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伙伴依次下了爬梯,并将李蕨的轮椅一并递了下来。地下室内,空气流动,带着干燥的纸墨气息,手电筒探照过去,晦暗中尽端深远。
他们四处探寻,小心翼翼,心中满是好奇,又带着紧张。周围布局如同藏经阁,两边各有五座大木架,高度贴近顶棚,长度近乎延申到东西墙边,均为四层,每层都摆满了相同的枣红色木箱,箱与箱间紧贴着,排列整齐。架间间隙约是高度一半,沿间隙望去,东墙上设列着一排控制台,台上布满指示灯,有的频闪,有的长亮。西墙则空空荡荡。
孙瑾走向东边第一排木架,用手电筒照亮就近一个木箱。箱子外观简陋,像是红木材质,边角都经过打磨,表面覆着透明保护漆,漆上满是磨损和划痕。他打开箱盖,箱内有别于箱外,竟焕然一新,不仅干净整洁,布局也十分考究,显然经过特殊设计。其中,每件藏品都用黄丝绸包裹,看形状,应是些卷轴和册页。而藏品之间都被分隔开来,依照与其契合的尺寸,形成多个大小不一的方形或条形隔间。他从中取出一卷画轴,展开丝绸,里面的画作被无酸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纸的边缘封贴着小标签,上面注明了该作品的名称和年代。
“这太惊人了!这些就是这儿原来的展品吧?”富伦惊叹道,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荡漾。
“应该是。”孙瑾应和着。“驴酱,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他探出头,问向远处的关匠。
“哦?”关匠听到呼唤,放下手中东西,绕过架子走来,“那七幅画给了我线索。”
“为什么?”孙瑾问。
富伦和李蕨也一并凑过来。
“不过有一件事儿,你说错了。”关匠对孙瑾说。
“什么?”
“原先在这里展出的,只有四幅画,就是密室的钥匙。那三幅假的,是孙叔仿作的。”
“你怎么知道?”孙瑾面带迟疑。
“你们随我来。”
关匠引领他们到了他刚所在位置,西边最后一排架子后。小片空地上,掩藏着一张条形木桌,桌面一侧,笔墨纸砚和国画颜料随意摆放着,似乎常有人在此作画练习;桌面正中是一片毛毡,一幅轴画铺展开来。
“这幅画,是我刚发现的,就在这儿,单独放着。”关匠指向桌下一个敞开的木箱,说。那箱中,只有一个条形隔间。
孙瑾见后,一惊,片刻,一丝笑意泛起。
这幅轴画的纸张和装裱,竟与刚才的七幅一模一样,可落款不再是“孙廷燮”,而是“孙沛民”,并多了创作时间,“一九八六年十月”。画面上,一棵梓树昂然生长,笔触交错,勾勒简洁,纹理粗糙,尽显纯熟笔力。宽大的叶片下,蒴果层层叠叠,如同细长的豆荚,远近深浅各不一致。
“原来如此,这下我也懂了,这棵树是朝向右上方生长的,对不?”富伦问。
孙瑾点了点头。
“如果我没猜错,事情原委是这样。”关匠解释道,“这间密室,应该很早就有了,辰平古城内,所有历史建筑的彩画作,一直藏在这。一九八六年,申老先生的书法作品被人轻易偷走,这事儿提醒了孙叔,将这四幅画展在这里是极不安全的。一旦牡丹、荷花、菊花、梅花,四幅中的一幅被盗,密室将被永远封藏。于是他关了这的展馆,将全部展品藏在这间密室,唯独这四幅画,是钥匙,要藏在外边,可具体在哪儿最安全,合适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自己家。没过多久,他将自家沿街的西厢房改作小展馆,添置了些设备,又为了掩人耳目,以防万一,他按照作者孙廷燮的风格,仿作了兰花、竹子和海棠,还有这幅梓树,同样的纸张,同样的装裱,同样在右侧轴头制作钥匙,只不过都是假的。”
“听起来合理,我爸心思缜密,这符合他的行事风格。”孙瑾说。
“可为啥他唯独留下了这幅梓树呢?”富伦问。
“也许,这个秘密,总要留有一丝线索,指明真相吧。”李蕨说。
“那为啥线索一直是画卷呢?”富伦接着问,“当初,直接搞几把钥匙不就得了,有必要整这么麻烦?”
