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岁末,隆冬之际,宇文翀启程南巡。
他本意想带着羽儿一起。可在文武百官百般劝谏下,他终于还是舍了心思,只带了两个孩子前去。
他走后不久,羽儿染上天花。
天花是什么疫病,人尽皆知。
可我是她娘亲,就算抵上我这条命,我也是一定要救她的。
可宫中如临大敌,不顾我的钧令便将她送去一处废弃已久的宫殿,遣送了几个宫女照料着。
我每每垂下泪来,每日都差人递上几封信给尚在南巡的宇文翀。
没多久,信差面露难色:“娘娘,那送信的马匹已跑死了三匹,陛下大概是收到信了。您看是不是先……”
我用尽力气将茶盏砸到他头上,瓷盏砸得他满头是血。
我喊:“跑死一百匹马,一千匹马,你也给本宫把信送出去!不然陛下定会要了你的命!”
我知道,宇文翀只要得了消息,羽儿就一定能救活。
我哭着要去照顾她,却被太医拦下:“皇后娘娘不可。天花传染极快,不可送死。”
太医将“送死”二字压得极低。
可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啊,我怎可由着她在那活活等死?
我红了眼,拿起桌上的匕首,在腕处比划着,威胁他们:“若不让我去,我死在这里,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良久,一只苍老的手夺走我腕上的匕首,是父亲。
他沉沉开口:“然儿,不要这样。”
我颓然坐在地上。
他们是要让我亲眼看着孩子的生命消逝,却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我只能隔一段时日远远地望一眼那废弃的宫殿。
羽儿日渐枯瘦,形容枯槁。
她小小的身子上几乎覆满了深深浅浅的麻斑,每日发着高烧。即便如此,她偶尔清醒时,会像只生病的小猫一般弱弱地嘤咛几声“父皇”。
后来,御医也束手无策了。
他们只是嗫嚅着同我重复曾说过的话:“公主福泽深厚,定可以渡过难关。”
饶是我再傻也知晓,这种话说出来,人大概是活不成了。
三个月后,宇文翀回宫那日,她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宇文翀前脚刚迈进那废弃的殿,羽儿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杂草新冒出的芽长满了院子,宇文翀在众人的劝诫声中红了眼,满身戾气地坐在他小女儿身边,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抚上她的眉眼,掉了眼泪。
他就那样枯坐着,坐了很久,直到月上枝头,云遮朗星。
他对着惶恐跪着的众人,淡淡开口:“羽儿去了,太医院便陪葬吧。”
宽大的袖下他双拳紧握,指节泛着惨淡的白,连带着脸上也没了血色。
可他甚至失去神智般笑了几声。
即便远处的我听见这笑声,也只觉得一片肃杀之意,阴冷入骨,像是下一刻就能望见无常索命般惊恐。
他向来说到做到。
可没人能想到,他是亲手了结太医院的众人的。
那夜我跟在他身后,望着他一剑一剑砍向惊惧至极点的众人。一言不发却又毫不手软。
月亮染上血色,映得太医院那些树叶上也都是妖冶的红。
最后,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他转身对着我,阴郁的双眼里毫无感情。
他问我:“你为何没照顾好她?”
可下一句却令我不寒而栗:“为什么,你还活着?”
十一
那夜,他满身是血,时隔十多年,重新爬上正阳宫的屋顶。
而我只是心如死灰地瘫坐在太医院内,没了力气挪动半分。
我远远望着他在屋顶上喝酒,提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跃跃欲试。
他最终还是扔掉了剑,肩头一耸一耸的,像在啜泣。
他就在这样冷的天气里枯坐了两天两夜。
第四日,他乘着微茫的日光走到我身旁。
我看到他脖颈上那道不深不浅结痂的血痕,有些刺眼。
我还记得,姐姐死的那日,我不能堂而皇之去看姐姐的尸首,便隔得远远地胡乱看了几眼。
那也是个暖意融融的春日,我看着姐姐被满满的杏花簇着,面色苍白接近透明地躺着。
姐姐脖子上有一道突兀的疤痕。
姐姐那道疤痕与他现在的血痕隔着时空,重合了。
在他眼里,死了的不是羽儿。
死了的,分明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点希望。
他朝我伸出手。
不知为何,我觉得很畏惧那双手。
我瑟缩着后退,企图离他远一点。
可他还是捉住了我的手。
他牵着我的手,满面笑容开口道:“然儿,再给朕生一个跟羽儿一模一样的女儿吧。”
我盯着他,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摇了摇头。
我本来都做好了他会当场拧断我脖子的打算。
可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倾身俯过来,捏起我的下巴端详着,在我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临了,他在我耳边开口:“去见一见魏将军吧。”
我阖上双眼应他:“是,陛下。”
十二
翌日,宇文翀下了一道手谕。
他以皇后染病为由,将我囚禁在正阳宫内,不得踏出半步。
我知道,我怕是这辈子再也出不去这一方宫殿了。
直到有一日,辽儿在一个午后满目焦灼地寻到我殿内,恭敬地给我行礼。
我方才得知,自羽儿死后,宇文翀就不思朝政,日夜独坐饮酒。到后来,这早朝,也变成十日一次。
后来他的身体彻底垮下来。
我在一个傍晚,拿金叶子贿赂了守在门口的小黄门,偷偷跑去勤政殿。
勤政殿内,早已没了宇文翀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辽儿那还没完全张开的身体淹没在无数的奏折里,旁边是崔氏的孩子玮儿。两个稚嫩孩子在深夜里也在处理那些家国大事。
宇文翀不知归处。
可不用想,我就知道他去了姐姐永远离开他的那个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宫殿内。
深宫中,他无处可去。
我决意去见一见宇文翀,于是我去讨了一壶好酒藏于袍襟之下。
我拿出那日我去见崔氏时,她给我的药。她不愿看我,只是给了我一包药,托丫鬟之手转交给我,她的原话是:“剧毒之物,极乐方可解脱。你会用得上的。”
听辽儿说,宇文翀自不上朝后已经约莫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