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零七分,NICU的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湿化器的混合味。
那味道不是冲鼻的,是凉丝丝的,像把整个世界裹进了恒温37℃的玻璃罩,连呼吸都带着点被规训过的温吞。
走廊尽头的感应门“咔嗒”一声滑开时,韩皙宁下意识裹了裹白大褂。
她的袖口总爱折到肘弯,露出的前臂泛着淡粉色——那是常年刷手刷出来的,洗得久了,连血管都比旁人清晰,像地图上细细描过的蓝线,在皮肤下轻轻跳。
天花板的轨道灯调得极暗,却还是在不锈钢保温箱上投了细碎的光。
那光不亮,零零散散的,像撒了把没化透的雪,落在箱子的棱角上,又轻轻滑下来,没留下一点痕迹。
监护仪的滴答声织成了一张网。140次/分的节奏,敲在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空气里,把长夜剩下的最后一点黑,敲出了道细缝——缝里漏进来的,还是NICU里不变的凉。
韩皙宁在7号保温箱前站定,双手背在身后。那姿态特郑重,像守着支快灭的烛火,连呼吸都放轻了,怕一口气吹跑了什么。
口罩上方的深褐色眼睛里,映着箱内的LED蓝光。那光是冷的,落在她瞳孔里,却不知怎么,揉出了点软乎乎的温度。
偶尔有仪器的红灯闪一下,她眼底的波澜也只是轻轻晃,快得像风吹过水面,下一秒就沉回去,比保温箱里的羊水还稳。
“早啊,小七。”
声音被口罩闷得发虚,轻得能飘起来。
韩皙宁抬手,用食指关节轻轻叩了叩箱壁,就三下。那力道,像是怕碰碎了玻璃,又像是怕惊着里面的小家伙,轻得能接住片飘落的棉絮。
箱里的小七蜷成一小团。25+3周的胎龄,体重只有680克,皮肤薄得像蝉翼,紫青色的毛细血管在下面弯弯曲曲地爬,像地图上细得快要看不见的支流。
高频振荡呼吸机每秒8次的节奏,让她的小胸廓微微颤着,透明敷料下,脐静脉导管和PICC管并排插进小小的身体里——两条细细的白线,硬是撑起了一条命。
韩皙宁把听诊器的膜片贴在患儿胸骨左缘第二肋间。“嗒嗒”的收缩期杂音立刻顺着耳道钻进来,是动脉导管还没闭的声音。
她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指尖在白大褂口袋里攥了攥笔,却没急着往交班表上写。反而又凑近些,盯着小七闭着眼的小脸,喉结轻轻动了动——她得先看看,这小家伙今天的呼吸有没有更稳,小手指有没有比昨天多蜷一下,再去管那些冷冰冰的数字。
转身走向9号箱时,韩皙宁的脚步慢了半拍。那只箱子被推在最里侧,离中央监护屏最远,像刻意藏在阴影里的角落,连上面的光斑都比别的箱子少些。
箱壁上贴了三张淡蓝色的警示贴。
“Ⅳ级颅内出血”“重度RDS”“超低出生体重”,每个字都像块小石子,压在心上,连呼吸都沉了点。
数字监控屏上的SaO₂曲线更揪心,像条挣扎的鱼,在85%和65%之间来回跳,锯齿状的波动看得人手心发紧。
韩皙宁伸手按掉刺耳的报警音,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停了两秒。隔着3厘米厚的丙烯酸板,她慢慢描摹着箱内孩子凹陷的肋间隙——那地方太瘦了,连呼吸时的起伏都弱得很,像风中的火苗,随时可能灭。
“680克。”她低声念,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涩,“昨天还685,今天又掉了。”
“皙宁姐,要让营养科调氨基酸浓度吗?”
