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梁续,一个并不成功的作家。
迄今为止,我已经写了近百万字,却一部作品都没卖出去。
本以为可以在北京继续躲避下去,不想年底的时候,家里打来的电话告知我,爷爷去世了。与媳妇商量了几次后,我还是不得以一个人先踏上了归程。
距离上次回瑶台,已经两年多了,老友原斌将我接出机场。穿过永远叫不对名字的一片片丘陵和小路,我们还是先将车开向了一家总去的酒吧。这是我的习惯,每次回来,可以由他拉去烧烤摊子,亦或是这里,总之不会直接回去。就如同车上必定还会随机放几首周杰伦的歌一样,也是一种默契。
晚一点回家,便可因此一觉呜呼。少了一个白天,就少了不少烦心事。
下午三点,酒吧里只有老板老姚一人。他从吧台后懒洋洋的探出脑袋,久久盯着一片脏乱中走入的两个。待到看见原斌身后的我,才露出了久违又略显客套的笑容:
“回来了?”
“起来啦?”我咧嘴比出一个坏笑,心中感觉这种在非营业时间的光临,是老客才有的特殊权限。虽无人可显摆,说完之后我还是将腰挺直了些。
这特权细品之下也并不舒爽,即便急匆匆打开窗户,让清冷的海风从缝隙里贯入,也并不能消散屋里昨晚喧腾过后特有的腐臭气息。我很肯定昨晚一定又有哪个棒子喝吐了,用过的面巾纸堆了一地,以及各式样的烟蒂,推得东倒西歪的高脚椅子。
老姚不得不将手机放下,提早开始他的打扫。已经习惯“高端”接待的原斌很不以为然,他用手假模假式的扫了扫长条沙发,在我对面缓慢的坐下,眉头久久不解开:
“呵,多大了。还来这干什么?”
“嗯?”我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将它在黑色石头桌面上来来回回的倒着。
“怎么?家里连饭都不给你预备了?”
我实话实说:“没,飞机上给吃的了。”
而后便没了话题。原斌的话戳破了我的小嘚瑟,忧伤的提醒我,这种默契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这也难怪,我只是每隔这么一两年回来这么一趟,追求着一种仪式感;而对原斌等人来说,这只是穿插在万千的接送与应酬之中的一项杂役罢了。
比如我每次回来都会先光顾老姚的酒吧,可在老姚看来呢?我是常客么?固执的自我感动与此处的夜夜笙歌者,哪个又更熟络呢?
对这座城市来说,我越来越像是个游客。
“回去那么早干什么,喝一杯也是好的,”我踌躇答到。
说完便后悔了,果然,原斌冷哼了一声,将头扭了个一百八十度,看向窗外:
这附近视线可及的一切,像把”愁“字写在了脸上。北风呼啸着穿过低矮的灰色楼房,干枯的树枝挣扎着抓向天空,布成一片片的烦恼网。黯淡阳光的让街旁的奢侈品店铺都添了山寨的气息。那些玻璃上亮闪闪的英文单词,星星,LOGO,都是用粗劣的双面胶贴在靠外的一侧。此时从里面看过去,反倒更显颓唐。
于是这一切热闹都像是个圈套,让人怀疑其内喜气洋洋,走进来,而后点上几杯闷酒,没看到养眼又热情的姑娘,哀叹时运不佳,便匆匆离去。在这种时间的这种地方,喝酒与其背后的小资逻辑,是那么的不合时宜,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了。
伎俩被戳破,让那个如芒在背的原因再次浮出水面,跳到桌上,塞满了整间酒吧:
我出生的城市,是这个不错的沿海城市,即便我不停的逃离,不停的向外挣脱,它依旧风景秀丽,闭塞,而后四季如春。
只是这个被海风灌满了的城市,再由不得一丝别的风吹进来。略有些家底的二代们,尚可以靠着父辈的隐蔽混上房子车子。而再差些的,则会去北上广深那些大城市里混文凭,拼了命的挤进一家一家公司。是的,在这里,不离开,继承父母在当地光鲜的身份,远比外出漂泊要受人尊敬的多。
一直都是如此,从我出生,到我长大。这过程中,早已洞悉了那些胜利者们躺倚在炕头的惬意眼神。
可临到十几岁,还是该死的,如春梦般幻想起了从未见过的花团锦簇。
当我告诉父辈们历史会记住周杰伦,而非这里的某一任市长,他们几个笑的前仰后合。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他们的眼神落在牌桌面的中华上,那才是身份的象征,而且这就够了。
于是我赌气一般的冲了出去,冲出这座城,冲到北京。
这像是一个爽文向网文主人公的开局,只可惜我没有那些笨小孩的命数。
这十几年里,我始终都在飘着,与出走时无异,乌龟一样不停呼扇着四肢,却摸不到一片可以歇脚的瓦砾。
