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归
不知先生2023-03-25 08:226,250

  这个失败者的命题裹挟着我,直到又是深夜十分,我再次从瑶台下了飞机。

  这次倒没有用原斌来接,可能是因为背包里的那顶帽子,竟再没感觉到那个困扰已久的痛苦。毕竟你看,虽然用了二十多天,但我还真帮家里办成了件事情。当然,这种红眼航班,让他接他也肯定会先骂个二十分钟。

  拖着疲惫的身体进了家,我一把躺倒在皮沙发上,大口的喘息起来。比起在广西时的处境,这个我曾视若旅馆一般的地方,竟有股说不出的踏实与舒心。想了想,为了在第一时间解释自己突然离家的行程,我将背包里的帽子拿了出来,端端正正的放在了茶几上。

  再往下掏,却发现自己忘了件事情:在凭祥时看见了路边有卖香火的,想着说等寻到机场边上,在那里给爷爷上柱香。可因为最终也没去成,竟将这一股香忘在了背包里,又给带了回来。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那个山上的时候就给点了。

  啧,过完年应该是会去上坟的吧,要不到时候再烧?我将手机掏出来,离着过年的时间,只剩不到两个星期了。可到时候在点么,想想这一趟,又有些不甘心。于是翻身站了起来,手指抠开阳台的推拉门,冲着西南边的方向抽出三根点上。

  心中一遍遍默念起自己远赴广西的功劳,也解释了最终没去到机场边的窘境,不过若那几缕黄光真是的话,他当年也至少没白忙活。闭眼叨叨完一通,又不知道怎么收尾了,心说还是许个愿吧。

  可许什么好呢,此前七八年里我许的愿望,无非是小说的事情可以飞黄腾达,一鸣惊人。可现在到手的机会被搞成了这样,还有脸继续下去么?我不再那么确定了。那——要不祈祷下网红的事业?拉倒吧,我几乎把“不是那块料”写在了脑门上。

  所以如果这次自我感动的许愿真能灵验的话,我该求些什么呢?

  看着香越烧越短,我只能闭上眼睛,冲着西南方再拜了拜,说出了最俗的套路:

  “您在天有灵的话,就保佑我家庭幸福,事事顺遂吧。”

  一阵从窗缝里涌入的凉气刮过来,将指甲长的一截香灰吹落,掉在我的虎口上,我痛的倒吸一口气,赶紧找地方来插。找了半天却没有个能立住的角落,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插在了母亲龟背竹的花盆中。

  躺倒在床上,我突然意识到,正如刚才脑子里所想的,当下我的人生脉络,应该是已经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早先的时候还能假装自己只是缺一个写作的机会,将所有的事情打包拖拽到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作家之后。

  而当这个理由彻底崩塌后,连头顶的天花板都能倒影出我的失败与可笑。嗯,我开始意识到身边人早已经意识到的现实:我就是一个活了三十多年,只长出一身并不健康的骨骼与赘肉,除此以外一分钱都没能带回来的傻逼。我人生到今天为止唯一一点儿能说的出去的骄傲,只是搬进了光荣的首都之内,而就连这,还是像旧时代妇女一般靠着婚姻得来的。

  对,这就是我的人生。他妈的不躲了,也不藏了,老子累了。明日起床,面朝大海,将我是傻逼四个字喊个痛快。

   

  清晨迷迷糊糊的醒来,身上酸痛的厉害,细听之下,果然楼下已经响起了一段关于帽子的对话。

  我走出房间,下了楼,正看见母亲把粥端上桌子。

  父亲罕见的从桌边抬起头,盯着我语带踟蹰的说:

  “起来了啊,那帽子——你带回来的?”

  我点点头,静默的在餐桌旁坐下,直挺挺的打了个哈欠。

  母亲有些忧心的将勺子递给我,口中埋怨道:“去哪儿弄回来的啊,要这么多天?”

  我用筷子夹了几根咸菜丝,放在碗中搅了搅,“呵,说来话长了。”待到第一口粥下了肚,我才想起,现在该为这个失而复得的帽子找个去处了。

  “等着——过完年,去上坟的时候烧给爷爷吧。”

  “嗯?“父亲将碗放下,不解的看着我,”为什么?”

