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最后一夜,熙乾娱乐私人宴会厅,当第三件拍品在台上呈现,台下倏地爆发了蝇蚊般的骚动,十二位嘉宾同时瞪圆了各色眼珠,用各自母语问了个相同问题,“这是个什么?”
这是座横竖充斥着各色双坡屋顶的县城,尽管时季已步入初冬,气候却温暖湿润。这里使用中国通讯,讲云南方言,流通人民币,汉字店招纷繁挂立,黄种人遍街缓踱,近乎和九十年代的国内城镇并无两样,唯独不同的是熙乾娱乐。它坐落在城东青佤街,危房和篱垣正中,是一片孟莎红顶、圆拱门窗、雕花廊柱、彩灯缀饰的法式建筑群。每年,这里地下私拍频繁,拍品以晚清流失海外的中国文物为主,多是金器、瓷器、玉器、珠宝等“硬货”,少有其它。一些富商受邀到此,并无委托,定期将收入中不可告人那部分,换成自己熟知的物件。
“接下来,第一百零五号拍品,一座明代砖雕青龙鸱吻。它来自曾经的中国辽东,已有六百多年历史,相传清末时,从某古城寺庙上取下,原有两座,另一座现已不知去向。起拍价,二十万人民币,有人加吗?”
台上,年轻的拍卖师小姐墨绿丝绒烫金旗袍裹身,说标准汉语,见无人举牌,又用标准英语翻译一遍,依旧无人。她举起轻拈拍槌的纤手,在挺拔的胸前晃悠两圈,撩拨起混杂着白麝香的空气。
“您能说一下,这个什么‘吻’,是个什么东西吗?”台前卡座,一团雪茄浓烟背后,一位肤色深棕、嘴唇肥厚的男人,用与他的贴脑皮短发一般翻卷的中文,问出了在场嘉宾们的一致困惑。
拍槌僵在半空,未及拍卖师解释,一中年女人声音从远端传来,带着回声,将其打断。
“‘鸱吻’,是中国古代建筑的‘避雷针’。”
全场霎时安静,十二位嘉宾齐刷刷地扭头向后,各色目光与射灯追光一起,找寻声音传来的方向,这女人幽暗的卡座转瞬被照得通明。
她四十来岁,身披入时的短毛灰白貂绒风衣,双腿微侧着端坐,体态纤细,大波浪发、鹅蛋脸、小圆唇,一对高挑的细眉下,一双杏仁眼雪亮,正紧盯拍卖台,旁若无人。她左手修长的指间夹着根修长的香烟,静止在肐膝前,尽端烟灰凝了老长,摇摇欲坠,轻烟直升。
“它通常成对,位于中国古代建筑坡屋面最高处,正脊两端,将雷电由雨水引向地面,不同年代,名称和造型各有不同。它最早出现于汉;魏晋南北朝,形似鱼尾,名‘鸱尾’;晚唐,加兽头,始称‘鸱吻’;元代初具龙形,那时有龙生九子之说,它成了第二子,喜张望,好吞火;明清皇权至高,形态由此变为你们所见的龙。”她颔下首,将香烟插入桌上烟灰缸,轻烟“嗞啦”地断了来由,又托起高脚杯,食指上,戒指与杯壁挤压,悉窣细响,上面托着颗豆大水晶,泛着黄紫交错的光晕。
“而龙背上的宝剑,相传是晋代道士许逊,为防止鸱吻逃跑,将其钉于屋顶之上,使其能永远喷水镇火;另一说,妖怪惧怕这剑,取避邪之意。不过嘛,这也都是些古人附和的臆想,就像很多突兀的事情,总要找个似是而非的由头,不然凭空出现,就显得乖戾。鸱吻由几块青砖拼合而成,剑把实为串联构件之用。”她顿了片霎,接着说,“另外,这座鸱吻,来自道观,并非寺庙。”
“你说那么多,归根结底,这东西是砖块子做的?”那男人又问,还用了个地道的中式成语。
她轻抿一口杯中香槟,没答话。
拍卖台上,顶灯光束如透明裙摆,笼罩着那座青砖物件,刻画出分明的光影。
它风致粗砺,底端近乎被青龙侧头全然占据。那青龙瞪着眼,眼珠滚圆,溢出眼眶,朝前挣脱去。眼珠下,一方阔口大张着,上下颚近乎呈直角,作吞脊状,狮鼻高翘,獠牙如刀,长舌蜿蜒。阔口后方,三块球型咬肌依次排布,龙髯漂浮其上,如七片卷草,由上至下,由大至小。龙额上,龙身将升腾至半空,又向下卷曲,背鳍均匀分布在外,形成主体造型。而整座鸱吻的绝妙之处,在于龙身之上,竟还有一仔龙,以相反方向盘踞,龙角、龙须、龙鳞,丝丝缕缕,密密匝匝,雕工转而精巧起来。二龙相背而望,拙朴与细腻对比,却又相得益彰。它们背上,一宝剑竖直插下,只留剑柄在外,将二者牢钉在本应坐落在的正脊高度上。
“好的,非常感谢Nancy,介绍得很准确,很详细,所以,有人加吗?这是中国明代砖雕艺术,在古寺庙,哦不,古道观上,屹立了五百多年,多吉祥!”拍卖师接过话,台下忽而安静,她保持着职业微笑,环顾四下,目光走流程似地在每张嘉宾脸上接力,直到最后一张,又等待半晌,没有响应。
“好吧,既然没人加,那我们快速往下进行,我宣布,第一百零五号拍品,这件明代砖雕青龙鸱吻,流……”
“五百万。”“拍”字还未出口,叫Nancy的女人举了牌。
“抱歉,刚才……是有人出价了吗?”拍卖师问。
“是。”Nancy说。
“谁出的?”