“这……我也不清楚,但我想,这么做,一定有它的原因。”李蕨说。
顿了顿,关匠接着说,“至于后来,七幅画为啥又拿了回来,这就是‘鬼屋’的由来了。六年后,申老先生去世,为了纪念恩师,公瑾家的小展馆开始对外开放,取名‘申延卓纪念馆’,开始展出申老先生遗作,而这七幅画又将每天面对外人,也许孙叔担心再有闪失,不想将它们公之于众,可又不能藏在家中别处,不仅不具备物理条件,容易损坏,如果不巧被人发现,不免又要起疑。于是,他想出了‘鬼屋’这个办法,假装刘氏老宅闹鬼,外人便不再敢来,毕竟这里的百姓几乎都信这些。”
“难怪南房和东、西厢房都这么干净,显然常有人来过。”李蕨说。
“是的。”关匠说,“而正房被假扮为储物间,看似荒废,实则是重点。你们发现没,东、西两屋,两侧的炕沿和炕梢,整圈都有金属焊接的痕迹,地面上也有金属片。在此之前,这里应该被改造成了展台,而炕洞里,有暗藏的通风井,是和地下密室相连通的,用以控制展台的通风、温度和湿度。”
“所以,他将画藏在炕洞里,打开通风井,既不会被发现,又具备良好的物理条件,即便夏天也不会蛀虫腐烂。”孙瑾说。
关匠点了点头。
“我就说,撬开炕板前儿,下头哪儿来的风呢。”富伦拍了拍手,“妙,实在是太妙了。”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密室深处走去。过了一道门槛,里面的空间突然变得开阔,气温也更低,纵目所及,依旧是整齐排列的木架,但相比于外面那些,似乎更破旧,也更宽大。也许是为了节省空间,它们都调转了方向,由北向南,长长地十几列,间隙也狭窄了不少,仅容得下一人通过。走近看去,每座架子只有两层,每层两边,都安装了玻璃罩,可以拉动,好像特殊的展台。玻璃罩内,众多叫不上名字的木构件,被分门别类地展出着,紧密而有序,形状各异,大小不同,有的如画轴,有的像贝壳,有的似藤蔓……但相同的是,每件上都画着鲜艳的彩绘。
看着架上的一件件藏品,不知为何,李蕨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她扶着轮椅,站起身来,伸出手,轻触着玻璃罩,靠过脸去,闭上眼,努力嗅着从夹缝中传出的气息,是油彩和干木混杂的味道,陈旧而芬芳。当她再次睁开双眼,眼角带着湿润。
不多时,那个贴有“钟亭”和“鼓亭”标签的隔间,出现在了李蕨面前。
“我找到了,你们快来。”她说。
那是东侧第三列架子,南边尽端,两层上各摆放着四个条形木构件,彼此平行,形状相同,标签上显示,上层钟亭,下层鼓亭。
三伙伴闻声赶来,趴在玻璃罩前,仔细地看。这些构件,每件长不到两米,高约两竖掌,比成年人大腿略宽,中间部分笔直,两端有狭窄的凹槽,凹槽外,端头被雕刻成卷起的形状,好似两簇浪花,向背奔涌而去。而在它们光滑的表面上,均遍布着不同的彩绘。
“我操,真在这儿,还真被咱给逮着了!”富伦大呼。
“是它们,就是它们,找到了,咱找到了!”见苦苦寻觅的东西,此刻正在眼前呈现,确认无疑,孙瑾也激动起来。
富伦和孙瑾搂起彼此肩旁,一旁的李蕨望向他们。
“这些东西都是啥?”富伦问。
“原来真正的钟亭和鼓亭,上面的额枋,都有这么漂亮的彩画!”关匠不禁感叹。