我把家乡给丢了,却没在异乡混出个头脸。逐渐逐渐,与这边的联系只剩下每个月和父母一两次客套的嘘寒问暖,仅此而已,说多了双方都头疼。他们也早放弃了我衣锦还乡,只要不太丢人就好。
人与父母间关系搞成这样,算是够失败吧,可到底有多失败,缺少类比的案例,我就无从知晓了。我很怀疑自己与他们之间,是不是本来就没有太深的羁绊。毕竟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
印象里的那时,总是在午觉后乏力的醒来,看日光晒进白漆的窗户,家里透着一股蒜钵味儿。奶奶时不时从厨房里端出半碗还没沥干的油滋了,在上面撒一点儿辣椒面和盐,就是我和爷爷半晌的零食。
这几乎是对童年所有的记忆,而我那社会分工上至今仍“说得出去”的父母,直到上学后才把我接回了身边。
所以也许,我与他们本就没有那么亲密吧,我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随便混出点儿什么,对得起他们的面子,也就是了。
可又没想到,世事难料,否极泰来。没等混出面子,却先迎来了婚姻。而我的太太呢,她家境殷实,还拥有着令人羡慕的北京户口。于是在我削尖脑袋打拼了十四年后,我终于靠着一张结婚证,留在了这光荣的首都。
先成家后立业,也不是不行。可结婚两年,我依旧没有混出那点儿面子。
我只好在继续混的途中搞起了自我安慰,本来嘛,周遭的一切,是多少人的求而不得。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总是在呼出一口长气后,感觉胸腹的空洞中,藏着一丝心虚。
所以我更爱在回来后造访这些陌生人聚集的地方。我很希望他们问我从哪儿来,却又怕他们认真的追问下去;让人恶心的矛盾情绪,我分明会看着这里某棵熟识的树落泪,却又迟迟不敢回到那个属于我父亲母亲,有一日也会属于我的房子。
复盘这场僵局让人沮丧,我甚至开始确定,原斌车里周杰伦也未必是为我放的,只是他一直懒得删除罢了。
话不投机,连一旁的老姚也看出了气氛的尴尬,于是将小舞台后的大屏打开,在我们的沉默中卖力的切着程序。
“看点儿什么老板们?电影?”他把耳朵甩到我们的一边。
“不用了,”原斌用鼻子短乐了一声,再次对我的提议给与否定,顺便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老姚吃了个瘪,悻悻的放下遥控器,继续扫地去了。这台该死的机器却看不明白这憋死人的气氛,自顾自唱起了港风的新年歌曲。
快过年了啊,我望着屏幕上方滚动的非法字幕,不自觉发起了呆。
原斌倒底多了些伺候局儿的经验,重新抛出问题:
“媳妇孩子呢?”
“没跟着回来,”我收回眼神,难掩的有些落寞。她态度的坚决让我不禁有点儿担心,是否她已然察觉我催促同归的小算盘:
倘若靠着爷爷的事情把她们先带回来,墨迹墨迹也就在这边过年了。这当然是父母的主意,若是结婚头年能回男方家,我这吃软饭的帽子倒是能松快些。
“咋没回来呢?”他追问道。
我将嘴和下巴塞进羽绒服衣领里面,搪塞说:“可能过两天吧,嗨,无所谓的。”
原斌拧回了身子,捋了捋自己的毛呢风衣,沉吟片刻,没把花说破,也将打火机于桌上倒来倒去。我趁这间隙伸手放在脑后,揉了揉僵硬的脖子。也许是这种不成器的压力所致,这些年只要是回来,头一晚总睡不好觉。这里总有太多事要解释,也有太多事不想解释。
“那你这么早回来做什么。”他只是说。
既然都是心知肚明,我索性面子当里子用。
“这不是——俺爷前两天没了么——我回来收拾收拾。”
“喃爷?”原斌眯起眼睛,嘴角不自觉的向上颤动: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咋记得快一个月了。怎的,北京的规矩是出了月再祭?挺孝顺啊你。”
还是瞒不过他,毕竟父亲还没退休。在这芝麻大小的城市的体制之内,谁家的婚丧嫁娶,都会成为第二天食堂里基层员工们见面时的谈资。
“这不疫情么,”我推诿道,“北京那边说啥非必要不离京。”
“切——”他又用鼻子短哼一声,“真有意思。”
这四个字倒不是真形容什么事情有趣,只是当这里的人觉得谁的做法不合常理时,片刻间便可以给予的缓冲。果然,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奚落。
“人家非必要不离京,说的是有单位的,谁给你下通知了?觉悟还他妈挺高。”他将身子往后撤撤,每当说教之时总会习惯性的抬起二郎腿,将两手叉在膝盖上。
“小说呢?卖出去了?”