“我。”
“您?”
“对。”
“您出多少?”
“五百万。”
“多少?”拍卖师一怔。
“五百,万。”Nancy一字一顿。
那十二双目光与射灯追光再度将Nancy的座位点亮。
“好的,好的!Nancy出价五百万,还有人加吗?”拍卖师闻言,神色疾风似地由木然,愕然,骤变为难掩激越。似乎在她年轻的职业生涯里,一个将流拍之物,猝然加价二十几倍实不多见,她的此件提成,也将因此由零一跃为六位数。
而让在场嘉宾们困惑的是,一件平凡无奇的拍品,既无名贵材料,又非出自大师,连“软货”都谈不上,唯独六百年历史不算短,却也不算长,这女人在无人竞拍的情况下,开口就出如此高价?是这东西真的值钱,还是她是个疯子?
现场再次陷入嘈乱,惊诧、质疑、忖度,“嗡嗡呜呜”。随着拍卖师的三次倒数,依旧无他人举牌,拍槌“啪”地落在木桌面,声音急切。
十九天后,辰平古城。
清晨七点刚到,钟鼓楼上,铜钟的鸣响从守楼老人臂间流出,二十四声潺潺,低沉地回荡在浑朴的街巷中。
钟声散去,大集开始。
城墙下的东、南马道,全城半数百姓于此麇集,还有许多从别镇赶来,挤不下,又向东头顺清门和南头广恩门外半圆的瓮城中蔓延开去。一爿爿车马货摊比着肩,兜售的商品多是食材,夹带些二手物件和手工艺品,黄花鱼、冻梨、毛嗑、柿饼子、爆米花、猪血肠、炖酸菜、炸鸡架、棉鞋、雪锹、收音机、剪纸……货摊前前后后的阳光下,人群像刚出锅的包子,哈气拢聚,在干冷的空气中蒸腾,叫卖声、砍价声、骡马声、刀斧声、喇叭声一并混杂。地面上,泥淖断断续续,各样棉鞋踩踏而过,镌上各样的鞋印,不断吞噬着周边才刚垒起的雪堆。
广恩门外,瓮城内,一干货摊前,一中年男人与小贩起了争执。路人纷纷擦肩,顾不上热闹,这种事见怪不怪,晚些上好的精肉要被挑光了,只引得蹲在旁边地摊看公鸡的几个腌臜小子举目俳嬉。
起争执这人四十来岁,裹着件打了几处湖蓝补丁的藏青大棉袄,头戴军绿雷锋帽,面肤黧黑,胡茬花白,两根毛毛狗似的浓眉紧蹙,凝着水珠。眉窝里,一双怒目圆瞪着,将眼角细纹冲散,黄浊的眼白上,血丝如藤蔓,密密麻麻地爬向深褐的虹膜。他一手拎着两扇排骨,一手指着案板上的一袋榛蘑,喋喋地说着,到激动处,猛然扭头,半掩起面,“喀喀”地咳起来,哈气从两片结着死皮的厚唇间喷涌而出。
回观那小贩,一脸不屑,双手揣在胸前,左右蹦跳地暖身,张罗着新客。
“哎?老关,买榛蘑?”这时,人群中,一胖硕男人挥着大手,从不远处走来,与他招呼。
这人与他年龄相仿,个头也差不多,但打眼看去,气质却全然相反。深棕翻毛皮氅上,圆脸、宽额、光头三者融为一体,同样闪闪发亮。一颗显眼的蒜头鼻,坐落在堆满笑意的脸颊正中。鼻头上,淡眉下,一双小眼眯缝着,眯得眼褶起伏不迭。
这老关听有人唤他,咳着抬起头,见是此人,没理睬,接着咳。
“老关,怎么事儿,跟谁吵吵了?”那人问。
“不干你事儿。”老关甩了句。
“别介,我瞅瞅。”那人笑着轻拍两下老关肩膀,忽而冷下面,变脸一般,转问那小贩,“怎么事儿,少秤了?”
