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崇在宇文翀勤勤恳恳的治理下,已经风调雨顺了很多很多年。
他待我也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一切都很好,只是少了那么一点东西。
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永远至周至到,不曾有一丝僭越,永远一丝不苟,永远不会踏出半步雷池的遗憾。
比起相敬如宾,我更觉得用“相敬如冰”来形容比较好。
这一切,在太医为我诊出喜脉后,就悄然变了。
一
平康七年。
我入宫的第五年,宇文翀在一个浓浓暖意的春夜里闯进正阳宫,我睡眼惺忪地望着他生疏笨拙地解开我的亵衣。终是回过神来,红着脸起身,想伺候他歇下,却手忙脚乱不知该做什么,最终竟然还是维持着僵硬的姿势。
他脸上浮现淡淡笑意,示意我不用起身。
纵然我未经人事,可却在他小心翼翼的动作中察觉到了他像是对待珍宝般的珍重。
于是,虽然那般疼,可却是满心漾起欢喜,轻柔的仿佛要溢出来。
终肯罢休之时,他轻轻用被子卷起我,低声哄着:“然儿入宫这么久,是不是没去过朕常待的勤政殿?朕带你去看看吧。”
他就这样背着我,来到了勤政殿。
那条路很长,他的背烘得我浑身都是暖的。
刚要迈入勤政殿之时,他身边的掌事太监匆匆赶来,说太后有要紧事召见他。
他放开我,嘱咐一声让我等他就离开了。
等人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于是我困意袭来,打算在勤政殿内里的榻中将就一晚。
我进了内殿后,整个人为之一怔。顷刻胸口像被人生生用钝器狠狠击了一下。心里的柔软倾数堕入深渊,一下子就冷的入骨。
那是满目的画像。
宇文翀一整晚都没回来。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太后传唤是假,他想独自待在那正阳宫是真。
那是姐姐曾经住过三年的地方。
而那满满的画像,每一幅都是姐姐。他甚至懒于藏起。抑或,他压根就不在意我看不看得到。
两个月后,我因脾胃不适而通传太医,被诊出喜脉。
阖宫上下,乃至举国都是一脉喜气洋洋,满面春风。
朝野再也不用担心陛下寡鲜子嗣了。
自我有了身孕之后,宇文翀望向我的目光便深深浅浅多了些温情和柔和。只是也藏在他沉沉的,难辨情绪的眸子中。纵然是我,也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看出几分。
而这些,也已经是他这些年满是冷清岑寂的眼中,难得的温情了。
二
我是这大崇的皇后,我叫谢然。
很多年前,我不叫这个名字,我姓魏。
那个时候,姐姐是被宇文翀废掉的皇后,一切皆因家父在边关反了。
魏家举家被下罪的夜里下起大雨,紫色的雷闪大有不劈开这天地不罢休的气势。
白日里整个魏府满地干涸了的血迹,现下被雨水冲刷的赤色横流,偶尔那一道白光耀着妖冶的红,刺着我的眼睛。
我因是唯一的女眷,官兵商量着第二日再将我发配为奴。
此刻的我正跪在屋檐下。
他就这么顶着风雨来了,连一柄伞都不曾带。他浑身湿透看了我一眼后便很快垂下眸,问我愿不愿意做皇后。
一道接着一道亮闪不停照亮夜空。他的脸也在这紫色的火光中忽然亮起来。
那张脸满是雨水,却掩不住丰神俊逸,挺拔清隽,摄人心魄。
皆因那一眼,我此生都没有走出来。
我一口应下:“好。”
我忘了问,他是不是没有皇后,他为什么要我做皇后,罪臣之女也可以当皇后吗。
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忘记。
因为无论再来多少次,我都会一样答应他。
就这样,安上一个世家贵女的尊贵身份,我被欢欢喜喜娶进皇家。
三
宇文翀不喜女色,亦不为子嗣之事忧心。每年的选美,他都只是淡淡地看一眼,随意给些世家贵女一些赏赐便草草结束。
他即位后的六年里,后宫只有我一个皇后,连一个妃嫔都不曾有。
他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遵着宫中礼法,到我这歇下。
这些年,他从未碰过我一次。
只是这两年,朝野谏言如雪片般从大崇各地飞往京城。几乎每个大崇的忠臣都在劝宇文翀为大崇的江山社稷考虑,充盈六宫,丰盛子嗣。
这些人,倒像是将帝王当成一个机器一般,除了治理家国,还要不停繁衍子嗣。
他还是降于那些“劝谏”,终于肯与我行鱼水之欢。
人前冷漠阴狠的帝王,就连床笫间也吝啬一分温情。更多的,像是批阅奏折般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完成一切。
可不管我怎么摸索,也只觉得他周身冰冷,毫无温情可言。
他像是将本心收拢在一个世人永远寻不到的地方,封起来。自此以后,再也透不出一点光和热。
又逢十五,月色皎洁,白玉圆盘般明亮。
他坐在桌前看着书,灯火如豆,映得他面色温融,一点也不像那个冷漠阴狠的帝王。我在旁边小声抱怨:“这些朝臣啊……可当真是避重就轻,有这个心思,多关心一下百姓不好么。”
宇文翀难得淡淡笑了,他眉眼间带着倦意,轻声应我:“历朝历代,皇帝都是这样的,身不由己。”
我瞥望他,心中一动。他卸去了白日里的抖擞威严,此时正满脸倦怠,如珠如玉的脸庞竟也显得温润柔和。
“朕得多谢然儿,自然儿有了身孕后,朕都不用受那些老东西的气了。”
我笑了。
自打他得知我有了身孕之后,便给我宫中增派了人手,就连伙食都比以前好了很多。
这皇后宫中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何况六宫空虚,国库充盈,我生生被喂胖了一圈。
宇文翀几乎每日处理完繁杂的奏疏后都会来陪着我,他在我身旁的每一日,都如临大敌般紧张兮兮。直到三个月后我的胎坐稳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我胖了,他却清减不少。
那是我头一次感觉到宇文翀的情意。
一晃,孩子快临盆了。