  “他不是说了留给你么,”母亲补充到,“这么多年也算古董了,应该值几个钱的吧。”

  “哦——哦。”我迟疑着答应,“怕是值不了几个了,也没有什么有名的人用过。“

  这个回答显然让两个人有些失望了,但这种失望过于不堪,一时也都没有人说出口。我回头望了望不远处茶几上的那一抹黑色,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一顶本就不值几个钱的破帽子,随着三个人的故事来来回回,成为了一整段记忆的载体。这本是与我无关的事情,却终究还是机缘巧合,落在了我身上。

  而我自己呢,成了载着这段记忆行走下去的特修斯之船。

  我转回头,“行,留着就留着吧。”

   

  话题果然又一次回归到了媳妇孩子回来过年的事情上,两个人这几天里应该是有所察觉我的逃避,终于还是给出了备用方案:

  “要不还是合计合计,两家都去北京,一起在北京过年得了。你看,你爷是两边老人里最后一个,这也没了,也没个一定要去拜年的。换个地方过过,也许是种新体验呢。”

  我能听出他们话语中的妥协意味,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换做以前,应该是还会烦躁的将事情再往后推。可接受了昨晚那一场自我认知的风暴后,我反倒没那么重包袱了。是疖子早晚要出脓,我将粥碗放下,抬头畅快的回应:

  “一会儿我去个电话,问问吧。”

  拿着手机走回客厅之中,重新于那个帽子后坐下,头脑中开始编造起一会儿应对媳妇的谎言。

  要怎么解释这几天忙什么去了呢?也许是得真话谎话两掺儿着来吧,帽子的事儿可以说,小说签约的事儿也可以说,但这两者之间的联系还是别说了好。

  这个说谎的前摇动作,让一股纤细的思路再次涌进我的头颅。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我总感觉我我见过的那个“方荷”,不像是在说谎。

  她完完全全的知道帽子的事情,以及那么多那么多两个人的细节,足以说明,这个“替代者”曾经就生活在真方荷与陈鸣秋的身边。一个人要将道听途说来的故事说成自己的,也许并不难,但难的是将其中的感情也全然嫁接在自己身上。要做到这一点,她一定也是这些事情的见证者、亲历者之一。

  但她与整个故事中的主角不同,她不是这其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因为她不知道爷爷的名字,这也正是第一次引起我怀疑的地方。对,如果足够的熟络,她的个人特征一定会让陈鸣秋有所怀疑。所以,她到底是谁呢。

   

  正这时,手机响了,竟然是媳妇主动打了过来。

  “嗯——你那边怎么定的了?”她张嘴便是这个问题,想必估计是娘家一方也开始筹备春节的计划了。

  “呃,”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支支吾吾的说:“呃,是啊,我也正和家里聊这事儿呢。”待话题进入沉默,那种躲避的习惯又一次涌上心来,刚要张嘴,我的追寻到昨夜里烧香的角落,花盆外一侧白色瓷砖上,是几坨青灰色的余烬。

  也许是为了测试爷爷的保佑是否灵验,也许是那股疲倦再次袭上心头,我拿着手机走到阳台边上,深吸一口气,将未出唇的话改了话风:

  “其实,媳妇——前段时间我的状态不大好。原因嘛,是因为写的一本小说,总算是被签约了。”

  “真的啊,那不是好事么?”

  “嘶——”我搓了搓眼角,继续说了下去,“诶,一开始是好事儿不假。但中间出了点儿茬子,小说没能继续写下去,签约的事情也黄了。”

  “嗨。”听筒里传来一声略带调皮的叹息。

  嗨,仅仅就是这样么?我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前几日里疯癫般的狂喜,背水一战的决心,疯魔似的的亢奋,范进中举一般的失落,竟然只换回了一句“嗨”?难道从头至尾,只有我一个人在脑补着所谓的成功幻想么,那涅槃重生的期待,从未在他人心中呈现?

  原来真的是我自己在自作多情,算了,认定了我是傻逼的现实后,一切竟也没那么难接受了。

  “嗯,”我将手机夹紧,认真的继续说了下去:“本来想说等火了之后再告诉你的,结果弄成这个样子,心情确实挺差的,就一直没和你说。我发现我可能真的不是这块料,可能也真的做不成什么大事情。也许我这辈子唯一成功的事儿,就是找到你了吧。”

  “嘁,”那边的她似乎并没有听出我真正想说的意思,片刻沉默之后,重新发出了声音:“那你这小说,是写什么的啊?”

