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听诊器旁的师徒语
灼酒折雪2025-10-14 18:013,402

  清晨7点15分,NICU的双层玻璃门缓缓自动滑开,带着一丝外界的凉意——那是夏末清晨特有的清爽,混着门诊楼方向飘来的淡淡消毒水味,轻轻漫进恒温24℃的病房。

  张柏年背着手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羊毛开衫,领口处织着的浅纹已经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外面套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衣角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耦合剂,像不小心蹭上的月光。

  胸前的“主任医师”胸牌边缘被磨得圆润,可“张柏年”三个字依旧清晰发亮,像是用几十年的临床时光,在金属上刻下的勋章。

  他走路的脚步极轻,鞋底几乎不蹭地面,却自带一种像低音鼓般沉稳的存在感——所到之处,护士站原本急促的键盘敲击声不自觉放轻,年轻住院医汇报病情时,原本有些发紧的声线也自动降低了两度,整个NICU的节奏仿佛都随着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变得格外有序,连监护仪的“滴滴”声都似乎柔和了些,像在配合他的步调。

  7点20分,每日的大查房准时开始。张柏年站在队伍最前方,身姿挺拔得不像年过六旬的人,像一艘破冰船,稳稳破开清晨尚未散尽的薄雾,带领着医护团队走向一个个保温箱。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后投下细长的影子,落在地面的消毒水痕迹上,像给冰冷的瓷砖镀了层温软的金边。

  “昨晚25周的超早产儿‘小九’,体重680克,之前有血压波动和肺部出血的情况,现在出血止住了吗?多巴胺的剂量有没有根据血压调整?”

  他的声音不算高,却精准地落在夜班医生的神经末梢上,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每个问题都像一把小锤,敲在关键处,没有丝毫冗余。

  年轻医生立刻从文件夹里抽出记录单,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双手递到张柏年面前,语气恭敬又认真:“张主任,‘小九’昨晚的出血量大概0.8毫升,我们已经把高频振荡呼吸机的振幅从8调整到6,目前血压是用多巴胺以5μg/kg・min的剂量维持着,凌晨4点测的血气分析,乳酸值从3.2降到了2.1,暂时稳定。”

  张柏年点点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俯身靠近保温箱。

  他微微弯腰,动作带着岁月沉淀的缓慢,目光专注地落在里面的小生命上——“小九”的胸廓在呼吸机的辅助下,轻轻起伏着,幅度小得像风中摇曳的蒲公英,皮肤薄得像一层透明的纱,能清晰看见皮下淡紫色的血管网,像极了他年轻时在标本室见过的胚胎模型,脆弱得让人心疼。

  他缓缓伸出食指,隔着透明的箱壁,在孩子额头上方停留了三秒,指尖离箱壁只有一厘米,仿佛在测量某种看不见的温度,眼神里满是对生命的珍视,像在与这个小小的生命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把吸入氧浓度(FiO₂)从35%降到30%,呼气末正压(PEEP)从6调到5,给孩子的肺一个自主呼吸的机会。机器是辅助,不是枷锁,别让他一直依赖。”

  张柏年的声音依旧平稳,可话音刚落,护士站的医嘱系统就自动跳出了参数调整的提示,年轻护士立刻拿着记录板跑过来,笔尖在纸上飞快滑动,没有丝毫犹豫——对他们而言,张主任的话就是最可靠的指令,是无数次抢救成功沉淀下的信任,比任何指南都更有分量。

  查房队伍继续向前移动,来到12号床前——这里躺着一名31周出生、刚做完坏死性小肠结肠炎手术的宝宝,腹部贴着无菌敷料,引流管里残留着淡绿色的胆汁样液体,像初春刚融化的溪水。

  张柏年的目光扫过床边的引流袋,只一眼就准确捕捉到关键信息:“胆汁样引流液有15毫升,颜色比昨天淡了些,说明肠道功能在慢慢恢复。继续禁食,加用谷氨酰胺,0.5g/kg,分两次给,保护肠黏膜,为后续开奶做准备。对了,腹围每天测三次,记录在护理单背面,别漏了。”

   后排的护士陆明轩赶紧拿出笔记本,奋笔疾书记录下医嘱,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连标点符号都不敢马虎——他还记着上个月因为漏记一次腹围,被张主任温和地提醒“细节里藏着孩子的命”,从那以后,每次查房都像在参加一场重要的考试。

  韩皙宁则微微侧身,把刚打印出来的最新血气分析报告递到张柏年面前,报告上的pH值、二氧化碳分压等关键数据用荧光笔标了出来,方便他第一时间查看,动作间满是对老师的尊重与默契,像学生在给先生递上整理好的典籍。

