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
不知先生2022-05-11 09:465,312

去陌生养老院的路上,我有些怀疑这个方荷的身份。爷爷并不是个交际广的人,当然,也可能是半边儿动不了的身子,限制了他的晚年社交。而奶奶已过世六七年了,所以这没来由的陌生老太太,也没准儿是爷爷整出个黄昏恋?毕竟父母说,爷爷在最后几年里颇有点儿人老心不老的意思,时常假借腿脚不便尿在床上,等着护工阿姨来帮他清理下体。

车子驶入一片冷清,我便知道进八道了。平心而论,这儿的自然环境确实不错,尤其是现在的秋冬时节,云层压得很低,四下望去,道路尽头竟多是插入浓密棉白的云层里,恍惚间似乎已飘于空中。只可惜那些关于神仙的古老传说,同我的小说一样毫无卖点。于是美是真美,穷也是真穷。

按照导航找到了这里,才发现这养老院说是滨海,实际上除了四楼的几个房间,剩下应该是看不见海的:从养老院到那处尚未开发的海边,中间隔着两栋少说二十几层的高楼。同胶东大部分的“海景房”骗局差不多,高楼看起来是后建的,为了宣传养老院打足了时间差。

这里的外围是一圈铁艺的黑色篱笆,高度上看并不是为了防贼,只是怕有些糊涂老人跑到外面去。其内是那栋红白砖相间的凹字形矮楼,此刻傍晚清冷的光打在其上,紫汪汪的。间隔它们的,是一片干枯发黄的草地,其中时不时冒出一两根与之不合的狗尾草或是泥胡菜。

草地中有一处造景,一个水已被抽干的马赛克池塘,露出淡墨色的斑斑旧痕。池塘中是个说不出风格的亭子,黑漆柱子上接着不高的拱顶。亭子旁不远处竟还有一活物,是个黑矮的驴子,被拴在一个木头桩子上,颇有点儿世外桃源的感觉。

我起先并没有看见,原因是进大门时被保安缠住了。

保安在我们将喇叭滴了两次后,才缓缓的皱着眉头从保安亭里抬起了头,出来了还不忘回身把门带上,怕靠着体温积攒的热气消散掉。

他将黝黑的脸直直的凑近车窗户:“谁的家属?”

这自然是要我回答的,原斌也转过头看我,可我却一时语迟了。

“呃,来找方,方荷。”我声音很小,连原斌都转过脸,面露不悦。

“方荷。”我重复道,这次稍微镇定了些。

我肯定保安是听清楚了的,但还是眯缝着眼睛端详起我来。我有些心虚,下意识避开眼神。

“来看老人的,一会儿就走,快点儿吧!”原斌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

他如今的“官相”与这个解释,倒是让保安慢慢直起了身子,挺着肚子不情愿的按下了遥控。待车驶过他身侧时,我听见他还在重复着:

“方荷?”

车子驶过黑驴子,来到凹字形中央的水泥地上。天冷了,只有两三个穿着一层套一层棉服的老人在楼下慢吞吞的遛弯。其中的两个推着辅助的小推车,身体和推车之间,如同扣在桌上的书本般,呈现出一个吃力的折角。

“方荷?”我咂摸着保安略带质疑的口气,这似乎已经注定了这趟行程的无果。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心里暗自劝慰着自己。本来么,我更需要的是帮家里解决烦恼的动作,而非什么结果。

一楼圆厅里,一股大肉包子的气味与发绿色的白炽灯光缠绕在一起,顺着玻璃的缝隙飘出。我总是对这种寒冷季节的四五点钟格外敏感,每当有夹着忧伤的风吹来,便会怅然许多。

此刻那种难以名状的隔绝感提醒起我,应该有好多年,没看见这么多老人了。

在终日里爆炸着新鲜资讯的都市里,早晨起来挤在地铁上的,是二三十岁的上班族;送外卖的、司机、下班时偶尔能看见的学生,商场里涌动的人群,都是阳光的年纪。如果不曾在这“终点”前的一站下车观望过,很难发现他们的生活早已被割裂开。像蜥蜴多年前抛下的干瘪尾巴,也是块肉,却再无价值。于是被挤压着放进这样的罐子里,只等着相同终点的到来。

