“我告诉你了,是你没听清,花伦,你该掏一掏耳屎了。”关匠也微微抬起身,挪了挪屁股与铁架接触的位置。
两人昂然驶入东大街,轰鸣在街上回响。一时间,两侧商铺里的人们都停下手中活计,探头看向这对“招摇过市”的组合。对于这种被瞩目的感觉,富伦很是享受,有街坊认出他,向他招呼,他热情地挥起手臂,大声回应,嘴角弧度也愈加上扬起来。路过的行人有的指着讥笑,有的捂鼻皱眉,更多的则是面无表情地盯着。
这片喧嚷中,一道凌厉的目光,倏地从一处逼仄的胡同里射来,刺破了关匠余光。他假装挠头,转身瞥去,院墙下,阴影里,一个人半掩着身,身影似乎带着犹豫,可针织帽与口罩间的目光却坚定而警觉,牢牢将他们锁定。关匠行若无事,向富伦使了个眼色。富伦立刻意会,瞥向那处胡同,心中顿时了然。
果然不出所料,此时,他们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
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关匠和富伦依旧漫不经心,继续着他们的“表演”,他们知道,躲避怀疑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躲避,甚至更张扬。他们一路驶过东大街,驶向顺清门,沿途街景,成了他们精心布置的舞台,而他们俩是台中主角。
渐渐地,众人的纷乱将那道目光掩盖。
到了顺清门,“表演”落幕。他们将倒骑驴停在东马道,四下望了一番,确认那道目光已然不见。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推着车,进入会馆北街间的胡同,开始了今天的正事。他们一道道胡同走,由东至西,逐门拜访,不落下一家。半路下来,车斗里渐渐堆起了各样物件,砖块、瓦片、木板、铁件……在一处人家的院墙外,关匠还特地拾了两棵光秃的小灌木。
行程刚刚过半,搜罗便轮到了刘氏老宅。
富伦在宅门前停下,熄掉火。两人并无交流,各自拿起车斗里预先备好的大编织袋,迅速打开宅门,穿过院子,进入正房,找到那扇背藏神秘的铁门,和它的四把钥匙,铁门开启,爬下爬梯,进入密室,直奔摆放额枋的木架。他们把编织袋平铺在地,敞开袋口,将木架两层上的额枋逐一取下,分别放入两袋中,每袋四条,待全部装好,将袋口折叠,扎紧,用麻绳捆绑。最后,两人合力将它们搬上地面,拖出宅院,放在车斗底层。关匠将那两棵小灌木压在编织袋上,以作遮挡和保护,又用几块瓦片围在四周。富伦关上宅门,锁好,将一切恢复如初。
两人跳上倒骑驴,发动引擎,驶离刘氏老宅,沿胡同继续前行。后半段行程,他们心不在焉,草草地挨家拜访后,便匆匆驶回紫烟香铺。
到了目的地,关匠、孙瑾和富伦三兄弟按照预定计划,假装忙于店铺的翻新工作。关匠和富伦将车斗内各物件取出,同时,孙瑾将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填入,唯独两编织袋未被替换。待装载完毕,关匠和富伦重新上路,猛踩油门,出了宁海门,朝无名山奔去。
话分两头,自清晨,关匠和富伦走后,李蕨与冯老板去了县里。他们按关匠的预先要求,选购了合适的方木,而后,李蕨租了辆三轮车,执意告别了冯老板,将方木拉至无名山脚下,这是关匠和富伦与她约定的碰头处。三人分两趟,将八条方木和八条额枋抬至秘密基地,暂放在小木棚中。
计划至此,一切看似顺利,唯独让关匠担忧的一环,是孙瑾。
正当三伙伴在秘密基地紧锣密鼓地做着动工前的最后筹备之时,孙瑾还在紫烟香铺坐守。橱窗后,他坐在前台一处显眼位置上,为冯老板张罗生意,看似泰然自若,心里却如油煎火燎。
当那道凌厉的目光掠过,起初,孙瑾并未察觉,可不到两小时内,它似乎先后从三个方向射来,直到第四次,一阵莫名寒冷,让他忽地警觉。
那人正在对面巷口徘徊,手插衣兜,像是等人,眼神却不时向这边瞟来。他顶着一顶黑色针织帽,身材中等,深灰色棉袄,衣领竖起,带着口罩,近乎与墙下阴影融为一体。他的头发和大半张脸都被遮盖得严实,看不清样貌,甚至不确定性别,衣着也和城内百姓近乎无异。但让孙瑾得以确认,这就是目标的,是他的眼神。那双眼里所携带的神色,是不属于辰平古城的。对于这一点,孙瑾很熟悉。
孙瑾假装拿起面前的几张灶王爷画像和春联,低头看着,余光却不时瞥向巷口,那人的一举一动,越看越让他觉得怪异。不多时,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身融入小巷尽端,那里是老鸡鸭胡同,一个热闹的生禽市场。
孙瑾丢下画像和春联,一路小跑,出了紫烟香铺,过了西大街,进入老鸡鸭胡同。他孤立巷口,举目四顾,眼前只是簇拥的人群和叫卖的商贩,那个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他见身旁的鸭蛋摊后,一位老太正坐在杌子上发呆,于是俯身问道,“奶奶,刚有一个戴黑帽子,穿灰棉袄的人路过,您看到他往哪走了吗?”
那老太盯了他一会,摇了摇头,没说话,低下眼去,保持着冷漠的表情。
孙瑾没再追问。
“小瑾,你要买啥?”
听身后有人唤他,孙瑾一惊,忙回过头。
冯老板正喘着粗气,站在他面前。
“啊,没啥,我在店里坐累了,出来溜达溜达。”孙瑾说,“你们的东西买好了?”他转而问。
“是啊。选了半天,小蕨才找到合适的,一共八条,咱分两家买的,我是看不出都有啥差别。”
孙瑾没说话。
冯老板接着说,“她租了辆三轮儿,都拉走了,我说要送她,说啥不让,也不道上哪去了。”
孙瑾问,“冯老板,你家里有自行车吗?”
“有呀。”
“能不能借我?”
“行倒是,就是挺长时间不骑了,得拾掇下,你啥时候要?”没等孙瑾回答,冯老板笑道,“是不还是现在,事态紧急,等不得了?”
“是。”孙瑾面带赧然。
“走吧,咱回去,我这就帮你拾掇。”
“还有……”
“怎么了?”
“自行车,我可能每天都要用。”
“没事儿,你啥时候想用都行,放我这也是闲着。”
“谢谢你了,冯老板,这次你可帮咱大忙了。”孙瑾说。
“都是小事儿,前几天的‘老字号援助’,是我该谢谢你们。”冯老板拍了拍孙瑾后背,“以后,你们几个还有啥需要,就尽管来找我,甭外道儿。”
“那……还有,冯哥留家的衣服,能不能借我几件?”
“哦?”
“这几天,关匠、富伦和我约好的,带李蕨出城玩儿,去周边县里,一天换一个地方,好容易放寒假,她手术也做好了。可是我爸和富叔都不让,怕出危险,关叔就更别说了,咱都这么大人了……这不,咱想了这个办法,假装还在香铺帮你的忙,麻烦了你,可实际上……”
“哈哈哈……”冯老板大笑道,“忙活了一上午,原来就这点儿事儿,倒骑驴是为了载小蕨的吧?你们啊……”
“我怕,偷溜出城,被我爸认出来……”
“明白,小事儿,成!”冯老板说,“甭忘了,我可是你们的‘哥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