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见过你爸。”
这也是我与马院长第二次见面时他说的。
马院长是个精明的中年人,个子不高,微胖的身材,像这城市大部分的中年男人一般,拥有个略略前倾的肚子。
也许是因为这过于普遍的外在,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只将他当做了跟着社区一起来的工作人员。那时他被挤在了靠后的位置,口罩上那双眼睛不时偷偷眺望着。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想确定一下是哪个混球给他的安宁小日子添了累赘。
再见他时,只剩我与这院里的人,他便从容多了。
“我应该见过你爸。”他说。
“嗯嗯,”我赶忙应道,想必是我给家里的通报起了作用。
“没事儿,”他说完露出一个酒桌上常见的微笑,用手扶着门框,“都是没办法的。”这句宽慰不知是与我还是同他自己说的,“在我们这儿隔离挺好的,你踏实住着行了,缺什么就说。”
“在这儿?”
“对啊,”他西服肩膀的大包微微耸动,时不时勾住我的眼神去猜测那下面的线条。“你别看我这儿是养老院,我也是早申请了咱们八道区的应急预案单位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
这类小城市骗补贴的蝇营狗苟我倒是了解,细想也不意外。他略带官气的扭头咳嗽了一声:
“小吴!”
那个矮胖身材的护士一脸不情愿的走了过来。
“小梁的父亲是城管局的梁处长,你知道吧。”
小吴又假装熟络的“哦,哦”两声,隔着口罩也能感受到那下面带着防备的假笑。
“嗯,”他自顾自的肯定了一下,“你说这,唉,谁也没想到啊,给留到我们这儿了。但是,”他清了清嗓子,“疫情无情人有情,我们能服务好成千上百个老人,就一定能服务好组织交给我们的任务。”
听到自己变成了任务,这让我略羞愧。
“你这样,小梁,”马院长欠了欠身,“待会儿你需要什么,要用什么,你写个单子。小吴啊,辛苦你去家家悦那边跑一趟。”
“没事儿没事儿,”我赶忙摆手,“没啥用的。”身为个任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个,我在哪儿隔离呢?”
“就在这儿啊,”他身手冲后面床的方向指了指。
“这儿?”我警惕起来。“不是,得单独隔离么?”
他难脸上露出难办的表情:“小梁你也知道,咱这儿不夸张的说,是市里最火的疗养院。前两天书记家找我要对方,我都给不出来呢。确实是没有空房了,更何况政策来讲呢,你也不便四处走动。”
“可是——”我赶忙打断他。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他笑眯眯的看了看我,用一个致命的问题填补了这个空档。
“对了,没听你爸提起,小梁你来找方阿姨是有什么事儿啊?您是她的——”
“呃——”我心中慌乱,赶忙扯起来,“呃,方阿姨是我,我爷爷生前的朋友,我来,来看看她。”
“哦,既然这样,那就最好了。”不待我再反应,他赶忙加快了语速:“诶我跟你说小梁,方阿姨可不止是你爷爷的朋友,她也是我们这儿所有人的朋友。她可是我们这儿的活招牌!上过电视的,”他又顺势用下巴往里划了一下,“所以啊,你看,她这房间也是我们这儿最好的特护房了。你在这隔离就是你俩的缘分,就踏实待着吧,没准儿她能好好跟你唠唠你爷爷的事儿。”
我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那一具,心中暗暗叫苦,再看那小吴,怎么都觉得口罩下的假笑变成了奸笑。
“那个——”我实在想不出推脱的说辞了,更何况,说出天花来,能改变防疫政策么,怕是不能,只会把事情越描越黑。
“她——”我用眼神示意,“一直这样么?”
“嗯?”马院长愣了愣神,“什么样?”