规培生陆明轩推着血气机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目光却忍不住往保温箱里飘。
孩子头顶那枚比指甲盖还小的出血斑,在蓝光下泛着淡紫色。
他昨天看超声报告时,那片蛛网膜下腔出血的影像,像朵开在黑夜里的黑玫瑰,安安静静的,却让人心里发沉。
韩皙宁没回头,指尖还贴在玻璃上,掌心的温度在冷面上晕开一小片雾:“先不急,把脂肪乳速度降到0.5ml/kg・h,今晚复查甘油三酯。”语速快,却笃定,尾音落时,已经拿起了旁边的医嘱本,笔尖悬在纸上,没立刻落下。
“可是……”陆明轩还想说什么,却被韩皙宁的眼神打断了。
她侧过头,口罩上方的眼睛看着他,语气软了点:“别光盯数字,明轩。你看她的心跳。”
监护仪上,162次/分的绿色数字跳得很稳,像颗攥在掌心里的火星,再微弱,也没打算灭。
韩皙宁的掌心在玻璃上多停留了会儿,直到那片雾印慢慢散了,才低头写晨间医嘱。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刚和监护仪的滴答声融在一起,走廊的感应门突然“滴——”了一声,绵长又突兀,像把紧绷的弦猛地扯了下。
她抬头时,瞳孔微微缩了缩。
门口站着个高大的男人,手术服的领口被汗水浸成了深灰色,胸前的无菌巾还没撕干净,边角耷拉着,像刚从手术台上下来,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直奔这里。
是景砚。
他把口罩拉到下巴,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还有一双极黑的眼睛——那里面没什么温度,冷得像刚消过毒的手术刀,看过来时,连空气都像凉了点。
他的鞋跟踩在抗静电地板上,每一步都掷地有声,像钝器敲在空旷的房间里,震得人耳膜发紧。
路过一排保温箱时,他连停顿都没有,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扫过那些闪烁的监护屏,最后精准地落在9号箱上,像钉子一样,钉死在那里。
“韩医生。”他开口,声音不算大,却瞬间盖过了周围所有的仪器声,在寂静的NICU里炸开一道裂缝。
韩皙宁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把听诊器从脖子上绕了一圈,指尖捏着橡胶管,像在自己和他之间,悄悄拉了道看不见的防线。
她抬眼看向景砚,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距离感:“景医生,这里是NICU,进舱前需要洗手消毒。”
景砚像没听见这句话,径直走到她面前。
他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阴影落下来,几乎把她整个人都罩住。
消毒水的味道里,突然混进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那是手术室里特有的、洗不彻底的味道,凉丝丝的,还带着点金属感。
“25周,680克,Ⅳ级颅内出血,PDA未闭,FiO₂调到80%,才能勉强维持70%的氧饱和度。”
他语速快得像在背急诊病历,每个字都带着冷硬的棱角,眼睛却死死盯着韩皙宁,“你准备让她这样‘坚持’到什么时候?”
韩皙宁的睫毛颤了一下,握着笔的指节微微泛白,声音却依旧平稳:“等到她的心脏停止跳动,或者……她能告诉我,她不想继续了为止。”
“她不会告诉你的。”
景砚突然笑了一声,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反而更冷了,“她连痛觉神经通路都没发育完全,现在这样,不过是被动承受我们所有的‘努力’而已。”
他抬起手,指节在9号保温箱的玻璃上敲了两下。清脆的响声在安静里格外刺耳,像敲在骨头缝里,一下下,让人心里发疼。
“你查过她的远期预后数据吗?脑瘫概率45%,中重度认知障碍60%,视网膜病变30%——这还得是她能活下来的前提。”
韩皙宁猛地抬头,眼底的温软瞬间被冲散,像有团火被冰水浇过,腾起的白雾里全是锐意:“我只知道,现在把呼吸机撤了,她会在十分钟之内停止呼吸。”
“那就让她停。”
景砚的声音很轻,却像块冰砸进水里,瞬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住了。
陆明轩在旁边手一抖,差点碰翻手里的血气试纸盒。试纸散落在托盘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却没人敢去捡。
韩皙宁往前迈了半步,脚尖几乎要抵住景砚的手术鞋。
她仰着头看他,口罩下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却咬得很清楚:“景砚,你有权利和家属谈放弃治疗,但这里是我的辖区。只要监护仪上还亮着绿灯,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亲手拔掉她的管子。”
“你这是在自我感动。”
景砚的声音沉了下去,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钝痛,“你把‘不放弃’当成自己的道德牌坊,却要让这个孩子用一辈子来为你的牌坊买单。”
“我自我感动?”
韩皙宁的指尖掐进了掌心,指甲陷进肉里,却没觉得疼,“景砚,你敢说你不是在害怕?你害怕她活下来,却活得不‘好’;害怕有一天她的家人拿着病历找过来,质问你当初为什么没‘及时止损’;你更害怕,自己要为这个孩子的未来负责!”
景砚的眸色瞬间深了下去,像两潭被搅浑的黑水,里面翻涌着什么,却被他死死压住。
他突然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到只剩十厘米。
他的气息带着手术室的冷意,喷在韩皙宁的额头上:“我害怕的是——”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等她长大,会恨我们今天做的一切。”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敲在两个人之间紧绷的弦上。
韩皙宁看着他眼底的挣扎,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坚定:“至少……她会知道,曾经有人,为了让她活下来,拼过命。”
景砚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把更锋利的话咽了回去。
他直起身时,目光最后一次落在9号保温箱里——那个小小的胸腔还在微弱起伏,绿灯依旧在屏幕上闪烁着,一下,又一下。
护士长这时终于快步走过来,拉了拉韩皙宁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两位医生,这里还有孩子呢。”
她的语气像把钝刀,轻轻一下,就把绷到极致的气氛切断了。
景砚没再说话,转身就走。
手术服的下摆扫过韩皙宁的手背,带起一阵冰凉的风,像他刚才说的话一样,没留下一点温度。
他走得太急,感应门还没完全打开,肩膀就撞上了门框,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那声音不轻,他却没回头,径直消失在走廊尽头,连个背影都没留下。
韩皙宁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监护仪的节奏快多了,震得耳膜嗡嗡响。
她低头,看见掌心留下了四枚月牙形的印子,边缘泛着白,再用力一点,就要出血了。
滴滴,滴滴。
9号保温箱的绿灯还在闪烁。那抹绿色,像黑夜里不肯熄灭的求救信号,也像韩皙宁心里,没打算放弃的执念,安安静静的,却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