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小琴看见铺着红毯的过道上站着三个人，阳光从他们身后的大门照进来，阴影遮盖住他们的脸。三个人走得很慢彼此搀扶，越走越近小琴渐渐看清了他们的脸。
从舞台下来，有那么一分钟小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站在妹妹玲子旁边的爸妈，他们的脸既陌生又熟悉像是被什么抽干了水分，头发白了脸上满是皱纹。
最明显的是身体，妈妈的上身微微弯曲前倾，让小琴想起上小学妈妈有时会在学校门口接她回家，也是这样弓着身子张开怀抱，小琴会飞跑过去和妈妈紧紧抱在一起。
饭店大厅在一片喧哗声中突然安静。“爸妈”，小琴第一声喊得很轻，她满眼是泪看爸妈像是水里的倒影，怎么看都看不清。
第二声“爸妈”却喊得声嘶力竭，小琴和爸妈抱在一起。怀里的父母很轻，妈妈摸着她的头说：“别哭，结婚就应该高高兴兴的。”
“你妈说得对……”小琴对着爸爸笑，爸倒是没变还是喜欢说 “你妈说得对”接下去的话爸爸没说就哽咽了：“哎，人一老就爱激动。”
他们抱在一起很久，分不清笑里含泪还是泪中有笑，仿佛一转眼时间，所有人都老了。误解与怨恨在岁月面前被一点点磨碎，最终消散不见，唯有彼此间的亲情重新将他们紧紧连在一起。
站在舞台上的新郎老胡，不知道该不该过去，他看着老婆与爸妈终于团聚，眼睛也红了。老胡有点内疚，如果当初小琴不是嫁给他，或许不是现在这样。胡楠看见爸爸无助心疼，对着手机里的小乐说了句：“你回来，见面说。”
“爸，发什么傻啊？今天您可是新郎官，娘家人都来了，怎么能不去打个招呼？”胡楠说着挽起爸爸的胳膊，走向了姥姥姥爷。虽然每天和女儿工作在一起，老胡又是女儿的师傅，但他却是在那一刻发觉女儿真是长大了。
两台摄像机跟在他们身后，熊泰几步跑到老胡对面，摄像机正对着老胡的脸。“喊啊……”胡楠在旁边小声催促，用手拽了拽老胡的礼服。
终于老胡喊出了那声：“爸爸，妈妈”虽然声音很小，小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但对面的两位老人却同时微笑着点头答应。
照相机摄像机对着老胡不停拍，让他满头大汗，为结婚特意戴的假发，像扣了个大帽子，假发全湿透了。
小琴站在爸妈中间，抓着他们的手，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说什么，大家都在沉默着，小乐突然出现像是饭店服务员，绅士地伸手指着饭店里面的一扇门：“请大家去包间，坐下来聊吧。”小乐说完对胡楠使了个眼神，等大家都进入包间，胡楠轻轻把门关上，和小乐一前一后默契地走出饭店。
破旧的包间里放着一张不大的红色圆桌，两扇布满灰尘的窗户挂着深红色厚窗帘。老胡一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阳光明亮有清凉的风吹进来，微风吹动窗帘也吹动包间里大家的思绪。
整个包间变得明亮温馨，一家人围着圆桌坐下，一分钟都没人说话，直到玲子小声喊了一声“妈”，把手里的包放到老太太腿上。
“瞧我这记性。”小琴妈看了眼坐在一旁的老伴，老两口对了一下眼神才缓慢地说：“小琴今天你结婚，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说着老太太从包里拿出一个很厚的红包放到小琴的手上：“玲子都和我们说了，这些年你偷偷给钱还瞒着我们。”
拿着红包小琴不知道该收下还是该还给妈妈，她求助地看向爸爸：“真不用，您们能来我就很……”小琴感觉嗓子发紧后半句怎么也说不出来。
小时候每次妈妈批评小琴，都是爸爸站出来替她说好话，爸爸看小琴难过眼睛也湿润了：“拿着！你妈说得对，虽然今天你结婚有些话不应该说，但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告诉你。”
小琴爸像是累了，他下意识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眼神望向窗外看着过来过去的行人：“去年和我经常在公园下棋聊天的老李突然心脏病去世，我和你妈去他家送他最后一程，没想到看到你们两口子正给他入殓……你倆当时满头是汗也顾不上擦。我现在还记得，去世的老李像是个刚出生的小婴儿，被你们细心照顾着……梳头刮胡子剪指甲。可能是我老了，一想到我如果有那么一天，有人这样对待我，我好像也不怎么怕死了。”小琴爸说着闭上眼睛，整个人沉浸在回忆里。
包间的隔音不好，外面传来孩子们的尖叫大笑。小琴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她是家里的老大，妈妈喜欢妹妹爸爸偏爱她，家里没男孩爸爸拿她当长子，经常一起在院子里踢球，每次赢了球小琴就像包间外的孩子一样尖叫大笑，围着爸爸开心地蹦跳。
一晃过去40多年，小琴人到中年做了妈妈。她听爸爸说完，小时的很多回忆涌上心头，她双手提着婚纱走过去蹲下，摇晃着爸爸的腿变回那个爱撒娇的小姑娘：“爸，您什么时候怕过死？小时候您给我讲的鬼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呢。”
爸爸低头帮小琴抹脸：“你啊，都这么大岁数，还和小时候一样……还是小花脸？”小琴也摸着爸爸的脸：“您可和我小时候不一样了，怎么连眉毛都白了一大半？”
“爸妈经常念叨你，在来参加你婚礼的路上，妈才告诉我，他们还悄悄去寿衣店门口溜达来着，但就是没勇气进去。”玲子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对着小琴和老胡说，说完还“呵呵”假笑了两声。
“姐，姐夫，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倆能不能原谅爸妈？妈在来的路上和我说，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担心哪天有个三长两短。如果，咱就说如果有一天，爸妈去找我姥我爷，姐和姐夫能给他们办个体面的葬礼不？”
话题突然变得沉重，仿佛就连空气都变得安静了，静得连包间里每个人的呼吸都能听清。小琴妈用手捂着嘴哭着说：“小琴刚出嫁那会儿我是真生气，有邻居问起小琴，开始我说出国后来干脆就狠心说……死啦。一年一年过去，我没了气但也没脸和你们联系，现在我啊只剩下后悔，没脸面对。”
两个女儿见妈妈伤心，立刻一起围着安慰。玲子擦眼泪，小琴表决心。
半天没机会说话的老胡，感觉自己终于迎来了高光时刻。他不再拘谨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很随意地抽出烟递给岳父大人，毕恭毕敬点上烟，坐回椅子上，很少认真地他突然变得一本正经：“爸，小琴晚上说梦话都是‘爸爸妈妈，我对不起您们。’这事儿我从来没和她说过，我很内疚都是因为小琴嫁给了我，才让她有娘家不能回……”
吸了一下鼻子老胡恢复了轻松：“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爸您和妈放心，有我和小琴在，您二老别一天到晚想太多，乐乐呵呵一定长寿！爸一会儿咱爷俩好好喝一杯，这些年小琴总和我说起您。”
刚拉开话匣子，老胡说着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包间门响了有人敲门，熊泰探出半个身子问：“婚礼摄影师问，能不能给你们拍个全家福？”
“不可以。”声音从包间外传过来，白丽丽迈着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小乐和胡楠，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个黑色大袋子。
“我已经在门外等半天了，现在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能进来。”白丽丽对熊泰说完，轻轻锁上了包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