“锁了鞥关了门熄了灯闭了眼什么正走掉——”

一阵词儿还不熟的蹩脚的歌声传了过来,是黄品源的《海浪》。我在广场的人群中搜索着,却发现老人们的目光也是看向楼上一扇开着的窗户。

“还他妈什么正走掉,”原斌扯起半边嘴角乐了,“什么正走掉,就你他妈正走调。”他说着将车子停靠在离大门最近的位置上。

“我在这等着啊,要完东西赶紧下来。”

“嗯,”我用鼻子应了一声,转身打开车门下了车。瞬间我便感到了几条从背后追过来的目光,于是我赶忙将下巴埋进衣领里,急匆匆的向那开始幽暗的门廊中走去。

门口泛黄的大喷绘广告上,有一位面带呆板笑容的老妇人,一头银发。带领子的旗袍略显做作,似不是这个年代的产物。旁边是一行大字:“滨海梨园欢迎您”。

下面是一行白色小字:“知名侨商之女:方荷老人”。

“这就是方荷?”我疑惑的看着照片。原来还真的有这么个人啊,我有些失望,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直接编一个“去过了,没这么个人”这类的说辞。现在看来,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正琢磨着待会儿怎么开口,手机震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想必又是什么推销吧,我想也没想的摁断了,重新将手揣了回去。

事情过去后很久,我还是时常回忆起那天走进这里的细节。倘若在踏进这栋羞耻颜色的矮楼前,我恰巧接了那个电话,是不是还会有另一种可能。

比如原斌,他已经可以回家了。

被困在这里后,我知道了那只驴的名字,他叫小闹表。

它是这里老人们的心灵寄托,这是马院长来看我时提到的。他说这里曾经养过很多小动物,有关在笼子里的兔子,鹦鹉等等,可这些动物太过娇贵。经常今天还活蹦乱跳的,明天下场雨便死伤大半。而在养老院里,死是一个不该被反复提醒的话题。

好在有这只驴子。

“他是鲜活的,充满希望与吉祥寓意的。”马院长是这么说的。而后来小吴却拆穿了他,她说这驴子本是八道阁里和小孩拍照的幌子,“张果老倒骑驴”么。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同行嫉妒,总有人来查这证那证,索性将其按肉价转让给了养老院。

后来便疫情了,驴子安然的在这里度过了肥吃肥喝的一年,院里也没再进别的动物,倒也省事儿。时间久了,他们才开始猜测八道阁的转让可能有其阴谋。每天早上六点多,驴子便会叫起来,催促保安来喂饲料。那声音低沉却响亮,里面金属震颤的每一个撞击都清晰可辨。再有,开春的时节,那身下垂着的,多出的一条腿着实引人注目。马院长想必也很为难,那种事情如同死亡一样,也不适合提起。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压抑:关于小闹表的春心,老人们,马院长和我。

一切本看起来本那么正常,没有人提醒过我,迈步走入这栋该死的建筑后,我的命运会就此改变。

进门后是个方形的前厅,天井结构,上面有九宫格的玻璃,望出去是幽暗的天空。前台的一个小护工听说我是来找方荷的,也抬头如那保安一般眯缝着眼打量了我一番。

“403,”说罢她也没有征询我的意思,她便转身从黄色吧台后转了出来,道:“这边。”

我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得跟着,许是因为刚才挑衅的眼神,我开始打量起这个不高的背影。毕竟也算是穿着制服的,男人嘛,眼睛总是闲不住。胶东的女人总是高的高,矮的矮,难有中间的匀称,却普遍是“小桶”形的腰身。这位便是偏矮的那一款,即便是宽松的粉色护工服,从褶子上也能证明我的判断。我偶然发现我还挺爱给长相身材起外号的。总是很擅长给人的外在分类,儿时的时候,“长的像狮子”这样的形容,也是代指一类特点,长大后才知道那叫“凸嘴”。