  ”嘶——“我有些难为情的直了直腰杆,来回踱着步子,”呵,其实,是个爱情故事。“

  “嗯,”那边犹豫了片刻,说到:“不然这次我们就回瑶台吧,等到了那边,你给我好好讲讲。”

  “啊?”我一激灵,从没幻想过这种结局。但既然已经同意了,我当然是连连点头,“成嘞,那,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挂了电话,我赶忙又走向阳台的西南角,重重的双手合十拜了拜,心说还是自家人好使,这也太灵验了。当然,这么蹊跷的轻松胜利,让我细琢磨了一遍刚才的对话。这才意识到,媳妇肯定是会错了意,将那爱情故事当成我与她的表白书了。

  瞎猫碰上死耗子,我傻笑两声,向后重重躺倒了身子。

  “怎么样?”母亲果然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假装悠闲地掐着她“突出”的腰间盘,溜达了过来。

  “说完了,他们这几天飞过来。”

  “哎呀,”她脸上闪过一丝难察觉的惊喜,转瞬间便又回到了对我的埋怨:“就是说嘛,早叫你问一句问一句,也不知道你天天拖个什么劲,你早问了,我和你爸不也就不烦你了么?”

  我悻悻的苦笑一声,伸手揉了揉脑袋,“嗨,我这不是——就是觉得想等着小说的事儿,有点儿名堂了再和她商量么。”

  “尽想些没有用的,”她的口音在这三十多年里,也渐渐被我们带出了些东北味儿来,“等这等那,自己给自己憋一肚子戏。其实有啥不能说得嘛,那你俩当初结婚的时候,你不一样啥也没有么?”

  “那会儿是那会儿,”我用胳膊肘巧妙的遮着眼睛,不让她看出我的失落,“说得轻巧,我要是一辈子真就没做成什么大事儿呢?”

  我刻意轻飘飘的将这句话丢了出来,而没想到的是,母亲丢给我了一个更轻飘飘的回答。

  她溜达到阳台上,拎起窗台上的水壶,嘴里喃喃自语道:“嗨,没成什么大事儿就没成什么大事儿呗,其实我们一直都不是气你没干成什么,就是觉得,你也从来没说过自己想要些什么。“

  呃,我想要的,我突然有些懵。

  “我跟你爹一辈子辛辛苦苦闯下点儿家底,不是为了让你奔命去的。其实吧,你只要不胡作,随便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儿,应该也不至于饿死吧。诶,这啥,”她停下手中的花洒,仔细的低头盯着脚边的灰黑色,“啥玩儿撒了这是?”

  我想要的?我的思路死死的卡在这个该死的命题。也许是因为破罐儿破摔后清朗的心态,这周边围绕的纷纷扰扰,竟一层层的如同腐皮般荡开。

  好奇怪啊,关于小说的梦想,我真的从没和他们聊过么?貌似是这样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要等到功成名就后,再将其得意洋洋的掏出来。我要签约,我要出书,我要被人欣赏,被人当做高高在上的存在。

  可我分明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明明一开始只要坐在那里写写自己想记录的东西,就已经很开心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单纯的喜好上层层堆加出房屋,其间写满了各色各样的欲望,从想写小说,变成了对“作家”身份的渴求。

  我将一切的开心与不幸都归咎在它上面,将这座危楼累计的越来越高。甚至连我的亲人、妻子、孩子,都不应该在我写出成名作品之前爱我。其实他们分明没有对我有过那么高的期待,一切都只是我自己杜撰出的假想敌。

  是我自行将两者挂上了钩,那么如果解开这道捆绑,生活该是什么样子呢?就写些出不了名,但我想写的东西;就写些赚不来钱,但我想写的东西;就写些哪怕被世人唾弃,但我想写的东西。即便最终我只是活成了一个无用的平凡中年人,那又怎么样呢?任性一点,让自己开心一点的人生难道就不是人生么?

  

  想明白这一层之后,我才发觉眼下突如其来的大彻大悟,正是来自于我故事中的那几个人,那几个活生生的人。从执念,从抱负的角度来说,他们分明都完成了自己的梦:方荷让陈鸣秋拍成了电影,泰龙成了角儿,五子和我爷爷也获得了安定的人生。可他们真的快乐么?从我找到的结局来看,其中并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我突然很想转过头去问问那个素未谋面的陈鸣秋,你的人生大计都完成了吧,那么你现在,开心么?如果再让你选一次的话,你想唱生还是唱丑?你想唱出名堂,还是唱的欢心?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原来不只是爷爷,在整段故事当中,大家都是胜利的人——唯独我,唯一一个失利者,在台上摔了个马趴,引得“台下”哄堂大笑。不过有趣的是,我这个“丑儿”拿到了唯一可以重新选择的权利,是继续为了那个虚妄的目标挣扎,或者干脆躺下,任由时代的车马从身上撵过。手中牢牢攥紧那份本该就属于我的、一个没有叠加任何符号的普通人的,简单的幸福。

  这貌似也不错,即便有些短视,有些庸庸碌碌,你奈我何?