“就是——这么躺着。”
说实话,我此刻倒有些很希望马院长能点点头。若是个植物人,我这十四天倒也省事儿了。
“呃,不会的不会的。”他显然会错意了,“老人嘛,觉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了。平日里吃喝聊天,跟,呃,”马院长一时没想好例子,“跟我们年轻人一样。”
刚才门口的保安一路小跑赶了过来,隔着门框看了一眼,便将手中提的两个沉甸甸的袋子放下,从兜里掏出一个揉成团的口罩,戴上,才又提起两个袋子走了过来。
待在马院长耳边耳语了几句,马院长点点头,保安才警惕的将两个袋子放下。袋子里满满的,顶上的洗发水瓶子险些滑出来,好在没掉到地上。
“你母亲来送的东西,”马院长解释道,“特殊时期,就由我们转交了。”
我赶忙道谢,低头去拿,余光中他们分明往后撤了半步。我虽不悦,可这时间点儿被人当成瘟神,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两个兜子沉甸甸的,其中一个是母亲在电话里提到过,刚去买的床品三件套,另一兜则是些瓜果零食,这包底下有个硬硬的方形饭盒,手一触,还透着些凉意。不肖多想,便知道是母亲常年自采,存于冰箱里的无花果。
“其实用不着准备的,”马院长笑了笑,拿出平日里介绍自己产业的一套:“咱这啥都有,这床铺我们都是每日消毒的。那水果啊,点心啊,我们一周一送,要什么东西可以写下来,只要市场上能找到的。至于吃饭么,一天三餐我叫护工给你送门口,吃完餐盘你还放门口就行。要是无聊了还可以去我那儿,呃,对了小吴,去我那拿本书——”
我摇头,马院长却自顾自的点头,“听说小梁你也是搞文字工作的嘛,我也是爱看书的。”
“真不用,不用,那个——”我想起了重要事,“外卖能点么?”
马院长一顿,不解的看着我,“什么外卖?”
小吴拿书来的间隙,马院长进地主之谊般的给我大略讲解了这里的五年规划。待到那本书塞到我的袋子里,便无甚可寒暄的了。
我拎着两个袋子,来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张床边。从那个方荷的床边经过时,还是警觉的偷偷撇了一眼,好在还是睡着的。
将那顶帽子端端正正的放在床头柜上,我瘪着嘴,盯着它看了很久,怎么也没看出它到底哪儿值得我牺牲14天的时间。相比之下,我恨不得一脚将它踹出窗外。
打开微信,里面分别是原斌的骂街表情和自己也要做核酸去的抱怨,母亲关于床单一定要换、无花果一定要放到冰箱保鲜里的叮嘱。我颓唐的倒在床上,刷着手机直到夜深。而后无可奈何的爬起来换三件套,即便再怎么洒脱,我也不想赤身裸体钻进这不知道送走多少老人的被窝里。
折腾完毕,我走到窗前揉了揉脖子,大体判断着楼宇间的位置。猜测那最远处的一角黑色是不是海,可惜看了半天还是不能确定。我打量着床头马院长留下的书,白色封皮上用粉色的风景画勾勒出一个女性的剪影,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感恩生命”。没有作者,只是写了编辑:董子昌。
马院长提到的“文字工作”,想必是父亲含糊的介绍中提及的。他又怎么会知道我对工作这两个字羞愧难当,毕竟工作使用来赚钱的。
我又想起刚刚在原斌面前大包大揽的、逆天改命的下一本。眼下倒是个闭关的环境,可我真的能写出来么。唉,哪那么简单啊,我将一手枕在脑后,用拇指一下一下的颠着,另一只手举着手机翻起朋友圈。
有编辑发了东西,我赶忙点开对话,刚要张嘴,又想起隔壁床上的老人,于是按着屏幕压低了声音说:
“哈喽啊亲,好久不联系了。诶我看您最近说是招这个有声书编辑。您看,要不我自己把我之前那小说,录个有声书,您觉得有戏么?要成的话我也不用啥费用,您能帮我把这小说推个首页就成。要是月度的您看不合适,就单三两天能上一下也成啊。您说呢?再一个,正事儿放一边,咱可是好久没聚了,年前等我回了北京,能不能赏脸吃个饭?”