有一夜,我梦见孩子出生后便如同成年般健壮,他手握一柄剑,将剑深深插入宇文翀的胸口。
我哭着醒来,眼前是宇文翀心焦的脸。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告诉他,他却揉揉我的头将我抱在怀里,打趣我:“那朕以后就不用处理国事了,也算圆满得很。”
我捂住他的嘴,哭得更厉害了。
他哑然,将我托到自己怀里,下巴搁在我头上,喃喃道:“别怕,有我呢。”
窗外一轮血月透着诡异妖冶的光芒。
我浑身蜷缩着,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些年,他几乎没有跟我说过这样温情的话,也几乎不曾抱过我。
可是这么真实,我好想就这样闭上眼睛,相信他。
四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朝野轰动,盛极一时。街巷都在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大肆庆贺圣明的君主终于得了皇子。各地的贺词与贺礼如当初劝谏一般,也纷纷涌向京城。
可宇文翀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开心。
他得知孩子顺利降生且是个男孩那刻,只是淡淡地笑着,言语也是淡淡的:“然儿辛苦了,朕这就去下旨赏赐。”
不等我得一喘息,他便转身离开了。
我有些意外,片刻又被自己给逗笑了。
是啊,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恍惚间,我想起了魏府的旧事。
姐姐的生母早逝,在她两岁时暴病而亡。那之后父亲续弦娶了我娘。
听闻我娘过门那日,府中一众人皆震惊讶异。却也是最终咽下了满腹话语。
我偶然从管家口中得知,原来,娘与父亲那去世的原配,姐姐的生母,长相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我当时很小,还不懂得为什么这样会让那些老人连连叹息。
如今岁月流转,我终于明白了。
娘和姐姐的生母很像,我也和姐姐很像。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不情不愿地承认。宇文翀娶我,娶的不过是个皮囊,娶的是与昔日爱进骨子里的妙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
只有我傻乎乎地爱上了他。
五
孩子生下不到一个月,我还未出月子时,宇文翀便册封了辽儿为太子。
那之后半年,他便转了性一般,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破天荒地纳了一个妃嫔。
他赐新入宫的妃嫔为惠妃,从正一品。
惠妃来向我请安时,羞赧地笑,向我奉茶。看着她,我恍若隔世。
不为别的,只因惠妃那张脸,就像是我在照镜子。
忽然满身疲倦.我淡淡笑着,喝了那盏茶后,让她回去歇息。
等她走远了,我才发觉口中苦涩无比。我便喊宫娥来将后宫所有的茶都换成新茶。
可我满怀期待地尝了一口新茶后,却还是那么苦涩。我心中忽生厌弃,将茶水尽数浇在院落中的杏树下。
自那之后,除了在宇文翀面前,我再也不曾喝那些进贡的珍茶。
太苦了,苦得我一不小心就流下眼泪。
惠妃不出半年便有了身孕。
十月怀胎,一朝呱呱坠地。惠妃几乎搭上了半条命才将孩子生下来。
可那日宇文翀听闻生出来的是个小皇子,毫不吝于掩饰满面的失望。只在我宫内默然喝着茶,连往惠妃宫中动身的意思都没有。
我望着他淡漠的脸庞,心中生出蜿蜒而上的冷意。
后来他似乎淡忘了惠妃,转而将心思都花在我身上。
没多久,我就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这回,是个公主。
那个夜里,我看见宇文翀的眼里放出万丈光芒,仿佛要将这正阳宫照耀得如同白日一般。
我却感觉心中有些什么东西慢慢凉下去,连带着身子也打了个哆嗦。
宇文翀给孩子起名“羽”,赐“翊云公主”。
我木然地望着屋顶的横梁,面无表情道谢:“谢陛下。”
你看,他就是这么想她,念她。甚至不惜为了要一个女儿去做那些自己打心底厌恶的事。
深夜流连于惠妃宫闱,在我耳边说着哄我的话,只为了一个女儿,一个长得跟她像的女儿。
甚至连名字,都跟她那么像。
是了,姐姐的名字叫做“翎”。所以我们的女儿,名字里处处都是羽。
自古帝王皆凉薄,他也不会例外。
六
宇文翀极为宠爱羽儿,他甚至会抱着她去上朝。
这于礼不合,可他丝毫不在意百官明里暗里的不满。
他总也是会烦的,但是在他满身戾气,亲手提剑在朝堂之上砍了一个不屈不挠谏言公主是祸水的三品官后,大家就默契地缄口不言。
宇文翀身上一直萦绕的淡淡倦意在羽儿的欢声笑语中,慢慢消失了。他又变成朝臣口中原来的那个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的贤明帝王。后来数年,大崇的疆土阔出去数座城池。整个大崇甘雨时降,万物以嘉,物阜民安。所有百姓都在夸有宇文翀,是大崇的福气,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是啊,他是多好的帝王,就是多糟的枕边人。
悲凉的是,我明知所有一切,却还是毫无希望地爱着他。我也曾幻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发现枕边的我一直在爱他。
他爱万民,我爱他。
即便,他渴望着一个死去的人的爱,就算他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她甚至恨他,他也仍然执着地去制造一个她,那份执着便是羽儿的宿命。
宇文翀望着羽儿的时候,仿佛是怜悯,仿佛是爱,又仿佛是心疼。那份父亲沉甸甸的爱之下,是他汹涌的,无处安放的,对姐姐的爱和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