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枝子
不知先生2023-03-27 09:414,941

  我知道你是谁了,虽然你自己已经忘记了。

  你是这世上顶尖的滑稽,整个故事里最可笑的丑角儿,让所有局中人人忍俊不禁的存在。

  可我还要再告诉你么?我不知道。当然本就是不可能再完成的事情,只是即便还能再相见,我可能也更希望你糊涂下去。有时候清醒倒是一种伤害,不如就带着这种错误的记忆离开,也不错。

  嗯,还有我的故事,果然,扒到最后,果然如我所料,扒出了一个并不那么美好的结局。那对儿苦命鸳鸯最后依旧没有在一起,他们甚至没能兑现过短短三年的承诺。可偏偏是这刹那的芳华,又诡异的为这段感情绵延出了几十年的寿命。让两个心怀鬼胎的灵魂彼此伸出了手,相互藏匿着自己虚假的人生。

  而当一切线团儿都被择开了之后,仍困扰着我的,是爷爷在整个故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他要大费周章的将那顶帽子寄回去,他还想再见到方荷么?他想和方荷说些什么呢?

  这事儿怕是就没那么容易想明白了。

   

  一个星期后,媳妇带着孩子终于回了家。早在进门之前,家里客厅的地上,便被铺满了各种准备好的玩具。这招儿果然好用,孩子进门时虽有些陌生,转头一看见满地的玩具,便兴奋的连衣服都没脱便扑了过去,开心的鼓掌。

  四双盯着的眼睛瞬间便眯成了八条缝,一时间喜气洋洋,连那些拼夕上定的年节装饰,都跟着漂亮了很多。

  孩子一来,自然便没人再顾得上我了。反正任务完成,此情此景,我倒也乐得清闲,于是穿着睡衣像往常的任何一个早晨一般,去打了一杯咖啡,将脚登在客厅的茶几上,刷起了手机。我有了一种想培养新爱好的冲动,登山,浅水,摩托车,围棋,饮茶。反正人世间只能走这一遭,作为一个无能中年,我想让自己更精彩一点。

  短视频软件主页一打开,便突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把我吓了一跳:

   

  “正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眼前这位人美歌甜的小姐姐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因为乱入的外公而意外涨粉。话说这位小姐姐在前几日的直播过程中,忘记锁门,美妙的歌声竟将隔壁住着的外公吸引了进来。外公完全没有注意美女在直播的事情,真诚的夸赞她唱的好听,并邀请与她合唱一曲。而正当直播间的观众们还在怀疑这是不是剧本时,外公的歌声却让大家终于明白了,到底什么叫做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雪花飘奥飘奥,被风萧奥萧奥——”

  “啃——”看着老刘这张自我陶醉的脸,口中的咖啡被无情的回溯到了气管儿里,狠狠的咳了出来。不过欣慰的是,他还在仔细的时不时瞟一眼手中的麦克风,检查着我教他的姿势。

  媳妇闻声好奇的走了过来,坐在了我的旁边,用相同的姿势蹬住茶几,好奇的望向我的手机。

  “怎么了?”

  “呃——这个,”我指着老刘被美颜后年轻了十几岁的样子,“这老头儿我认识,你记得不,就老太太死了之后住进来的那个。”

  “真的啊,”她好奇的拖动进度条,重新看了一遍。我这才注意到,她已不知何时有了颈纹。岁月终究败美人啊,我看着她的侧脸心中升出股心疼来。

  “对了,其实——”我有些忐忑的交代道:“其实那个小说吧,写的不是咱们俩,写的是我在养老院认识的这个方老太太,她年轻时候的——”

  媳妇茫然的睁大了眼睛,“我知道啊,怎么了?”

  “哦,哦。”我有些局促的点点头,脸不知觉间红了。

  她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一边补充:“你忘了,你之前给我发过大纲的。怎么——你拿我当传输助手了?”

  “嗨,”我赶忙笑笑,伸手拿了桌上一颗草莓,塞到了她嘴里。

  “嗨,怕你个小笨蛋听不懂。”

  “切——”

   

  年夜饭的时候,说起了我这次倒霉的隔离,爷爷的生前的各种趣事又被作为调剂搬到了桌面上。

  “诶,小续他爷当年可有意思了,这不是瘫了十几年了么,我们起初还真没想到,他还能有那想法。结果等着开始顾保姆了,连换了好几个,都没干俩月就走了,我们就寻思咋回事儿,咋回事——?“她故意卖关子似的左右看了看,父亲也被这个屡试不爽的段子逗得“咯咯’的,但还是扭过脸,做了个讨饶的样子。

  “这天天往床上尿呢!谁能洗的过来?你说这也真行,人老心不老,人家不在的时候他自己用尿壶,等看护大姐一来了,他就往床上尿,等着人给他收拾。后来啊,我们俩就商量,说没记得他有这个毛病啊,要不干脆换个男看护试试吧,你猜怎么招——这毛病啊,还真是就没犯过。半夜多着急都自己爬起来尿,生怕人家碰他呢。”