听到这俩字,我后槽牙条件反射般瞬的咬紧,在他们面前说这事儿总让我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
“没呢。”我又一次将气氛拉了下来,不能怪我,他分明每句话都戳的不是地方。
“编辑们还是没要——说写的还行,就是眼前市场不好。”我将编辑们的话稍作改动。事实上那原话里分明还写着,我的东西除了能感动自己,别无他用。
他愣了几秒,显然“市场不行”这种词汇对他来说也有点儿耳生。品了片刻后,他笑了笑:“什么市场不市场的,拉不出屎怪引力。要我说你还是老老实实找个班上吧,再这么拖着,就不怕娘家人笑话?”
“嗨——”我打个哈哈,将手里的烟狠抽了一口又用力吐了出去:
“无所谓吧,其实就是运气不好,等下本出来就成了。”
“拉倒吧。你啊——”他边说边小幅且用力的摇头,“你还是不明白,来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你说,就你那小说,写的是谁?”
“嗯?”我没明白他问题的方向,偷偷抬眉看了他一眼,又下意识的将下巴塞回了衣领里,借势弹了弹烟灰。
“你写的是我们,”原斌语气虽然笃定,但也羞愧的侧过了眼神,“连我们都不看,你指望谁看?”
他一句话把我怼的没脾气了,可惜,他又补了后一句:
“你写那玩意儿就他妈没有一点儿正能量。就现在这个日子,大家每天不够忙么,不够丧么?诶一天挤兑累的跟死狗似的回到家往床上一躺,是大姑娘跳舞不好看,还是手机游戏不好玩儿?谁他妈还有心情花钱给自己添堵?我是那些——那些——”说到这里他又卡壳了,只好急促的求助:“叫什么来着就那个审的那个?”
“编辑。”
“对,”他将身子躺回椅背,“我是那个编辑,我也不用你。你啊,就是别有用心的盯着些破事儿。”
“嘶——破事儿怎么了?”我对他措不及防的官腔惹得怒了。“咋的,不看这些破事儿,你日子就过好了?不照样天天是破事儿缠着么,天天都有,满哪都是,还不让说了?”
“对啊,”他接过我还没掉在地上的语气,“那你写了就没有了?你写了也不会少,你写它干什么?我看了我又躲不开,我看它干什么?”
我除了维持一个不服气的表情,半句也再辩驳不出。对于他从政两年的长进,用问题回答问题的娴熟,我心中暗自惊诧。
在这个国境内我最能找到自信的场子里,我还是因话锋的落败而羞愧且难堪了很久。即便是转回到吧台里专心擦着杯子的老姚,也难免察觉到了这个方向上的尴尬,不时假装无意的看过来。
正这时,吧台侧面的门被人用力的,缓缓的顶开了,一个将黑色脸罩撸到头发上的男孩儿,推着三箱酒吃力的迈步进来,冷冷的寒风跑了个过堂,将几人吹的一哆嗦。原斌和我也刻意看了过去,仿佛话题的停顿是因为这不速之客一般。
老姚用眼神示意他将酒放在吧台后面,青年卸下箱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而后拿起腰上拴着的本子画了个勾:
“就这些?”
老姚点了点头,男孩儿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门都忘了带上。老姚似对这屋里的再次袭来的寒冷有些愧疚,于是走过来将两个伞形的暖炉打开,小声的自言自语:
“哎呀看见你俩太激动了,暖气都忘开了。”
“不是我说你,”原斌回过头,又夹了颗瓜子,“理想是理想,赚钱是赚钱。那话怎么说的,要想家庭和睦,那玩意儿和钻石,你总得有一个大的。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还是得指望后者。”
“滚。”
我将眼神再次抛向窗外,许是因为没那么多高楼大厦,这里的天色总会暗的更早些。远处的工厂翻滚出浓稠的白色雾气,在淡紫色的夕阳光里拼接出莫兰迪式的虚假美感。我应承一声:
“时运不济啊。唉,我跟你说,等下本写出来就好了,下本我都想好怎么弄了,肯定有市场。真的,等过完年,一天一万字,到时候让你看看你续哥——”
“还下本还下本。”他皱起一边眉毛,“要我说续,就北京那地方,非富即贵的,你别等他妈孩子长大了张嘴问他爹是干啥的,你——”
“啧,行了行了,没完了么你,”我用力别过头,腿不由自主的抖个不停,“我倒想像你们这样回来找个破地儿一呆,混个仨瓜俩枣的,谁不行啊。”
原斌冷笑一声:“怎么,谁拿枪指着你不让回来的?”