小贩见是他,竟变得乖顺起来,解开双手,停止蹦跳,将欲上前解释,“富老板……”
“没。”老关短促地插了句。
这富老板一顿。
“他就是称重前儿,把我挑的榛蘑里头搁了坏的,我瞅着了,猫腻儿就在案板下头,他偷摸抓了一把。”老关指着案板,忿忿道。
“是这么事儿?”富老板厉声问向小贩。
小贩支支吾吾。
过往路人见热闹大了些,似乎变得值得一看,便各自停下脚步,靠拢过来,顷刻就将老关、富老板和小贩三人围在中间。
老关提高嗓音,盖过嘈杂,“你们这帮奸商,鬼眉哈赤眼儿,桌布整那老长!来,来,你把它掀了,敢不敢让大家伙儿瞅瞅,看你里面都藏的啥?”说罢,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推开小贩,正要去案板后掀桌布。
富老板忙拉住老关袖筒,“老关,等下。”他见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眼珠一晃,用下颌指了指袋里的榛蘑,问向小贩,“这些多少斤?”
“二斤三两。”
“老关你不认得?重装四斤野生的,钱都退了。你给我记住,以后他买咱家东西,拿好的,不收钱!”富老板佯装生气道。
“哦。”小贩听罢,像撒了气的皮球,赶忙照办,手脚麻利。
“不用,别跟我整景儿!我就要我那两斤,钱要付,该是啥是啥!”老关厉声道。
“别介,老关,你挑的那些是养殖的,不好吃,你尝尝咱家大兴安岭野生采摘的,一斤能泡出七斤,回家炖溜达鸡儿,嘎嘎毙。”富老板说着,看向旁边地摊,使了个眼色。
摊上卖活鸡的小伙接到暗号,忙起身搭话,“该说不说,富大哥说得在理儿,炖鸡儿还得用好榛蘑,不然水吧啷叽的,鸡儿都白瞎了,这方面我最在行。你看俺家这些鸡儿,都是苹果园放养的,没吃过一口饲料,要是配一般榛蘑炖,我卖了都心疼。这么地,关大哥,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榛蘑收了,这也是富大哥的一片好意,然后俺家鸡儿,你相中哪只,我看在富大哥面儿上,买一只,再送四斤溜达蛋儿。”
“不用,我吃不起,我就要我挑的榛蘑,炒大葱,你把坏的给我择出去就行。”老关低声道。
富老板见老关说这话间,怒气已消了七八分,局势似有缓和,便乘胜追击。他接过小贩递来的一百五十块钱,抓起老关空着的右手,硬塞到手心,没撒开,又把装好的两袋上好榛蘑递了去,“快过年了,算老弟一点儿心意,炖啥炒啥不重要,嫂子走了,你今年不容易,这点玩意儿不算啥,你拿着,拿回去给孩子吃,就别扯吧了。”
老关拗不过,与他僵持着。
围观人群见热闹刚拱起火就熄了,似乎猛然又想起了那些待抢的精肉,便火速散去,人流在两人身旁络绎而过,只有他俩定了格。
整个辰平大集,除这榛蘑摊外,售卖山货的号位还有六个,都由这“富老板”雇人经营,货源均来自鸿仁商货。
他叫富广财,早年是个地痞,现为全县首富,而这鸿仁商货便是他的发家史。
一九九二年,他在电视机上看到小平同志南巡的新闻,而后抽风去了趟深圳,回到营滨市便作了病,他妻子称之为“魔怔病”,还特地请到“黄仙”驱病,不奏效。起因是,他不顾妻子阻拦,执意辞去了令人称羡的营滨市造纸厂销售科的“铁饭碗”,而后回到辰平老家,将父母家产全部偷摸变卖,收购了古城内即将倒闭的鸿仁堂药铺。这一系列惊人操作,让他成了镇上“名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妻子、父母、亲戚和街坊一同指着他骂“瘪犊子”,有的哭闹,有的嗤笑。可谁成想,接下来五、六年,他们便都哭笑不出来了。镇上到市里务工的工人下岗大半,唯独他,因把人参、鹿茸、黄芪等东北中药材贩至武汉、长三角和珠三角,狠赚了一笔,成了收入“万元户”,他又因此多了个人人谈之鄙夷的称呼——“臭倒爷”。后来几年,他收购并整合了全镇五十余家大小中药铺,将该产业垄断,又不满于此,开始投身东北特产山货,取名鸿仁商货,销路渐及全国。终于至此,他从“魔怔病”、“瘪犊子”、“臭倒爷”,坐实了全县首富。在他向镇政府投资,修缮了全城的老旧民居之后,辰平镇内再无百姓骂他,各个转而尊称他为“富老板”。
而这“老关”,名叫关宏镫,始终是镇上的小木匠。
正当两人旗鼓难下时,随着旁边地摊上,一只肉冠火红的大公鸡的一声高亢啼鸣,原本摩肩的人群退让出了一道罅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