  路过NICU办公室门口时,张柏年的脚步没有停下,目光却不经意地掠过墙上挂着的两张合影。

  左边那张是1998年NICU刚建科时拍的,照片里的他还很年轻,头发乌黑,穿着洗得笔挺的白大褂,和三位初创医生站在旧楼斑驳的走廊里,身后是两台老旧的保温箱,像两个笨拙的守护者,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不服输的韧劲;右边那张是去年科室年会的合影,全体医护人员围着“NICU25周年”的红色横幅,比出整齐的“心”形手势,笑容灿烂,身后是一排先进的层流保温箱,满是蓬勃的生机。

  两张照片之间,隔着整整26年的光阴,也见证了NICU从无到有、从简陋到先进的历程,像一部无声的电影,诉说着医者的坚守与传承。

  张柏年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两秒,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想起了当年和同事们一起熬夜改装保温箱的日子,那些艰苦却热血的时光,如今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最后,他在25周早产宝宝的保温箱前多停留了十秒,目光久久没有离开,眼神复杂——有对小生命的心疼,有对治疗的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侧过头,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身边的韩皙宁能听见,像在说一个只有两人知晓的秘密:“皙宁,这孩子情况特殊,体重轻,并发症多,你打算这样守着他,守到什么时候?有没有想过,万一……”

  韩皙宁抿了抿嘴唇,嘴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白,眼神却坚定得像一块不会动摇的石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老师,只要他的心跳还在,只要监护仪上的曲线还在跳动,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放弃。我还记得您教我的第一句话,‘每个生命都值得被全力以赴’,我不想辜负这句话。”

  张柏年没有评价她的坚持,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像是把这个问题暂时收进了袖子里,没有再追问。他知道,这个固执的徒弟,需要一点现实的敲打,才能真正理解“守护”的意义不止于坚持,还有对生命质量的考量。

  

  ————————————

  

  查房结束后,张柏年把韩皙宁叫进了主任办公室。

  门轻轻阖上,外面监护仪的“滴滴”声和机器运转的嗡鸣,瞬间被隔绝成遥远的潮水声,办公室里只剩下师徒两人的呼吸声,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鸟儿飞过的翅膀声。

  书架上,最新版的《实用新生儿学》和1995年出版的第一版并排摆放着,书页边缘都有些卷起,甚至还贴着泛黄的便签,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此处需结合临床体重调整剂量”“早产儿视网膜病变筛查时间易混淆,需标注孕周”,显然是经常被翻阅;办公桌的角落,放着一只磨掉了漆的老式听诊器,铜质的耳件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表面被常年的触摸磨得光滑,一看就陪伴了主人很多年,见证了无数个生命的开始与结束。

  张柏年没有坐下,他走到窗前,背对着韩皙宁,窗外的阳光逆光照射进来,让他鬓角的白发像镀了一层银边,显得格外沧桑,连肩膀都似乎比平时佝偻了些。

  “那天你和景砚在NICU门口的争执,我碰巧听到了。你说他太理性,把生命当成数据;他说你太固执,忽略了家属的未来,是吗?”

  他开门见山,语气却异常平和,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像在聊一件普通的家常事,却瞬间击中了韩皙宁的心事。

  韩皙宁的脊背瞬间一紧,像被无影灯的强光突然照进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所有的坚持和委屈都无所遁形,手指紧紧攥着白大褂的衣角,指节泛白:“老师,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轻易放弃任何一个生命,不想让他们连看世界的机会都没有。景砚他太看重数据,太害怕失败,可生命不是数字能衡量的,每个孩子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她试图解释,声音却有些发涩,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倔强的委屈。

  “我知道,你害怕‘放弃’会成为一种习惯,害怕自己慢慢变得麻木,害怕有一天会对生命的逝去无动于衷。”

  张柏年抬手打断她的话,语气里带着全然的理解,眼神里满是疼惜,示意她不用再辩解,“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要固执。1999年,有个24周的早产儿,体重只有550克,肺部发育极差,家属都想放弃了,我却坚持要救,和家属吵了三天,最后孩子还是走了。家属因为我的坚持,欠下了十几万的医药费,夫妻俩差点离婚,现在想起这事,我心里还会难受。”

  他缓缓转过身,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泛黄的旧病历复印件,纸张边缘已经有些脆化,轻轻一碰就可能裂开,他小心翼翼地推到韩皙宁面前:“你看看这个,2003年的病例。当时那个孩子28周早产,出生后诊断为Ⅳ级颅内出血,情况比小九还要严重,我坚持抢救,家属最后被我说服,同意继续治疗。可你知道结果吗?”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得像在回忆一段沉重的往事,“那个孩子最终在8岁的时候离世了,这8年里,他一共住了17次院,做了5次手术,家里为了给他治病,卖了房子,负债了47万,父母常年吵架,姐姐连大学都没敢读,早早辍学打工。你说,我的坚持,到底是在救他,还是在拖累整个家庭?”

  

继续阅读:第23章 科室缝隙间的守护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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