“咻”的一声,信息便飞了出去。我将手机往床上一甩,如释重负的盯着天花板,心中却愈发难过了。
“嗤——”
一声粗重的喘息声传来,惊得我脖子一紧,小心翼翼的将脖子一点点转过去,透过帘子的缝隙观望。好在老人的姿势依旧没动,我宽了宽心。
正这时,手机屏幕便亮了。
这个姓胡的编辑发来三个连着的“喜极而泣”表情,而后上面人名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片刻后又变回了人名,然后再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梁老师别这样,您还是搞搞新的思路吧。现实题材啊,爱情戏这一类最近还是比较火的,有什么好概念我们随时交流哦。”后面跟着三个噘着嘴亲亲的表情,看的我头皮发麻。
我赶忙回道:“哈哈哈,得嘞,得嘞。新思路早就有啦,正在整理,好了立马发您。”
而后便把屏幕一锁,丢回了手边的床铺上。
夜深了,可那喘息却似鼓点儿乱弹的爵士乐一般,一声赛一声的响了。
这感觉怪异的很,细听之下也并非呼噜,只是喘的粗重,喘的用力,喘的像是每一口都可能把咳嗽勾起来。似乎人的生命力是那火葬场里燃的纸,每一声喘息便是一阵风,风吹过红彤彤一片,而后消散在空气中化为点点黑渍,再不复来。说不出的压迫感与悲哀漂浮在不大的房间里,只等着最后一片碎屑燃尽,急忙忙去归于死灰。
我猛然惊醒了许多,这老太太怕不是要死吧,可别偏偏在我睡在旁边这段时间里咽气儿了啊。这想法让我炸了毛,连手机也不敢看了,只是背着身子瑟瑟发抖,苦苦的挨着,期待这要人命的喘气声赶忙回归平静。
二十分钟之后,这声音终于弱了下去,渐归平缓,我哆嗦着长长呼出一口气,稍稍放松了神经。
这一夜睡得实在不安稳,隐隐约约那粗重的呼吸声似乎又响了几次,却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倒是有个清晰的梦境,也许是迫于这如芒在背的不适感,我梦见媳妇跟个房地产销售跑了,我直说他们是为了业绩组团忽悠你,媳妇却一往情深,临走前不忘嘲讽一顿我的惨淡人生。
而后六点多那该死的驴子便叫了起来,“儿啊——儿啊——”的占着便宜。似乎被圈养的动物们对食物的渴望总会越来越早,毕竟它们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好容易挨到七点多,路灯都还没灭,楼下“自理区”便传来了一阵歌声,唱的是《送战友》,依旧是那个熟悉的音色,时不时还特意拔高一下开开嗓。
再就怎么也睡不沉了,熹微的晨光刚射进来,便又是一阵重物摩擦的声音响起。我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应该让那个小吴起码送个耳塞来。
两个人跌跌撞撞,呼哧呼哧的走进了房间里。之所以跌跌撞撞,是因为他们之间架着一个巨大的,可折叠式的屏风,与屋中已有的这个一般。这东西为了稳当,腿儿上都加了配重,并不轻便。那个小吴的敦实腰身便派上了用场,同她一同上来的,是一个留着寸头的中年男人。
两人商量着折腾半天,先是用这个屏风将我整个封死在靠窗的一侧,而后更老成一些的平头大哥说:“不对,那他咋上厕所?”
于是两个人又抬着屏风转了几个圈,俄罗斯方块一般。最终,他们决定先将老太太一侧包了起来,因为老太太是不需要厕所的,她床边有一把“特制”的椅子。
把屏风的腿儿锁住,矮护工用手腕蘸了蘸额头渗出的汗水。平头大哥也长出了一口气,又转眼巡视了一圈屋内,将原本摆在方老太太脚边的一盆绿植端起来,挪到了靠近我的一边,直起腰,将手在西服上蹭了蹭。
他抬头看看我,客套的笑笑,招了招手。
“董子昌。”他说。
我反应片刻才明白他在自我介绍,忙点点头笑笑。平头大哥却没立即走开,点了点我身后的方向。我这才想起来,赶忙从床头摸出昨天的口罩,囫囵套在脸上。
他却还是微微笑着,又红着脸指了指床边放着的那一本白皮书。
“额——哦——”我看到马院长送的这本书的封面,这才反应过来“董子昌”这名字的意味,赶紧应承着跟了一串“挺好,挺好”。
“怎么样,还习惯么?”他问道。
我自然不能如实回答,客气的说:“还成,还成。我倒好说,就是有点儿耽误人家方阿姨,家属这两天也进不来吧,该骂我了。”
“嗯?”他有些困惑,低眉向那张床看了眼,小声宽慰道:“没事儿,孤老太太。没孩子,也没人来看她,反正我是没见过。对了你是——”
说完他手指微微向那边点了点。
“哦,”我半扭了下脖子,用下巴点了点:“跟我爷爷是朋友。我来了解点儿事情。”
这个董哥脑子倒是不慢,低眉微微透出一个“懂了”的笑容,我只好也不置可否的笑笑。
没有人探望,呵,我心中暗暗苦笑道:这算哪门子明星老人,知名孤寡老人?