想到这里突然有些想笑,好在忍住了,跟在女人后面突然莫名微笑太过诡异。她下身穿了一件较有垂感的宽腿休闲白裤子,下面是一双看不出品牌的厚底老爹鞋。从背后来看,她的头发油油的,不长,却在脑后强行盘了个抓髻,应是学的医院的穿搭规范。

看久了,她长什么样子我倒记不得了,不过很确定是可以转眼忘记的那种。

电梯里三面不锈钢板子上,除了个洗手液的挂瓶外,贴着三组趁着卡通画的标语,分别是“尊老敬老爱老助老”、“关爱今天的老人就是关爱明天的自己”和“梨园养老,夕阳无限好”。除此以外,这电梯大的夸张。心中粗略盘算了一下,若是此刻将那个矮护工推倒,怕是也折腾的开。

不过这电梯如此宽阔的原因,脑子拐个弯就能想到,霎时便将不合时宜的本能扫除了。其间隐隐约约漂浮着复杂的气味,想必不少老人的膀胱和括约肌,应该是没有这慢吞吞的电梯有耐心。

我以为这便是极致了,却没想等走入四层的廊道,那股腐坏的味道直顶的我头皮发麻。我是有心理准备的,自知不会好到哪去,可那感觉,犹如在密封管道里冻死了一只猫,春天来时再融化开飘忽于空气之中。与所有汗臭,臭豆腐什么的分属于两种维度,那么强硬而不讲道理。我曾在火车上闻过一个将死的酒鬼口腔中的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可怕的是,它像人们形容兰花香似的,时有时无,专挑不注意的时间向鼻孔里发动突袭。他们有时甚至会骗过你鼻子的初级防御,等你还怀疑这是不是有些刺鼻的消毒味或煤油味时,如核酸棉棒般猛然向内一捅。

矮护工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将手机娴熟的打开,道了一句:“四层通风看一下,四层。”而后便又径直引着我穿过一段短小又宽阔的走廊,走廊两侧是四扇红木色的门,门里都是两张紫色床品的床,中间由一扇屏风隔开。

待到穿过去,便是一处大厅,白条灯管似乎比一般家用的更加明亮。围着长桌放着放着八个黑皮沙发,上面坐了五六位老人,像一场被定格了几十年的会议。

不锈钢饭盒已被端上了桌子,肉包子慢腾腾的放着热气,每个旁边还有个钢碗,放着黄澄澄的小米粥。护工们此刻正将包子挑碎,每当挑碎一块,饭盒里便会有新的热气翻滚涌出。

至于老人们,与其说是吃饭,倒更像是某种不人道的奴役。诚然护工已尽量的服侍,可其中有几个,嘴已经张了半天,手却始终没有将包子送进去。他们的身体仿佛已忘了怎么用,涎水顺着嘴角滑动凝结成一道明亮的辙印。还有的干脆放弃,只是赌气一般痴愣愣的守着,等待护工们来喂,那哀伤又渴求的眼神,仿佛喂不喂这一口便能决定生死。

对还没熟悉这画面的人来说,这很不舒服,即便这里已经是最好的地方了,即便每个人都会老的。我开始不自觉思考起“长寿非福”这个命题,只是心中依旧没有个答案。

其中一个老头儿格外显眼,他秋衣外穿着一件红白格衬衫,白多红少,是沿海城市曾经流行过的款式。他脸庞黝黑,但参差的白色胡渣与头发连在一起,意外提成了亮。他的座椅是一把轮椅,左手垂在膝盖上勾出一个七的姿势,看起来已浮肿了多年。让人瞩目的是那只右手,在桌上与遍布胡茬的嘴巴配合的相得益彰,甚至可以说健步如飞,哦不,应该是健手如飞。总是稳稳地将一匙子合着肉馅的面皮送到嘴里,再便用力的咀嚼,每一下都大张大合,每一次都有细小的残渣掉下。而后便又将匙子放下,放到鼻子和嘴之间粗暴的呼噜一把,停个两三秒,便又拿起来匙子,在饭盒里仔细的绕圈划动,选出下一口的搭配。

