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央看着陆仲德的脸,端详了片刻,细成一条缝的眼睛居然隐隐有光亮闪动,叫陆仲德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咧开嘴笑道:“大将军不要意气用事,区区一个逃民和两百匹战马,孰轻孰重还用本使多话吗?而且……”
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陆远宁:“只是我们王子第一次越界到大献,若说他没去过萩安的地界,如何认出我们王子?我萩安虽不像大献这般每个人都纳入户籍,但若是找几个当地人来辨认,也是可以做到的。难道物证是证据,人证就不算吗?”
陆远宁知道底细,他们营里就有一个乌铸,若萩安人肯花力气,找几个见过钟盼的真不难!
他的担忧全写在脸上,陆仲德目光一扫,便看了个清楚。同时心里也有数了。这个人留不下了,但走也要走的漂亮,不然军心不稳!
“如此的话,就请贵使去找人证吧,”陆仲德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过听说那小兄弟身子孱弱,当日又受了伤,伤在头上,到今日都起不来床。也许用不了几日就为国尽忠了。”
他冷笑一声:“贵使若定然要将人带走,不论是死是活,请尽快将证人带来。至少两位。”
此言一出,在坐的众将军都有些坐不住了,在他们看来,陆仲德这是打定主意不让那逃民回去受罪,哪怕痛快的死在这里也行!
萧卓昊要带人回去折磨出气,陆仲德偏不给他这个机会!
冯央站了起来,拱手道:“大将军,且不可意气用事,大局为重。”
陆仲德:“何为大局,本将自有决断。”
冯央:“既然如此,本使只好再同王子商议一番,看他是换个要求,还是带具尸体回去。”
陆仲德:“请便。”
冯央:“我家王子对大将军治军之能仰慕已久,不然为何独独来到此地。若大将军赏脸赐见,王子或许会改变主意。”
陆仲德略一犹豫:“当面说清楚,叫王子知道我大献军风也好。”
冯央当即一甩袖子做出个“请”的手势,两人迈步离开。陆仲德高了冯央一个头,两人步伐却基本同步,不知道冯央怎么做到的。
陆远宁赶紧跟在后面,他需要守着陆仲德,防止他改变主意。他早看清楚了,那一帐子人,没一个拿钟盼当大献人看!
两个姓陆的都走了,在座众将军们眼神交汇,聚拢在一起。
一个道:“大将军太过仁义。”明褒暗贬,这是嫌他优柔寡断。
又有人道:“我大献历来缺少战马,用一人换这些战马,便是死得其所了。”
“大将军担心军心动荡,那小逃民毕竟是立了功的,大将军也难啊。”
“是担心军心,还是不想委屈自家侄子,你们没看到小将军多护着那小逃民吗?”
“是吧,不过收到帐下三两个月而已,能有多少主仆情分?若不是他怂恿,小将军未必肯冒险街上拿人!”
话说到这里,几人中颇有几个心里活泛的。一人挤了挤眼睛,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陆仲德同冯央去见萧卓昊,陆远宁被排除在外。他想进去听又不敢硬闯,走又怕陆仲德真的被对方说服,心里七上八下油煎一般。
陆仲德的亲卫好心提醒:“小陆将军,不如去大将军帐中歇息等候,在这儿杵着也不是个办法。”
陆远宁没那么娇气,但冯央的侍从们齐刷刷站在外头,看猴戏一样盯着他瞧,仿佛笃定他会失败一样,叫他很不舒服。
可人家一没开口二没动手,总不能因为看了两眼就跟人掐架吧。况且大败之后,萩安人看不起大献军人这种状况已是常态,谁叫你打输了呢,拳头不行那就忍着吧。
陆远宁骄傲惯了,实在不愿在这儿享受芒刺在背的感觉,给那亲卫交代几句就离开了。反正陆仲德完事就会回大帐,去那里等着也一样。
萧卓昊的帐篷里,气氛并没有陆远宁以为的那么紧张。一张小方桌放在中央,三人各据一边。萧卓昊正面便是陆仲德。他半句不谈关于他处境的只字片语,反倒是先夸赞起大献来。
“……萩安诸王,我父王领地与大献接壤最多,我自幼便觉得大献人聪慧无比,送到我手上的各种小玩意儿叫儿时的我爱不释手,那日在街上,正是看到些似曾相识的东西看的出神,这才没注意被人跟踪了。”
陆仲德一笑,不置可否。
“后来拿下了浒州,我主动请缨过去,一心想的是收拢这些人为我萩安所用,我必定对他们同我族人一样一视同仁。”
陆仲德依旧不语,数月前的动乱,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只待萧卓昊如何舌灿莲花把一场屠杀说成怎样一番苦心错付。
萧卓昊:“数月前那场动乱,杀人数千,另有三千罚没为奴,非我所愿。那些人在我治下好好过了十几年,有此一劫皆因有人看不得他们平静度日,数年不断挑唆,煽动他们与首领作对造反。”
他终于直视陆仲德的眼睛,说出来一句实话。“他们忘不掉曾是大献子民,怎么不想想,大献能要他们吗?”
陆仲德嘴角抽了抽:“王子殿下口舌锋利,不若多住几日,本将军很乐意听听王子如何诚心善待降民。”
老子说不过你,那就关着你!
萧卓昊笑着摇头,自己动手将两人的酒杯都倒满:“我虽是第一次来大献,但正如大将军了解我治下发生了动乱,我对大将军亦是了解的很。明人不说暗话,大将军若是怕面子上不好过,多等几日也就说得过去了。”
陆仲德语气缓一缓道:“王子身份贵重,出入当扈从如云,想必经此一事,往后再不会如此托大独自出行。那小子也就如此了,再无机会伤王子分毫。且说句难听的,一场死伤过万的清洗,记恨王子的又岂他一人,杀不过来。”
萧卓昊上身前倾,凑近一些:“他死活无关紧要,但留他在外逍遥,本王子面子上过不去。”说完将一杯酒端起双手递给陆仲德,“要活的。”
陆仲德……
陆远宁等了半个时辰,陆仲德才回到大帐。见到他,陆仲德眉头皱了皱,挥手示意亲随们都出去守着,这才板起脸训侄子:“军中不同家中,谁准许你擅入此处,再如此没规没矩,军棍伺候!”
陆远宁猜他谈判不顺,不敢硬呛:“属下知错,求大将军恕罪。”
陆仲德:“没事那就下去吧,没什么好谈的。”
“大将军……”
“下去吧,本将自有决断!”
“大将军……”
“大将军,谭将军等几位有事要同大将军详谈!”帐外有人与陆远宁同时出声。
陆仲德:“进来吧。”
谭将军几人进了大帐,看向陆远宁,人人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