“没事儿,一回生二回熟,多聊聊天儿倒不错。”董哥转了向,“都是从大地方回来的,见过大世面。她是方作标的闺女。方作标,你知道么?”
看到我的茫然,他也只好尴尬地笑笑:“我也不认识。反正听说当年是很有名的华侨呢。”
什么知名华侨,怕是也倒了行市吧,我盘算着,否则怎么至于丢到这么个小城市里的养老院孤独终老。这么一想,这个小房间里还“卧虎藏龙”,两床跟全院都不一样的被子,里面睡着两个名不副实的“人物”。
很快,董哥和屏风的出现便有了解释。两个全身穿白色防护服的防疫人员走了进来,这位叫董子昌的大哥立马殷勤的招呼起来,给人搬了凳子。门口喀嚓声个不停,董哥满脸严肃的借势摆了些造型,而后才冲我点点头,出门与拍照的工作人员说话去了。
折腾完我,她们又坐到临床方老太旁边。
我拧身看去,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
“你们是?”
“方阿姨,做个检查。”
防疫人员走了之后,方老太太用几个字喊住了小吴。
“帮我上厕所。”
气味传来,我懊丧的挠着头,人到中年,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体验老年人上厕所。我从她们的对话中听到了开塞露的字样,这让我愈发反胃。
我还记得童年时一种隐约的印象,不知是出于性启蒙时的臆想还是某些国外恐怖电影的渲染,曾经有一度我认为女人老去之后,不但胸脯会干瘪,甚至下面会掉落出来,变成一个肿大的球形,像扯着脐带的婴孩一般晃来晃去。那恶心的幻象不时萦绕,让我越想回避,越不受控的联想。
约么过了半个小时,护工才撸下手套离开。随着气味的减轻,我逐渐恢复了冷静,偷眼从缝隙里望过去。她又回到了那个平躺的姿势,眼皮低垂,似在愣神。我看着床头属于自己的两个素包子和一碗米粥,感觉它们也已经受刚才的气味浸淫,更加提不起兴致。
折腾这么久,她肯定早发现了另一侧的异动,却还是一声不吭,我想她应该是老人中顶难打交道的那种。
那股久久没有散去的味道,似乎是这里的特质,我不禁回忆起我的爷爷。他弥留之际,房间里应该也是这种味道吧。思绪回到了那些儿时杂乱的回忆里,戏曲节目里,穿着白底白盔的武生们瞪着眼,在桌子边转来转去,不时跳上跳下。
现在想来,他可能是陪伴我最久的老人了。可我太残忍了,即便他八十大寿时的合影,我也未在其中。即便是弥留之际,也不曾有过一日陪伴。他也曾像这个方荷一般,这么长久的躺在床上,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吗?
我突然有了一种猜想,这次被困在这里,会不会是他在天之灵的一种惩戒,让我不断反刍于追思之中。因为他离世后,我并未有自己想象般难过。那种传统葬礼上哭天抹泪的哀嚎不曾有过,电影里的夜夜伤神也不曾有过。他曾经就那么真切的将一言一行投射于我的生活,可当他走了,我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悲伤的钥匙。
因此而产生的数次忧伤,无非是走在街头时,看到长着一张北方脸的六七十岁老头儿,发觉他有些像爷爷。可又马上意识到,自己没有那个印象里的爷爷了。
话说回来,两个这种状态的人,若真是心里有些情愫,怕是也无人会追究什么了。
只是为何要送一顶帽子呢?
