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惠妃自诞下麟儿后,我索性就免了那些无用的请安,她宫中的一切用度也抬了一级。惠妃每每提到,都会伏地叩首,感激不尽。
可有一天,我发现她终究还是爱上了无情的帝王。
有一夜我睡得正香,结果没防备就被宇文翀摇醒。
我惺忪着双眼望着他,满脸疑惑。
他轻轻指了指月白床褥下那一抹血滴,将胳膊环到我后颈下,抬起亮晶晶的眸子问我:“怎么了?我记得你这次月事已经九日了……”
我怔忡地望着他的眸,不太相信,他眼中只有我一人。
我勉强扯扯嘴角:“可能是最近太劳累,身体不适。不打紧的。”
他深眸盯着我看了一会,轻叹一口气,像对待小孩子一般揉了揉我的头:“你这样都有半年了,你当朕傻呢?”
“惠妃心思太深,朕不能……”
我忙捂住他的嘴:“不碍事的陛下,歇下吧。我叫她们来给换上新褥子。”
他无奈般摇摇头。重新躺下,将身子贴到我背上,双臂环住我,不知什么时候,又沉沉睡去了。
那夜之后,宇文翀又重新频繁去往惠妃宫中。
过了很久,惠妃终于又怀上龙嗣。
只是,这次诞下的还是个皇子。
惠妃出月子那日,宇文翀大手一挥,以惠妃崔氏一族在光州割据一方,豢养私军,意图不轨为由,给崔氏一族落了罪,家中男丁流放至极寒之地,女眷发配为奴。宇文翀恩赐惠妃留在宫中,只不过须得去那中宫最偏的朝露殿。
那日,我远远地望着她,她洁玉般的指甲死死扒住宫门口,几乎嵌在了那朱漆檀木的门槛上,顺着门槛,凄惨地淌着细细一道血流。
我站定在远处,拽宇文翀的袖子,拖住他不肯上前。我心中大概是在想给她留最后一丝尊严。她定是不愿被别人看到这副模样的,尤其是自己爱了好些岁月的男人。
宇文翀目光浮动,翕了翕唇,最终在我的央求的眼神中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望着惠妃。他看向惠妃的目光中满满的冷漠和讥讽。不像是看曾经的枕边人,倒像是看蝼蚁一般。
明明是一个盛夏骄阳的日子,我身上却一阵一阵的发冷。
我本以为后宫就我与惠妃二人,我真心待她,她也母凭子贵,可以和我安生相与。
可羽儿降生后,我没防备的被她下了药,自此之后,月事便淋漓不尽,每月须得十余日才会干净。
望着眼前的人,我分明记得那晚宇文翀亮晶晶的眸子和关切的语气,我知他是为了惠妃害我一事为我出气。可却是用这样的雷霆手段,不仅将惠妃打入冷宫,还几乎灭了崔家所有的势力。
即便帝王的眼皮底下容不下这些下作勾当,但这代价似乎也太重了。
我只觉心中阵阵后怕。
八
我从未想过,坐在冰冷宝座上的帝王也会因为儿时的玩伴进宫来寻他而开心得像个孩子一般。
他那日下朝后,便一直黏在我身旁,缠着我讲他们儿时的那些趣事,说到开心处,他几乎要蹦起来。
我哑然,从未想过那个朝堂之上端肃严苛的帝王还有这样一面。
那日他们小聚后,他意犹未尽地回勤政殿闷闷地批起奏疏。我在回宫途中,有宫人来报,说羽儿不见了。
我心下一惊,霎时就沁出一身细密的汗珠。赶往勤政殿时,宇文翀已经不在了,案几上的奏疏只批了一半,而那只蘸满墨的笔,孤独地落在他那块羊脂白玉色的波斯地毯上,浸出一大片浓浓墨色。
我等到天空泛起鱼肚白。他终是抱着羽儿回来了。他和羽儿身上洇染参差血痕,斑斑驳驳的红色刺目,每一道都似在昭示着一场杀戮。他望见我之后,嗓音带着浓浓疲倦,微微闭眼,只单单说了一声:“羽儿没事,血是我的。”
没人知道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帝王那日早朝时整个人像暴风雨来临前夕一般阴郁冷厉,令人无端生惧。他身着斑驳血渍的龙袍,在朝上不顾礼制地下令原地屠旧友满门,还遣了执金吾的禁军亲自前去。
夜合之时,他亲自去旧友的宅院中清点人数。而那些尸首,都被他丢在狩猎场喂了圈养的那些猛兽。
他带了一众重臣,亲眼去看猛兽将自己被蛊惑了的幼年挚友撕扯断裂,遍地生赤。
而他,冷漠面色上浮现一丝谲诡笑意。
要知道,辽儿当初因为贪玩爬上了高树,失踪了整整一天一夜,他都只是派人去寻,自己依然稳坐在勤政殿泰然自若批奏疏。
辽儿救下来后,宇文翀也只是淡淡地望了望他。见身上没有伤后,罚顽皮的孩童抄了二十遍心经便作罢了。
九
自羽儿一事过后,朝野再无人敢提起充盈六宫繁衍子嗣一事。后宫那么大,可一直却仅仅只有一个我而已。
他也变了个人似的时常陪着我。
我有些恍惚,觉得他似乎不是原来的那个宇文翀了。
他开始珍惜眼前人,开始变得会关心人,偶尔会跟我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
每年的炭火他都会给命宫人给我烧到上巳节,给我宫外派了很多暗卫护我周全。
他甚至在我宫中又移栽了一棵杏花树。
一年一度的狩猎,他总是将猎来的东西都倾数赠与羽儿,对自己那两个儿子,却总是严格苛刻,寡言少语。
我总是打趣他:“陛下可当真偏心,辽儿和玮儿都不曾被陛下如此放在心尖上。”
他从身后拥住我,在我耳边喃喃,答非所问:“羽儿像你,朕欢喜极了。”
甜蜜谎言化成尖刀,骤然扎在我心上。
我生来怕热,所以我总是早早便熄了宫内炭火。每逢春日,我宫中插的花也都是桃花。
他对我的感情看似愈发热烈,可我的心却枯萎得不成样子。
岁月慢慢流淌过我们的内心,却要将每个人深藏心底的绝望雕成各式各样的花朵,抛进尘世里。
羽儿十岁那年,他亲手送了她一枚平安扣。
那枚平安扣是旧物,已经在他手中多年。那枚平安扣曾经是姐姐的,姐姐死后,便出现在宇文翀身上,再也没摘下来过。
如今看来,平安扣上的丝线已经脆弱的仿佛一用力就会断裂。
再结实的丝线,也抵不住水滴石穿,夜以继日地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