我被噎的难受,只好鬼扯下去:“我这媳妇孩子都是北京人,我说回来就回来了?。”
话到此处原斌赶忙正色问道:
“户口落下了?”
“嗯呢呗。”
“北京的?”他确认到。
我点点头,“跟着他妈落的。”
“那就行,”他放松的坐回身子,重新翘起二郎腿,重新点上一根烟。男人在三十岁后,玩笑话也多了很多限度。
“唉我说,要不行你就跟瑶台投点儿啥,雇个人管着,也算我们招商引资了。你想想北京有没有啥新模式啥的?这两年静这么干的。”
虽说没谱的事儿,但好容易爬出坑了,我只好信口胡诌起来:“诶,开个串儿店行,我看前两年北京那生意都挺好的。”
“串儿店?”原斌挑起一边眉毛,学着北京人的腔调说:“什么串儿店,盘串儿的?”
“烤串儿的,”我用手撑着脖子,歪在沙发扶手上,“诶,就那种的,就是,自己烤,”我说着用手在石板长桌上比划,“就是每桌中间有个炉子,自己烤。”
原斌没等我说完,“知道,以前那个哪儿有,就那个那个,开在三马路那个岔口上,叫什么丰茂也不是叫什么的。”
一听已经有人开了,我还真来了兴质,忙问:“赚钱么?”
“赚鸡毛钱,”他苦笑一声,“前年开的,去年就倒了个屁嘚。”
我有些诧异:“怎么倒了?太贵?”
“贵倒还行,没人吃。”
我心中不快:“喃这都——吃没吃过好东西啊。这在北京都排队,还能没人吃?”
“不是没人吃,”原斌抬眼纠正道:“是没——印——吃。”他加重了略带口音的咬字,“人不够。”
看我还是疑惑,他解释道:“你啊,天天只知道编故事,其实你对这社会都他妈不了解。你就说这瑶台,你就看到我们留下了。实际呢,咱们就是最后一批,那多数还是走了。但凡有点儿本事,要么济南,要么北京,最次也混个青岛去去。企鹅去年就去了,起码还能搞搞旅游。”
话到此处,他的眼神里也有些落寞,“骚俊现在忙活着招商引资呢,为的还不是往外奔。前两天党委班子还开会来着,说咱这儿现在是‘走了背书包的,来了拄拐棍的’,满大街只剩些老头老太太,经济眼瞅着不行了。瑶台这碗水啊,见底儿啦。”
此刻的我还尚不能明白,为啥这“拄拐棍的”没有“背书包的”值钱,只是讪讪的应着。
原斌继续说起了近两年瑶台的变化,某某领导被双规,可他带来了某某企业;某某医院开了分院,可钱还是得从某某地方找补。这些多是我听不大懂的,随着DJ版的新年曲目反复播放,我漫无目的看着迟迟未来第二桌客人的这里,终于明白了我“老据点儿”的常态:
这里便如同这座城市一样,每年气候好的那几天,年轻人们如候鸟一般飞过来,住个十天半个月,放浪形骸一番便又飞走了。剩下的春天,秋天,冬天,那灰蒙蒙的海水每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停歇过,也在那里不停的拍打着礁石。沉默无语,略显寂寞。讨厌的是被我这种不合时宜的客人闯入,撞到了苍凉的日常。
不免又想起小说的事儿,心中除了对“市场”咬牙切齿的发狠,哪有什么新思路,不过是糊弄原斌的说辞罢了。实在不行,自己出钱找个出版社一印?再雇两个水军炒一炒?
想到此处,我脸上便烧起来。结婚两年多,娃是造出来了,钱却没挣着。几篇命题作文的收益,还不抵媳妇一个包值钱,哪还有脸搞这种投资?这种直不起腰的羞臊,导致我热衷于帮家里人解决些小问题。比如上次媳妇家大爷的女儿要艺考,饭桌上我便趁着敬酒侃侃而谈,从素描基础到色彩关系,总算是找回了些面子。
而面子的时效性总是短暂的,每当话题延展到还要不要写下去,屋子里的大象就跳起了广播体操。
正这时,母亲的电话到了。
“你到哪儿了?”