  一桌人笑的前仰后合,父亲也干脆收起了那套假模假式的严肃,跟着揶揄起来:

  “那是,他爷那可不是一般人,我跟你们说他年轻的时候,你看着跟个闷葫芦似的,但凡二两酒下肚,那可就开始了,啥话都敢往外唠。一会儿说自己是陈鸣秋徒弟,会武生了,一会儿说自己见过战场上枪林弹雨了。拜托,他就是个管技术的好么,真拿自己当英雄了?后来有一次自己跟家喝酒,偏要和我吹,说他当年的时候那魅力,可招人儿了,连人家华侨家的千金都跟他表过白呢,给他寄了那顶帽子当定情信物。”

  我正抬起去够螃蟹的手,僵在了半空。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掘他一句,说你不是说那帽子是陈鸣秋送的么,怎么又成了华侨家千金送的,到底哪个是真的?结果他还急了,偏说那小千金就是陈鸣秋的妹妹,你说这不是糊涂了么。这要不是后来嘴巴不好使了,天知道还要吹出什么牛来。”

  母亲打趣的给下了批语:“呦——那他还为这个家付出不少呢你看,守身如玉——啊哈哈哈哈。”

  呵,我跟着干笑两声,原来如此。

  我终于明白了爷爷寄出那顶帽子的原因,也明白了爷爷在故事的后半段儿所扮演的角色。说起来不怎么光彩——他是个自作多情的第三者。

   

  当然,这也不能怪他,因为“红叶小姐”与他回信、寄帽子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称自己是陈鸣秋的干妹妹。特别是她的最后一封信中,因为自己心情的悲切,肯定是写了不少勉励他的话,还将帽子寄给他。

  没猜错的话,好死不死的是正同样处于人生低估的爷爷会错了意,因此重燃了生活的信心,但也把这当成了她晦涩的表白。

  痛苦纠结之后,他还是选择了自己好不容易奔出来的,安宁幸福的家庭。他也许会再寄信回给她吧,可能里面是抱歉的解释,也可能还企图偷偷藕断丝连。可无论他怎么想,方荷已离开北京,所以再也没有等到红豆姑娘的回复。他于是越来越惦念,越来越不放心,便假借给他的这位陈师父写信,旁敲侧击的又问起了他妹妹的近况。

  当然,一样是不可能再有回复的,介时方荷已回斐济,陈鸣秋已落难,谁还能看到他写的信。

  他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就这样以为了几十年。

  没想到几年之前,同老葛一样,他也在电视上看见了那则新改版,加入了方荷照片的养老院广告。

  那时他会是怎么想的呢,我想第一反应,肯定还是吃惊吧,他甚至是第一次看见方荷的照片,知道她原来长这个样子。当然,至于其中真假的事儿,他肯定是没想到的。

  那会儿奶奶已经走了十几年了,他内心难免又泛起了涟漪。他甚至可能会猜想,方荷来到这里,会不会为的是自己啊?可拖着这半边僵而不死、提不起笔说不出话的身体,他还能再与故人相见么?即便相见了,对方也终于能明白自己是谁了,恐怕也只会对坐伤神吧。

  所以他没有去,只是作为自己心已死的证明,将帽子寄还了回去,连名字都没有属上。

  我一边剥着螃蟹壳,一边最终想明白了这顶破帽子被两借两还的宿命。当然,我可不会将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他们,有些故事,偏偏是不能说给身边人听得。

   

  初一的早上,还没睡够点儿,便早早被鞭炮声吵醒了。刚起来还有些起床气,看见院子里父母带着孩子放摔鞭的样子,才想起来这才是过年应该有的样子。原来北京也有它不好的地方,瑶台也有它好的一面。也许我有一天会带着孩子重新搬回这座城市,每晚与原斌他们喝喝酒,吹吹牛逼和海风,倒是也不错。

  想起朋友们,赶紧把微信打开,果然,即便是我这种无业游民,手机里也早已塞满了各类的拜年短信。我拉着列表向下看,果然都是各种中介和餐厅,其中也有较为突兀的,比如养老院里的那位董哥。

  想起此前的一幕幕,有点儿惦记着养老院里见过的几位,最近都怎么样。可想想临走时的一地鸡毛,还是不想再听到那些蝇营狗苟与小闹表的新闻了。更何况其中我最想关心的两位,已都再也联系不上了。

  父亲看见我们醒了,便一把将玩儿疯了的孩子抱起来,提着肩膀放在了自己脖颈上,向着屋中走来。孩子开心的大笑,不停的用小手拍啊拍。那张酷似我儿时的脸让我有些恍惚,好像小时候,我也是这么和爷爷玩儿的。

  奶奶带着刚进来的孩子去洗手,父亲又一次同我一起坐在了沙发上,依旧是这种无聊的时刻,我将电视打开,无聊的在拨着同样内容的地方电视台里切来切去。他少见的没有吱声,只是跟着我的视线,一起期待着不一样的东西。

