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拦海镇。
一个在晒粮地里临时搭建起的戏台上,站着一个十四五岁左右年纪的男孩儿。他叫陈鸣秋,此刻的他,头戴一顶父亲给他做的黑色戏帽,身上的旧戏服补丁摞补丁。连着几个星期的奔波,让他开襟儿里躺着成片汗水的肋骨条若隐若现。
他很累了,他也已经看的明白,台下淅淅沥沥的笑声,并非出自赞许。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很丢人,但他不敢下去,因为戏还没唱完。而戏唱不完,中午的那顿犒劳,就吃不上了。
“一宵儿奔走荒郊,”他一扭身,偏偏此刻却看见了远处刚刚飘起的炊烟,明明只是白乎乎一团,他却分明闻见了咸鱼片片的香气。
“——奔走荒郊,呃,”他嘴里本就是现编的词儿,又一次卡住了。
“什么玩意儿嘞——”
“生不生,丑不丑的——”
台下的早已没了耐心,层层的哄笑声夹带着热气涌到了台上,将他浑身蒸的发烫。他闭上眼,咬紧后槽牙,努力又挤出一个笑容:
“哎呦,我嘴里打转儿脚下软,莫不是吃了那贼人的暗算。”他说着躲在所有人的视线,卖着戏腔在台上揉起肚子:“哎呦呦,实在难受,实在难受。好你个高俅,天生你阴险狡诈好下流。待我闯得梁山去——再看从头,不戳你百八个窟窿不罢休!”
他将那条毫无底气的颤抖胳膊放下,看客们已经冷笑着吹起了口哨。
“哦——下去喽——”
不管了,他强撑住那个欢快的嘴角,用胳膊肘蹭了蹭鬓角的汗,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谢谢老爷们捧场——”
中午如期开饭了,熙熙攘攘的流水席里,陈鸣秋偷摸黏在人最少的一桌,背着身儿玩儿了命的往嘴里炫。他的眼睛盯准了桌上的每一道菜,盘算着先后的顺序:土豆和山芋不用管,叶子菜留着填缝的时候再吃,先吃羊肉和鸡肉,那玩儿值钱还不顶,吃完了再吃鱼,这鱼虽然不大,但看着有刺儿,肯定费时间,肘子最后吃,太油,吃完造不动别的。他手中的片片被迅速的掰成了好几块,又趁着桌上两个弦子老师傅聊闲天儿,拿起一根黄瓜急匆匆塞在了褂子衣襟儿里。
没被人家里的家看见吧,他有点儿警觉,借着喝汤的时候偷偷四下撇了一圈儿。刚要回头,却看见身旁走来一个七八岁上下,穿着蓝布棉袄的小小子。
陈鸣秋记得,这小胖娃应该就是这家的小少爷,这场堂会就是为他唱的。对,就是他刚才跟大人说了几句,人家才偏要点一出林冲戏的。
小胖娃盯着他,见他转过头,愣头愣脑的说:
“他们说你唱的不对。”
那声音奶了奶气的,说到一半好像心里没底一般,她又将手里的那卷书拿了起来:“他们说,林冲是英雄,你把他唱倒了,唱成丑儿了。”
“嘿,”见他身旁没有大人,陈鸣秋倒放下心来。他从桌上撅了一根葱拿在手里,将身子转过来。
”你还听他们的了——真是,他们去过北京?你问问,”他说着扬起下巴,不屑的用门牙咬断带着须的葱头,啐了出来,“呸,他见过哪个大角?你还信他们的了?“
“那不对啊,”小胖娃将书背到身后,摇头晃脑的背起了诗:“‘自古英雄多磨难,’那咋还能笑的出来呢?”
”呵,“陈鸣秋被他这个傻样子逗乐了,转回头又看了眼桌上的战场,还算放心,便干脆将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俯下身子:
“你还是不懂,就因为经了磨难,经了事儿。还能笑的出来,”他说到这里用手指在男孩儿鼻尖儿上点了点,“那才能叫英雄——你说对不对?”
小胖娃疑惑的盯着他,半天却也没觉出里面的毛病来。
“——对,对吗?”
“那肯定是对的,”陈鸣秋踏实的坐回了身子,重新把筷子拿了起来,“他们知道个啥啊,你等着,我就偏要这么唱,还要一路唱到北京去。到时候,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英雄戏,就该是笑着唱的。”
他鼻子发出不服的一声,又拿起桌上的片片,准备去蘸鱼汤。余光中,却看见小胖娃还是没走,还在直直的打量自己,应该是没绕过弯儿来。
“你这样,”陈鸣秋转过身,语重心长的问到:“小兄弟,你叫啥名字。“
一听到这问题,小胖子赶紧又把书背到了身后:“我叫梁悦茗,心悦诚服的悦——一盏香茗的茗。”
“行,”陈鸣秋一点头,将放在一旁凳子上的那顶旧戏帽举起来,从上而下轻轻罩在小胖娃的脑袋上,“你留着这帽子,等我去北京闯出名了,你就拿着它去北京找我。
到时候,你梁悦茗,就是我陈鸣秋的大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