一阵喧闹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起身趴到窗台上。楼下的水泥小广场上,一个蓝色的帐篷已不知何时挺立在中央。老人们一个个从门廊中走出,其中不乏一些昨日撞见过的熟悉面孔。他们交头接耳的捣鼓着什么,不时道略带恶意的眼神便向窗口飞来。
我喉咙一阵发紧,赶忙避回到窗户一侧。心中反复的劝解自己,毕竟自己也是受害者。
没吃早饭的肚子饿的咕咕叫,我眼神盯上了床尾的冰箱,想起了母亲昨天给捎的无花果,起身将那个盒子取了出来。
家里门前的绿化带里,有一颗无花果树。那是刚搬过去的第一年,母亲插下的枝子。生在胶东海边的无花果与原产地中东略有不同,结的果实通体碧绿,即便到熟,到烂,也从不发红发黄。春秋各长一次,在叶子的缝隙里,一个个茶杯大小,如同灌满沙子的小口袋,隐匿的坠在其中。若是摘得晚了,圆孔处便会裂开十字的口子,露出其中红黄相间的果肉,香甜味也随之溢出。到那时便晚了,只要一两天的工服,不管落不落地,都会被鸟虫分食干净。
因此当年刚去北京上学的时候,每逢要回京的前一天,母亲总会早早的拿着梯子走到无花果树下,带上手套,小心的采摘一番,而后装进一个个保鲜盒里。其中春果可能是因为历经冬霜,个头偏小,反倒会更甜一些,秋果次之,多一点点酸味,但也是周围市场里卖二三十一斤的紧俏货。
这饭盒里的,应该便是初冬时节母亲摘下来的秋果。打开盖子,上面的部分已化开,在盒子底下积了一滩粘稠的果浆。
我抽了两张纸在床上垫着,小心的剥开皮,吞入口中,冰凉的香甜气浓郁的充盈了整个身体,倒真解馋,想想上次吃,竟早忘了是何时。
对面床上忽然有了动静,我警觉地扭过脸,缝隙之中,方老太太不知道何时已经躺成了侧卧的姿势,双眼温和的盯着我。我咀嚼都下意识的停了,半张着嘴就这么对视着。
“小伙子,”她清了清可能已挤压变形的嗓子,“能给我一个吗?”
声音轻微而平和,未掺杂任何口音。
没想过通过这种方式打开了尴尬地气氛,我忙点点头,一边匆忙的将口中的半个咽下去,一边从饭盒上面一层挑了个大的,捏在手里。
怎么递过去倒犯了难,我从那靠近屏风的一侧下了床,用手伸进栏杆中的缝隙,将无花果递到了最远。可即便老太太也用力将胳膊伸了一尺,依旧与我如同“创世纪”一般隔空相望着。那表情很不甘心。我偷偷张望了一圈,房门外无人经过,索性抽回手,绕开屏风走到了她豆浆色的床前。
她腼腆的笑笑,未来及全收回的胳膊靠在床边的栏杆上,抬起那条黄绿相间,皮肤松垂的胳膊,招了招手。
“等会儿啊。”我说着,用手从果实底部如拆香蕉一般小心的撕下两条,剩下的一块儿怎么看都不算体面,于是又用指甲掐了一块,才递到她手上。
她脑袋用力的仰了仰,缓慢的张开嘴,而后等着颤巍巍的手将已露出红色种粒的残破果实,仔细的看了看,才慢慢放入口中。那干瘪的下巴上的两条肉皮,随着每一次匀速的咀嚼,一隐一现的抖动着。
吃进肚子,她便有些累了,用力的用鼻子吸了几口气。
“谢谢。”她剪短的说。我赶忙从她床头的柜子上拽了几张纸,轻轻递到她手里。
“没事儿——方阿姨,”我喊出了那个思忖再三的称谓,“还要么?”
她将头扭向我床上的盒子看了看,最终轻轻摇了摇头。只是身体却很诚实,舌头在嘴里又舔舐了一番,整套流程被我看的清清楚楚。
片刻后,她才问道:“你是?”
这个问题还是来到了跟前,我努力的捋了捋思路,只能先从最基本的介绍开始了。
“哦,那个,梁悦茗是我爷爷。这不是么,爷爷去世后吧,家里——”
“谁?”
她抬起眼皮,牵动了半张脸的皱纹。
我尽量说得慢了些:“梁——悦——茗。”
她眼神飘开,沉吟了许久,而后摇摇头说到:
“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