“是的,这太精美了!”孙瑾望着玻璃罩内,目不转睛。
“‘额枋’是个啥?”富伦问。
“在中国古代建筑中,‘额枋’位于檐柱之间,常有雕刻和彩画,不仅起到结构上的连结和支撑作用,还是最明显的装饰。”关匠解释道。
“哦。”富伦摸了摸耳钉,似懂非懂。
关匠指着面前的一条额枋,接着说,“额枋中间,长条的部分,叫‘枋身’,它是彩画主要表现的地方;而两端被雕刻成浪花状的部分,叫‘枋头’。”
“你们快看,这上面的图案。”李蕨突然说。
三伙伴又将手电筒的光亮探照过去,逐一仔细查看,而后全部讶然一惊。
只见每条额枋的枋身两侧,图案相同,而这八条上画着的,分别是牡丹、荷花、菊花、梅花、兰花、竹子、海棠和梓树。
“这不那八幅画吗?”富伦问。
“嗯。”李蕨点了点头。
“原来它们都是从这儿来的。”富伦说。
“接下来,咱咋办?”孙瑾问向关匠。
顿了顿,关匠说,“把它们全部偷走。”
三伙伴一怔。
“什么?”李蕨愕然看向关匠。
“对。”关匠毅然重复道,“把这八条额枋,全部偷走。”
“这……”孙瑾也对他的回答难以置信。
“但放心,咱不可能把它们给Nancy。”关匠笑道。
“那你想怎么做?”孙瑾问。
“咱要将它们仿制。”
“仿制?”
“对。咱们四人协作,将这八条额枋一比一仿制,包括上面的彩画和木雕,我猜老关的‘工作间’里一定有图纸。然后,咱将真品放还回来,仿制的赝品拿给Nancy,继续做交易。”
“这办法好!”富伦说。
孙瑾思索片刻,“听起来,倒是可行,可问题是,这可不是个小工程,咱们要怎么偷,然后在哪做,才能保证不被孙叔、我爸、富叔或城内其他人发现?”
“对,还有一点更重要,整个过程,更不能被Nancy发现!她能跟踪关叔、孙叔和富叔,也一定能跟踪我们。”李蕨补充道。
“有道理,说不定接下来一周,我们周边都会被她安插眼线。”孙瑾说。
“放心,咱们有地方做,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关匠说。
三伙伴再度将目光齐聚在关匠脸上,等待着他的下文。
“花伦,这事儿,得拜托下你‘哥们儿’冯老板了。”关匠对富伦说。
“要嘎哈?”富伦问。
“咱得借用一下他上货常用的‘倒骑驴’。”
“这不难办,然后呢?”
“明天早晨,咱先到紫烟香铺,假装继续帮冯老板的忙。然后,咱要分头行动,我猜测,如果Nancy故技重施,跟踪我们,重点一定是公瑾,所以,保险起见,公瑾跟李子留下,假装工作;我跟花伦出去,骑‘倒骑驴’在古城内逛游,假装为店铺改造寻摸些七七八八的建筑构件和二手家具,这些自‘古城更新计划’以来,几乎每家都有。这途中,到‘鬼宅’来一趟,将这八条额枋偷出来,伪装好,混在里面。”
“然后呢?”
“然后,先将这些东西运回紫烟香铺,中午,换成建筑垃圾,唯独留下八条额枋,走宁海门,运出去。一旦出了古城,我想Nancy便不会再跟踪我们,这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因为密室在古城里。”
“运出古城,运到哪去?”孙瑾接着问。
关匠听后,一笑,问,“秘密基地,咱多久没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