  我突然明白,从那个时间的牢笼中挣脱开的唯一方式,恰恰就是这股先将自己碾入尘埃的清醒。

   

  好吧,那就摆烂开,赤裸裸的重新面对于这天地之间吧。我闭上眼睛,开始重新思考起眼下真正想做的事情。

  冥思良久,心中却不免发出一声笑骂。

  平心而论,我眼下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那本该死的小说写完。

  虽然它已经注定了不能帮我成名成腕儿了,甚至真相可能会破坏这对儿苦命鸳鸯仅存的那一丝美感。但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战斗,我还是要打。我就是想要查下去,去冲破层层矛盾的迷雾,将背后藏着的一切剖开。找到那个源头,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方荷的老太太,我要知道,她到底是谁。

  哪怕查不出结果,哪怕到最后一地鸡毛,连前面的部分都变得一文不值,我也要查下去。然后将这本小说好好写完,发布发表,签不签约?去他妈的吧,老子乐意。

   

  我将包里那个才买不久的破本子拿出来,将从踏进那间养老院起,我经历的每一个疑问记录下来。每一次的落笔我都会又想起那个我认识,甚至可能因我而死的那个“方老太太”,想起她描述这一切时的神情,以及她将我当成泰通时的那种激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越来越不希望她是在“说谎”,是,她说出的的确是谎言,但她怎么想都不像是再编造。这其中有着细微的差别,我还记得她娓娓道来时表情的一次次绯红,以及耍小伎俩时的一次次偷笑,那不是陈述别人故事时会有的样子。

  先不管这些了,我继续一页一页的写着:

  爷爷的名字、床白色被褥、墙上的地图、吃过却陌生的槟榔、没有去见陈鸣秋的理由、与这顶帽子的关系、故事终止的进度、3018、最想见的泰通、为什么要冒充方荷、要怎样才能成为方荷、怎样骗过陈鸣秋、两次不正常的探视、神秘的三个男人、养老院地址的选择、以及那种不像在撒谎的感觉、还有回到最初——爷爷为什么还要将帽子寄给她。

  我将这些纸一张一张撕下,贴在墙上,让所有的细节平铺于眼前,组成一张巨大的迷宫。而最中间的是一个巨大的问号,那代表着这个将一切变得“不正常”的老太太。

  她是谁,究竟是谁?

  我往后坐倒在床上,盘腿盯着所有的文字开始一遍一遍的搜索起来,每当又想起一处细节,便下床用笔重新标记在对应的纸页上。

  一遍一遍得看,直瞪到眼睛发酸,整个故事又回复到我所经历的“真实”,甚至曾经有一度我开始怀疑,是否一切只是一场专门为了耍我的恶作剧。

  可是还是有什么不对,分明是有什么问题就藏在这些纸页之中,一处生硬的矛盾,就藏在这些细节的勾连里。

  我咬着嘴唇,下了床,努力将所有的主观臆断去除,单纯从理性的逻辑上,尝试着用笔将它们链接起来。可还没连到一半,手中的笔突然停了,一股寒意从后腰上直冲进天灵盖。

  我找到了,那一条连不上的线。

  

  是泰通,他的再次出现,成为了这里面最反常的点。这件事看似合理,为了自己亦主亦友的女孩儿,千里迢迢来到沈阳,渴望以一己之力救她出去。

  可这不对,呵,我盯着属于他的那一张,发出一声冷笑。这么明显的问题,我竟才想明白。

  这根本是矛盾的。因为真正的方荷,那时已经回去了。

  那他为什么还要去沈阳呢?

  发生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方荷回了斐济,而泰通却因为某种原因并未知晓,反而是听说了她被关在沈阳,因此特意想办法来到这里。这个解释看似也说的通,但细想之下漏洞百出,就算他不知道,他母亲撒妈不会知道么?就算他们已经不在方利行做事了,那么要为此付诸这么远的旅程,他怎么也应该去方荷家确认一眼吧。

  还有,他在监狱门口一直强调的“抓错人了”,他真的不知道里面是谁么?这种推测让真相更接近于另一个可能,那就是泰通根本就不是方利行的佣人,他知道这个背后的阴谋,他可能就是我那位“方老太太”,真实的朋友。也是唯一一个为了“她”的自由,去想办法的人。

  当然,我不可能再找到他,逼问出他所知道的真相。但确定他身份的真假,根本不需要找到他本人,有更简单而直接的办法。

  

继续阅读:31.她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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