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皙宁最先反应过来,她飞快地把手里的速溶咖啡条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想喝速溶了,总觉得在这种氛围里,速溶咖啡的苦味会更重。
转身按下饮水机的热水键,温热的水柱“哗啦”一声砸进杯底,蒸起的白雾模糊了她的视线,也蒸得睫毛微微发湿,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狼狈。
景砚侧身靠在旁边的料理台边,刻意和她保持着半米的距离,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她手边那袋快见底的速溶咖啡盒上——上次在联合门诊,好像也看见她喝这个牌子的速溶,当时还觉得她对咖啡的要求太低,现在想想,大概是忙得没时间准备现磨的。
他沉默了两秒,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盒未拆封的牛奶糖,是之前护士节时科室发的,一直揣在兜里没来得及吃。
铁盒的表面印着可爱的奶牛图案,和他平时冷硬的风格格格不入。
指尖轻轻一弹,铁盒顺着光滑的桌面滑过去,“咔哒”一声停在韩皙宁面前,像递出了一份小心翼翼的示好。
韩皙宁愣住了,手里的杯子还举在饮水机下,热水已经漫到了杯口,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才慌忙关掉开关,指尖在杯沿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极轻的“叮”声,像在掩饰自己的慌乱。
“……谢谢。”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足够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凝固,指尖碰到冰凉的铁盒时,心里却莫名地暖了一下,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景砚没回应,只是低头给自己接了杯黑咖啡,深褐色的液体在杯底晃动,映出他微蹙的眉。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递牛奶糖,只是觉得她眼下的青影太明显,大概和自己一样,饿了很久,也累了很久,需要一点甜来中和疲惫。
尴尬还在空气中弥漫,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尖锐。
咖啡机又开始运转,嗡嗡声混着饮水机的余响,把茶水间的沉默填满。
韩皙宁拿起那盒牛奶糖,指尖打开铁盒的搭扣,“咔嗒”一声,甜腻的奶香味飘出来,她捏起一颗放进嘴里,浓郁的牛奶味在舌尖散开,稍微缓解了嘴里的苦涩;景砚喝着苦得发涩的黑咖啡,目光落在窗外的黑暗里,却总忍不住用余光,瞥向那个站在饮水机旁的身影,她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少了几分平时的锐利,多了几分柔和。
咖啡机终于停止了嗡鸣,茶水间里只剩下纸杯轻碰桌面的“嗒”声,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清晰。
景砚靠在饮水机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黑咖啡深褐色的液面上,那片沉静的颜色像极了深夜的手术台,承载着无数生命的重量。
“MRI结果出来了。”
他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做例行汇报,没有了往日的冷硬,也不再带刺,只是单纯地分享一个专业信息。
韩皙宁正低头把牛奶糖的糖纸折成一条细长的船,指尖灵巧地翻折着,闻言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他时,眼里没有了对峙的锐利,只有专业的平静:“肺头比1.3,肝疝比例25%,比预估的好一些,但出生后需要紧急手术的概率还是有70%,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小儿外科的医生,随时能待命。”
她的回答同样专业,像在补全一份迟到了许久的交班记录,没有多余的情绪,却透着难得的默契。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两人之间紧闭的话匣子。
他们隔着两步的距离,语速快得像在交换紧急病历,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在关键处,却罕见地没有抬杠,没有争执,只有对患者的共同关切。
“我已经调了手术室二级台,麻醉科那边也排好应急班,只要新生儿科这边确认需要手术,随时能接。”
景砚先抛出自己的准备,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了敲,像在强调准备的充分性。
“NICU这边ECMO预充已经完成,肝素泵设定为28U/kg,参数都核对过三遍,没有问题。转运温箱也提前预热到37℃,保证转运过程中的温度稳定。”
韩皙宁立刻接上,声音里带着对准备工作的笃定,没有丝毫含糊。
“脐带血采集点我跟护士长打过招呼,让她在产床右侧留30秒的操作窗口,保证采集顺利,不会耽误后续的治疗。”
景砚补充道,目光依旧落在咖啡杯上,却比刚才柔和了许多。
“新生儿气管插管准备了2.5号管,还备了2.0号的,以防孩子体重比预估的轻,另外,肺表面活性物质也提前温好了,出生后能立刻用,不用等复温时间。”
韩皙宁说完,又想起什么,“对了,我们还准备了静脉营养的备用方案,万一孩子术后不能立刻进食,能保证营养供应。”