“怎么了?”她的催促让我有些诧异,毕竟我还是辱了使命,没将孩子带回来。
“你爷的东西里面,有一顶帽子找不到了。”
“帽子?”我有些诧异,一顶帽子,有什么可计较的。
“就是那个唱戏用的的,”母亲解释道:“你还记得吧,之前放他们家博古架上的。现在上面只剩下一张快递单。”
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印象:
那时爷爷刚刚从研究所退休,还没瘫那半边身子。他最爱的事情便是突然一把抱住我,来回上下举着,用带着胡渣的脸蹭我,把我痒的不行。
那时那顶奇怪的帽子便放在他卧室的博古架上,外面罩了一个原是用来装蛋糕的塑料罩子,紧挨着压满照片的书桌。虽说一眼就知道是唱戏用的,但有别于那些漂亮的朱鹮盔头,只是一顶乌漆嘛黑的绒布帽子,软踏踏的,并不好看。
我确实好奇过,可每次我想拿下来玩儿,都会被他厉声喝止。
很快,我便发现了这是绝佳的筹码,待到电视里那些跳上跳下的武生们看的没劲了。我便会偷摸溜到卧室去拿它,爷爷听见声响,一准会把电视换成动物世界,声东击西的喊我来看。那时节我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还要他赔一块曲奇罐子里装的黑芝麻糖。
只有一种例外,是个瘦条子脸的武生,只要他穿着青色长靠一出来,不用我催促,爷爷便会换台。往往换几个之后,赌气的将遥控器往我身前一塞,起身在屋里溜达个不停。有一次可能太气了,干脆把电视按了,起身下了楼。
为关门的动静太大,奶奶从厨房里走出来,套着套袖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嘟囔道:“咋了又?”看着一脸不知所措的我,拿起遥控,将电视按开。
“爷爷不看这个戏。”我解释道。
奶奶皱着眉头将茶几上的眼镜戴上,瞅着那出京剧端详了片刻,方才想起缘由,说:“嗯,你爷爷听过好的,听不了这个。”说罢选了个西游记,才将遥控放下。
我离开他们那里,是比原定时间早了几个月的,也是赖那顶帽子。那次我还是没忍住好奇心,趁着爷爷不在家,奶奶于厨房中忙活的时间,将它偷偷取了下来。当然,我是不会独享的,把玩片刻之后,戴上偷摸溜了出去,参与到伙伴们的“战争之中”。
有了它,我便是武侠版“过家家”的主角,小朋友们的中心。可惜好景不长,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它落地后的样子,是一双蓝色的塑胶鞋子踩了它,一个灰色的鞋印子,让它又瘪下去几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母亲,哭诉爷爷怎么动手打我的事情。以及次日母亲来的时候,爷爷坐在红木椅子上羞臊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
“不就一顶破帽子么!”母亲生气的质问道。
那之后没过四五年,他便瘫了,当然,这应该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后来印象中的他,总是拖拽着沉甸甸的半边身子,黝黑的脸上都是不满,让人难以接近。我有时甚至认为他的智力已经退化了,因为他只会黑着一张脸,对着一些药片或电视指指点点,嘴里“喋喋”的发出单一的音色。
有一次他缓慢的拽着我的衣襟,将我领到他卧室的书桌边,指着架子上的那顶帽子,又指指我,来回“喋喋”个不停。我猜测他的意思,是许我拿下来玩儿了,可有了手机的我哪还喜欢这些消遣。见他没完,我便喊奶奶过来“翻译”,奶奶一看便乐了,说老头子嘱咐了,将来这玩意儿,是要留给续续的。
我不知该对此作何表情,只能尴尬的笑笑。
这样的一个人,沟通尚有难处,竟然将一顶答应送我的帽子转寄他人,确实有些奇怪。
“我看那快递单上写的,是八道一个叫做滨海梨园养老公寓,收件人叫方荷。”
“呃,”我第一次听见这些名字,“算了吧,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母亲却不这么想,“我也纳闷,他又没住过,怎么往那寄东西。要我说,八成不是啥正经养老院,没准儿是骗子。”
“拉倒吧,”我轻蔑的笑笑,“真是杀猪盘,不骗房产存款,骗顶破帽子?”
“那是咱看见的,”母亲纠正我,“那咱没看见的呢?指不定还骗了什么呢!要我说,你要是来得及,顺道去看一眼。把事儿问明白了。”
我本想笑她小题大做,但想到原本回家后的一堆麻烦,最终还是半推半就的应了。
于是那天我没有把数落够了的原斌放走,在他喋喋不休的抱怨中,我奉命去寻找那个莫名其妙的收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