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愿在那个宫殿内见到了宇文翀。
他迅速老了下来,双鬓生白,瘦得让人心疼。
他望见我也不惊奇,只是疲惫地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到他身边坐。
我环顾四周,夏末时节,虫鸣草盛,整个院子里花果相见。
我将酒拿出来,放于茶案上。
他像是费了好大力气般开口:“然儿,你知道,她曾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吗?”
“朕因着皇权之争,狠了心将她扔在这里,日日来折磨她给那些虎视眈眈的权臣眼线看……”
“我本想护她周全,可却是一步错,步步错。”
“我回来的时候,她瘦得不成样子……我单手就能将她抱起来。”
“我心疼得要死了,从边疆回来后,她赶我走……不让我见她……”
“她恨我,所以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到。”
他指了指心口,惨然一笑:“这里,其实早就空了。她死了,我觉得我也死了。”
他一字一句,像是说尽了自己的一生。
可笑的是,我在他这一生中,终是溅不起一点涟漪。
“然儿,朕对不起你。”
我轻巧地给他斟满酒盏。
他捏住酒盏转着把玩半晌,脸上是解脱前孩童般的轻松。
他将我的手托在手中,轻轻放下那枚平安扣。
眼看他将那酒盏送到嘴边时,我伸出手拦下。
我笑了笑,问他:“谁不是个可怜人呢?陛下自以为自己可怜,可那也是陛下选的啊。”
“陛下会为了姐姐,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吗?”
你当然不会。
“姐姐那般好相与,却落得一个病死的下场。”
“陛下忘了,陛下杀宇文理的时候,我就在你身后吗?”
“若不是为了杀宇文理,你会废后,日日折磨姐姐吗?宇文理活着一天,陛下皇帝这个位置,就岌岌可危,惶惶不可终日。”
“说起来,是陛下亲手杀死了姐姐啊。”
“所以陛下活该可怜啊……”
我本意想说一句“和我”,可临了我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
就算我爱了他这么多年,也叩不开他的心。
宇文翀笑望我,眼角落下一滴泪,将那盏酒饮尽了。
宇文翀,我送你去见姐姐。
他临了,终是心满意足地唤了我一声“然儿”。
宇文翀,天高三千丈,地厚五百许,皆不及你与姐姐那不到十年的情分。
姐姐死去后,一切的一切,在你眼里,不过都是重复你与姐姐的那些旧事罢了。
你可知那贤妃崔氏生完孩子后落下了什么病?你可知你每晚呓语都是姐姐?羽儿不是魏翎,魏翎早就死了。
你可知我也将你放在心上,几千个日日夜夜?
他寂寂地,永远留在那里了。
十三
这场国丧,没有一个人料得到。
宇文翀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诡异地死在深宫中。
所有人将矛头都指向了我,可他们不敢说。
一切皆因宇文翀这些年刚柔并济,让朝野几乎没有一个大权在握的权臣,他总是心思狡黠,不动声色间便卸了每一个可能拥兵自重,盘据一方的大臣。
而辽儿还稚嫩,玮儿也只能帮他分担一小部分。
他们的命和权都在我这个临朝称制,众人口中的谢太后手中。
可政事的的确确算不上多有意思。
那些臣子,那些势力,那些割据环环紧扣繁琐,我忽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一眼薄暮时刻柔和的金光了。
辽儿在一个夜里,提着一壶酒,施施然走到我的寝宫。
我望着他,惊觉岁月已经将他雕镀成一个跟他父亲神似的少年,清朗锋越。
他抿着嘴笑,在我对面坐下。
可他下一句却是冰冷万分:“母后,我知晓是你携了鸩酒,逼迫父皇饮下。”
倏忽间空中轰鸣一声,一道春雷缠绕着蜿蜒的紫光劈开微茫夜空。
狂风奔过殿内,灭了一殿的烛光。
辽儿的脸被紫色的光照得明明灭灭,可细看又阴鸷至极。
他可真的,跟他爹一个模样。
起码在爱权这一事上,一般无二的无出其右。
我轻笑着,迎上他的目光:“辽儿这是逼着哀家放权吗?”
他轻晃了晃头,唇角一抹胸有成竹:“母后早就该将权还给孩儿了。后宫掌权本就不合礼制。”
我冷笑:“那你残害亲弟的时候,就合礼制了?”
他眼睫微颤,瞳眸变得幽深:“母后早就知晓了?”
我无不可惜地看着他:“可惜,那孩子最终还是被哀家给救下了。”
“可你这辈子也别想再寻到他。”
他目眦欲裂,颤抖着手狠狠拍了一下案几,声音陡然提高:“母后!”
我慢悠悠开口:“登立为帝,孰道尚之。辽儿若是想做一代明君,哀家自然可放手。”
“可你为何非要置你唯一的兄弟于死地呢?”
他仰起头,喃喃开口:“我喜欢的小娘子,心里只有他一个。”
“我便让他去戍疆了。”
他双眼空洞无神:“身死赴国本就不是奇事。他回不来,是他福泽单薄。”
我有些喘不过气。
这孩子跟宇文翀太像了,像到我不寒而栗。
头晕目眩之间,我仿佛看到宇文翀年少时在雨中问我想不想做他的皇后那日。
我尚残存一丝意识,可声音却虚得发软:“你大可直接杀了我,为何非要在这烛中下药?”
他换上一副笑容,悠悠开口:“儿臣不过是,帮母后一把,最后再看一眼父皇而已。”
“母后觉得我阴狠决绝,可母后又好到哪里去?”
“母后还没发现这些年,雷霆手段不输父皇吗?”
“就连外祖父,您的亲生父亲,都因着您的忌惮,发配到边关去了。”
“昨夜,外祖父的死讯刚传来。”
辽儿的话变得虚无缥缈,声音愈发小了。
我活成了宇文翀的样子吗……
可他明明负我,那么多年。
我竟然活成了他的样子。
也罢,我偷来了这么多年,世间早已没了留恋,就这么去了,我竟然觉得解脱。
眼前模糊,可我还是一把扯来了辽儿给我带来的那壶酒。
我将酒壶高高扬起,对上唇。
醇香浓厚,是上好的绿蚁新酿呢。
记忆中,宇文翀也极喜欢这种酒。
可他都是浇在他死去的宫殿的土中的,从没与我一同喝过。
意识越来越模糊,宇文翀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
他拥着我,轻轻开口:“然儿想要什么?朕去帮你寻。”
“嗯……希望来生,你先遇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