一句接一句,像两个并肩拆弹的战友,默契地交换着关键信息,没有丝毫卡顿,没有多余的解释,仿佛彼此都能读懂对方未说出口的担忧。
说到最后,景砚低头抿了一口黑咖啡,苦涩的味道瞬间在舌尖蔓延,他忍不住皱了下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平时喝惯了苦咖啡,今天却觉得格外难以下咽。
韩皙宁看着他的反应,悄悄把手里折好的糖纸船放进他的咖啡杯沿。
小船刚接触到液面,就被杯底的漩涡轻轻吞没,在深褐色的液体里打着转,像一艘小小的摆渡船,带着点笨拙的温柔。
“夜班最难熬的不是困,是这股子苦。”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自嘲的笑意,打破了纯粹的专业对话,多了几分生活化的坦诚。
景砚抬眼,这是今晚第一次正眼看向她——韩皙宁的眼底还带着青影,却因为刚才的对话,多了几分鲜活,不再像平时那样,总带着一副随时要争论的紧绷模样。
“你经常值这种连轴转的夜班?”他问,语气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关心,不像平时那样,只关注病情和数据。
“NICU的钟摆从来不会停,只要有孩子需要,就得随时上。有时候一个抢救下来,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韩皙宁拿起自己的咖啡杯,轻轻搅拌着,目光落在杯里的漩涡上,“你呢?产科不也一样,产妇的情况说变就变,哪有准点下班的时候,上次我还在走廊看见你凌晨三点还在查病房。”
两句话,像交换了彼此疲惫的暗号,没有刻意的共情,却精准地戳中了对方的处境,懂得了彼此的不易。
对话就此戛然而止,茶水间又恢复了安静,可这份安静里,没有了之前的尴尬,只剩下一种心照不宣的理解,像温水慢慢融化了坚冰。
01:40,两杯咖啡都见了底。
景砚率先起身,手指捏着空纸杯的边缘,轻轻一压,纸杯就被捏扁,动作干脆利落。
他抬手一抛,纸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进墙角的垃圾桶里,动作精准得像完成了一台小型缝合手术,没有丝毫偏差。
“走了。”
他没有说“再见”,只留下简短的两个字,转身走向门口。白大褂的下摆在走廊灯光下轻轻晃动,像一片冷硬的帆,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多了点人情味。
韩皙宁慢了半拍才起身,指尖还残留着牛奶糖淡淡的甜味,心里也暖暖的。
她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茶水间的灯光,那盏昏黄的灯依旧亮着,像在为这场短暂的相遇留下一点纪念,才轻轻带上门,朝着NICU的方向走去。
回到NICU,韩皙宁习惯性地先巡视保温箱。
她靠在22号保温箱旁,看着里面那个凌晨抢救回来的小婴儿,小家伙睡得很安稳,胸廓规律地起伏着。
脑海里不自觉地重播着刚才和景砚的对话,嘴角竟悄悄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连自己都没察觉。
直到保温箱里的小婴儿发出一声轻微的啼哭,她才回过神来,俯身调整婴儿的鼻塞,动作比往常更轻,生怕惊扰了这深夜的宁静,也惊扰了心里那点刚刚萌芽的暖意。
同一时刻,景砚回到产科值班室,坐在电脑前写完最后一份病程记录。
手指在键盘上停顿片刻,他鬼使神差地在备注栏里添了一行小字:“与NICU沟通顺畅,各项准备已同步,后续可继续保持协作。”
写完,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最终没有删掉,反而轻轻保存了文档,像在确认这份难得的默契,值得被记录下来。
走廊尽头,景砚的脚步声向南,朝着值班室走去,渐渐消失在黑暗里;韩皙宁的脚步声向北,停在NICU的玻璃门前,身影被里面的灯光照亮。
两串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渐渐远去,却又在同一片黑暗里,悄悄重叠在一起,像两条原本平行的线,终于有了交汇的痕迹。
夜色更深了,住院部的灯光依旧零星闪烁。
某些看不见的东西,正在两人心里无声地松动,像冰面上裂开的第一道极细的裂缝,透着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暖意,在深夜里静静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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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叙白的背影消失在电梯拐角后,林晓曼还站在原地,抱着笔记本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仿佛那不是一本普通的笔记,而是装着满当当的阳光。
走廊里的风从落地窗缝隙钻进来,拂过她发烫的脸颊,才让她从刚才的紧张与雀跃中回过神,嘴角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往上扬。
她低头翻开笔记本,周叙白画的心脏传导图还带着钢笔墨水的光泽,简单的线条却把复杂的传导路径勾勒得清晰明了;旁边用铅笔标注的地高辛剂量,数字工整得像打印出来的,连小数点都透着严谨。
林晓曼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字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蹦得又快又欢——原来被自己偷偷崇拜的医生认可,是这么让人开心的事。
“晓曼?发什么呆呢,护士长叫你去32床测胎心啦!”同事小赵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