若是老年人也有什么美食广告,凭这手和嘴混个代言应该不难。

“就在前面了,”也许是看我脚步慢了,矮护工微微抬了抬手,指向走廊的尽头。

“嗯,嗯。”我应了一声,赶忙礼貌的加快了脚步,却不想差点儿与她撞个满怀。这才发现,她说完便停了脚步,没有再向里走的意思。

她比了个职业的微笑,而后似乎稍微压低了些声音,说:

“里面那间就是了。我姓吴,口天吴,你有什么需要拿床头的机器喊我就行。”

我不明所以的点点头,目送她离开。她转身时,脸上划过了一丝窃喜。

我站到门口,里面并无声响。

要进去么,见面该如何说呢?我向来是个没什么逻辑方法的人,心中难免有些打鼓。可“立功”的欲望还在不停作祟,深吸一口气后,我还是伸手敲响了那扇一直开着的门。

无人应答,想起原斌的等待,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里面依旧是一道屏风隔两张床的格局,门口的床位上睡着一个老人,寸把长的灰白头发,深陷的眼窝此刻眯缝着,看样子是睡着了。他的被子略有些蹊跷,貌似是用了很久的白布被套,颜色已暗沉的如豆浆一般。这有些突兀,毕竟一路走过来的窥探中,房间里多是统一的艳紫色床品。

待到确认他是真睡着了,我压低脚步声,向第二个床位走去。

第二个床位上没有人。

那上面放着一顶帽子。

我认得的,就是它。瞬间我有些嗓子眼发紧,很想一把拿起帽子,压低脚步声迅速离开。可理智告诉我,这样回去除了证明自己多了些偷盗本领别无他用。

还是要把事情弄清楚,而此行的另一个问题,貌似已经有了答案。

我回过头又仔细的看了看。

这就是方荷?

也不怪我没认出来,楼下大广告上的老太太造型精致,慈眉善目的一张圆脸,与我猜想爷爷会感兴趣的款式无二。而眼前这位,还真对不上号,苍灰色参差的头发自脑后向外旋着长,与不修边幅的男人一般。眼睛很大,此刻没有了向上拉扯的力气,只能任由菱形的眼皮向下压着,重重的眼袋浮肿着分出了上下两层。下巴上的两条肉皮,与脖子上纵向的肌肉连在一起,爬行动物似的微微颤动着。

所以除非黄昏恋也兴“照骗”,否则我一路猜想的原因,便是错了。

那又是因为什么呢,我心中焦躁起来。来时准备了不少咄咄逼人的问询,可真等看见她,看见在下午五点钟毫无防备的睡着的她,又完全没了办法。这么看来,我可真是个废人不假。

算了,事已至此,我只好怵瘫瘫的清了清嗓子。可能是这里气场的原因,发出的声音还没有她的呼吸声大。

倘若我就这么摇醒她呢,她应该不会惊叫着喊一堆人过来吧。我心中盘算不出个方案,索性着胆子走向她的床边。

兜里的手机再次猛烈的震了起来,把我惊出一身汗。

掏出来,却又是个陌生的瑶台号码。也好,短短接个电话,顺便“无意”的将她吵起来。

“喂?哪位?”我故意放大了些声音。

“诶,你是梁续么?”

对方的口气让我略感不耐烦,“你哪里啊?”

“我是瑶台迟家社区的,你是不是今天乘坐过CA4857次航班,从——额,北京飞过来?”

我心中一凉,一股不幸的预感油然而生。

“现在通知你,你乘坐的航班上有密接。请配合我们瑶台的政策,报一下你的位置,就近隔离。”

继续阅读:2.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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