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衣店葬礼接待室里，老胡夫妻和小乐坐在一起，彼此都有点紧张拘束。
小琴很想笑，老胡脸上也保持僵硬的微笑，使劲眨巴着眼睛努力克制，看得出憋着笑正难受。
小乐询问婚礼策划、场地布置、婚纱摄影等具体细节，对婚礼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小琴和老胡对视了一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小乐看着眼前一对中年夫妻笑得莫名其妙，愣住了。他从小到大没在自己父母那里看到过这样的笑。他们笑得那么开心放肆，小乐也不知不觉跟着笑起来。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小琴捂着嘴，擦擦眼角笑出的眼泪解释：“不是，就你刚才说的那些，我们也经常和逝者家属沟通，只有一个字不同。”
“什么啊？”小乐瞪大眼睛更好奇了。
“‘婚’和‘葬’，你不知道在这间屋子里，我们接待了多少办葬礼的家属，送走了多少去世的人。”老胡脸上写满欣慰，接着说：“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你坐在我们对面询问婚礼的流程，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嗯……听您这样说是很特殊的感觉。”小乐开始观察这间看起来和普通房间没什么区别的“葬礼接待室”。当他看到门口时，发现胡楠正把头靠在门框上，两只手交织在胸前，冷眼看着他。
门口“有客到”的铃声响起，胡楠立刻转身赶过去，只看见熊泰一个人站在门前，不好意思地对着胡楠解释，“我一走到这儿突然就响了。”
“没事，我给您倒杯水。”毕竟是小乐的爸爸，胡楠语气缓和了很多。
熊泰第一次进寿衣店，像是进了博物馆，看什么都新奇，看到有做工精细的寿衣，他把整张脸都凑了过去。
“不用麻烦我不渴，现在的寿衣做得这么精巧吗？我看和我们婚庆公司里的几件礼服很相似……看起来传统文化都是血脉相连的。”说着用手指着一件寿衣，表情真诚，“这是艺术品啊，你看这图案不是画的，是绣上去的，仙鹤绣得多精细，灵动飞舞。那什么……你叫？”
“小楠，您叫我小楠就行。”胡楠没想到熊泰会对寿衣有如此兴趣。
“这件寿衣多少钱？我要了……回家我要把它挂在墙上。”熊泰语气带着兴奋。胡楠这才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小声重复，“您是说？您要买寿衣然后挂在家里？”
没等熊泰回答，小乐和老胡夫妻三个人高高兴兴从接待室走出来，小琴平时嗓门就很大，一高兴整个人就显得更亢奋，“小乐阿姨相信你，行！都按你说的办，葬礼我说了算，婚礼你说了算！”
老胡也高兴得脸像是喝多了红扑扑的，他不像老婆会表达，只是不停点头感谢，“年轻人这次就拜托你啦。”
胡楠把父母拦住，一家三口低头嘀咕了一会儿，三个人中老胡听得最认真，时不时眼神飘向认真欣赏寿衣的熊泰。
寿衣店门口，小乐手里拿着一个红色大包裹，像是刚接亲回来的娘家人，站在旁边的熊泰握着老胡的手告别，“盛情难却盛情难却，那我就不客气都收下，婚礼的事情是我儿子小乐负责，这孩子胆子小是小了点，但贵在心细，有股子咱们年轻时的冲劲……”
两家人面对面站着，小乐眼睛就没离开对面的胡楠，胡楠始终低着头，像是地上有一本书，她要看两眼抬一下头，然后再继续看。寿衣店门口的阳光下，胡楠明亮的眼睛闪着光，全身洋溢着一种风姿飒爽的魅力。让小乐想起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可手里的包裹越来越重，一点一点往下坠，他鼓足一口气，双手死死抱住，继续看低着头的胡楠，耳边父亲和老胡夫妻在说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
“爸，还走不走啦？”小乐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父亲没完没了的告别。
“你看你看，这就不耐烦了。”熊泰笑着解释。
“一样，我家小楠也一样，孩子都一样。”
送走熊泰父子，小琴还像是在做梦整个人有点晕晕乎乎。她坐在吃饭的棺材板前，倒了一大杯水一口气喝干，顿时有种满血复活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小楠，要说寿衣业务这块我还是不如你爸，刚才你在外面是没听见，你爸这次要把婚礼和咱家寿衣店强强联合起来，听得那个小乐一愣一愣的。哈哈……那孩子是真不错，这次免费婚礼多亏了他，你和小乐都是年轻人好沟通，你代表咱家买个礼物表示一下咱们的心意。回头我去试婚纱的时候，你和我一起去，咱们当面送给他。”
胡楠嘴上吃着小乐带来的披萨，认真听着妈妈唠叨，顺手递给小琴一块儿，“妈我发现您一点都没变，特知道感恩。”
母女俩各自想着心事，小琴小心翼翼掏出手机，翻出一串电话号码，又看着那串熟悉的号码发呆。
出嫁那天发生的事倒像是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
一大早她起了床却不敢开灯，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朦胧的晨光照进来，她站在窗台前开始化妆。从衣柜里拿出抚摸了无数次的大红嫁衣，小心翼翼穿好，红色的“喜”字对着镜子别在右边的头发上。最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开始写：
爸、妈，请宽恕女儿的不孝。嫁给胡兴旺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您们是为了我好，但这是我的幸福。
明明是结婚，小琴却有一种写遗书的感觉。一笔一画认真写完后，小琴眼泪掉了下来，她不敢大声哭，擦干眼泪把纸叠好，放在桌子的正中间。
院子外，老胡自行车的铃声响了，她走出房间，最后看了一眼背对她睡觉的妈妈。
前脚刚迈出门，只听见妈妈传来冰冷的一声，“小琴，今天你走出家门，我就算没生你这个闺女。”
另一个房间的灯亮了，爸爸打开门，一屋子烟冒出来，本来已经不哭的小琴委屈得满脸是泪，像是和爸爸永别，“爸，以后少抽点烟。”
“好”，爸爸回了一声，眼睛先红了。
“结婚就是大人了，别怪你妈，她是真疼你。”
小琴使劲点头，“喜”字花从头上掉下来，爸爸弯腰费劲地捡起来递给小琴，“走吧，别让新郎等久啦。”
“爸妈保重，我走了。”小琴这句话费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说完，跑着出了院子，一屁股坐在老胡的自行车后座上，又从红袄口袋里掏出红盖头盖在自己头上，对着老胡说：“走吧……”
过去了20多年，这次迟到的婚礼她想邀请爸妈来参加，可她却没有邀请的勇气——妈妈对于自己当年不听她的话而嫁给老胡一直不肯原谅。
胡楠没有发现母亲小琴的异样，她也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有点开心，小乐竟然还记得她喜欢的披萨口味。
她把披萨叼在嘴里，掏出手机，想了想给小乐发了条微信。
“披萨不错，我妈说她十分感谢你，想送你个礼物，你想要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收到小乐的回复，她看完，伸手又拿了一块披萨塞进嘴里。她想把小乐回的内容告诉妈妈，这时才发现旁边拿着手机的妈妈脸上挂着两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