  嗯,还真有个台不是春晚也不是广告,而是一出京戏。一黑一白两个小人儿围着桌子转着圈儿,武生又气又恼,满面绯红,却怎么也刺不中那个画着豆腐块儿的丑儿。

  不知为何,我第一次在这种曲艺频道里停下了握着遥控器的手,认真的看了起来。画面里那个恼羞成怒的武生似乎终于想到了主意,将那个抱着凳子左拦右挡的丑儿逼到了角落里,再次举起手中的长家伙,左右开弓。那丑儿却不慌张,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将凳子往前一放,脚尖儿一蹬椅背儿的上沿儿,一个空中的后空翻越到了包围圈儿以外。

  “啧,不错啊。”我还真看出了点儿门道。

  “你怎么还看起京戏了,”父亲也于边上的长条儿沙发上躺倒,饶有兴致的跟着看了起来,“诶——这不是你爷爷最烦的那个么。”

  “啊?”我心中一惊,赶紧眯起眼睛去看画面一旁有些模糊的小字儿。

  “京剧名段选编《挑滑车》,表演者:杨泰龙。”

   

  唉,原来,这就是那个杨泰龙,虽然仍不是很懂,但感觉一招一式还挺漂亮的呢。徒弟都这么好,将来一定要找找那部《野猪林》的资料,看看那个当师父的功夫得是如何。

  转念一想,说到底,即便没有学明白陈鸣秋的那点儿花活儿,这个当徒弟的不也是把陈家班教的本领带在身上,给传下来了么。其实说到底,只有爷爷这种相交于少年时的朋友,会天天跟着较劲吧。

  台上台下千种恩恩怨怨,看客们又有几个是真的看透,真的在意呢。

  我又想起来了那个老葛,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心里没了那个如藤蔓般纠缠的桎梏,我想应该会比此前轻松吧。

  可惜啊,能够这样轻松度过的时间,也不剩多少了。

  其实将整个故事研究明白后,我竟发现自己越来越能够理解他了。有时候,放过自己也是一种幸福,或罪恶,或虚假,可能时间没有带走它所造成的伤害,让他们变成伤疤缠绕在躯体之上。

  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们迟早还是要和解的。因为那该死的时间也从不停下,还在拖拽着我们继续前行。

  所以索性就去同那到不了的彼岸和解吧,挥挥手与它告别,与放不下的执念和解,与被误解的人生和解,与无能的自己和解。

  将那沉重的包袱丢掉,你才能看见手里握着的平淡的幸福。带着它,去寻找一方更辽阔的草原,更广袤的海,更温柔的怀抱,那他妈才是该做的事情。

   

  孩子扑腾扑腾的跑到了我腿边,我这才发现,不知是谁的恶作剧,将那顶黑色的戏帽子戴在了他头上。

  “爸爸,臭。”他有点儿委屈的用手拖着,来回的转着圈儿。

  “是挺臭的,摘了吧,”我说着将它轻轻的取了下来,放到了沙发一角的台子上。放好了,眼神却久久不愿移开。它应该会继续在那里待很久吧,再待到我也变成了老人,变成了爷爷。想想,还真挺吓人。

   

  哦对,至于这本小说,我重新起了头儿,把它写完了。

  这次没有签约的我,写起来倒是更痛快了许多。再也不需要去想着精彩与卖点,关心字数与节奏,如同彻彻底底排完了su便一般轻松。

  我将它写成了我所知道的,最贴近他们人生真实的样子。然后自己纠着错别字排版导出了电子书,发给了那个斐济的网友,他应该会喜欢吧,这是他应得的。

  至于钱不钱的,名儿不名儿的,嗨,算了吧。管你万家灯火,世俗成败,我只是个爱写小说的普通人罢了,谁也管不着。

   

  我记得落下最后一笔的那个清晨,有一只鸟儿一直在窗外那颗低矮的无花果树上叫个不停。我看着那些被圆弧形树叶切割开的细小光亮,突然又有些好奇,转身向一旁来倒水的父亲问到:

  “咱家这无花果种多少年了?”

  “嗯?”他也端起杯子看向窗外,仔细的想了想,“嘶——那可是十好几年了。你记得么,最早那根枝子,还真是从你爷家院里移过来的。”

  “是么,”我算了下,那会儿我应该也已经十几岁了,却完全没有印象。

  可能是孩子回来让他确实不错,他喝了口杯里的热水,又接着说了下去:

  “对,你爷家那颗树好,当初可也是花了大价钱才从外地拉来的。这街里街坊的,都天天过来讨枝子。你还别说,它跟认识人似的,就咱家这根一插就活了,蹭蹭长,这果儿就没断过。剩下的,倒没听说谁养成了。”

  “是么?诶,那我爷当初怎么想起种个这玩意儿呢?”

  “嘁,”他轻轻一笑:

  “还不是因为你小时候老偷他那点儿零钱,买那破萝卜丝儿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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