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惠。”
嗯?我好像听见有人这么说。
那是是我的名字么?
应该是吧,只是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了,听着有些陌生。
“美惠。”
我循着声音转过头,他站在我身边,西服衣摆上是暗暗的蓝色方格纹路。他的脸隐藏在窗户另一侧的阴影中,脸颊被阳光斜着分成了明暗两块。我想再看清一点,可上面暗淡的那一半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触碰到就会消失一般。
“你看那里。”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透过那块浑浊的玻璃向下看过去。
被二层小楼挤出的狭窄巷子中,穿着蓝色与绿色衣服的人们不时穿过,表情平和。孩子们聚集在绿色木框的照相馆橱窗前,看着里面被重新着色的各种照片。石灰路面上,一辆人力车缓缓驶过,那车厢里坐着一抹白色,是这片灰蒙蒙中唯一的亮色。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双脚并拢,手搭在膝盖上。她梳着齐肩的短发,目光中充满带着一丝慵懒的好奇。
“她是怎么看的?”
背后的声音又响起,我转头,在窗框边倚住身子,开始对着房间尽头那扇高大镜子,模仿起她的姿态。微微侧开脸,让短发顺着一边的脸颊滑落,扫过锁骨之上。
“眼神,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我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她的表情一点一点慵懒下来,不对,要好奇,要有期待,不对,是一种体会过幸福的,单纯而清澈的期待感。
镜子里的女人越来越接近了我心中她该有的样子,只是又多了一点点陌生。
我一步步迈开腿,每一次都将脚尖轻轻的向外撇开一个小小的角度。而后轻轻的扬起头,平和的与她对视着。
“要看人的眼睛,说话看人眼睛的,心中便不会藏着鬼。”
我调整着肩膀的角度,对,就是这样的,她的肩膀总是平平直直的,看人的时候会低眉,但目光不会挪走。
“我心里呢,我心里有鬼么?”
“你是谁?”
“我是方荷。”
那个浑浊的声音又一次在背后响起:
“你是谁?”
“方荷。”
“你到底是谁?”
“你好烦啊,”为什么要一直问我相同的问题呢。我看着胡同岔口里张望的少女,她土里土气的样子,怯怯的小眼神,真是可怜又可笑。
我将头低下,轻轻枕在柳妈的肩上。我喝醉了么,我一定是喝醉了,周遭的空气中,分明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味。
我抬起头,鸣秋正偷偷做着鬼脸,我想挣扎起来,腿却只能在柳妈的手肘中晃晃荡荡。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我想只要能一直走下去,他一定会是我的。
柳妈越跑越快,不知什么时候,竟将我丢了下来。我努力的向前挣扎起身子,回头看去,从那戏园子里,一个神情疑惑的男人急急忙忙的快步出了门。
他是谁呢,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不要被他们在找见。我稳住趔趄的身体,转回头刚要继续跑,一束光芒射在我的眼睛上,雾蒙蒙的让人头晕。我强撑着睁开眼睛,却发现旁边的女人正在收拾着床面,圆滚滚的腰肢将黄色制服的间隙撑开,露出一截男人般的脊背。她将一摞衣服从上面抱起来,放到桌子上,用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
“你起的越来越晚了,”
我爬起身,擦了擦头顶细密的汗,将床头的那个灰色背心拿起来,抬起胳膊掳到身上。
“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她说着抬起肥硕的手,将鬓边的头发挽到耳后。
我转身下了地,在两张床狭窄的缝隙中,摇晃着将一只脚提起,套上那条宽松的黄布制服裤子。
“梦见,好像梦见了一条船,船甲板上有个男人,唱戏呢。”
“唱的什么戏呢?”
“记不清了,”我将制服衬衫的扣子扣好,走到搪瓷水盆边,将桌子上的暖壶塞子拔下来。
“好像总是说着什么,来晚了,来早了的。”
热水被兑进了盆中,升腾起淡淡的热气,我躬下身子,用手挽起一捧水,埋头扎进这温热之中。
手指与脸颊的骨骼在浸润之下,竟都没有那么痛了,我轻轻的顺着眼眶揉了揉,直起身子,将头顶棕红色的木柜门打开,把那个深褐色的小药罐拿出来。
关上柜门,柜子上的镜子里,倒映着那个男人,他穿着蓝色方纹暗格的西装,黝黑的皮肤,头顶似一株矮小的灌木。
“你为什么穿成那样,泰通,我都认不出你了呢。”
他的表情有些忧伤,用手轻轻揉搓着下颚:
“明天就要走了么?”
“嗯,”我点点头,将手中的一缕头发挽起,用另一只手的剪刀穿过,铡断。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你说对吗?”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走过来,对着浴室里的窗户,站在我的身侧。
我静静地看着镜子中放射出来的画面,男人和女人站在这间时髦装潢的照相馆之中。我的手指冒冒失失的勾了过去,勾住了他的手指。
这画面好美啊,只是为什么雪一直在下,下在我们两个人的肩膀上面。一双粗壮的手将我的头,重新安稳放在那个泛了黄的白枕头上面,她将小车上装着药粒的小保鲜袋拿起来,对着高处看了看,阳光从其内穿过,打在她圆圆的脸上。
“该吃药了。”
“啊?”我活动着嘴巴,里面是不知为何的浑浊与粘稠,“又要吃了?”
“对,”她用手指一边掏着一边向我走过来,口中喃喃道:
“还有三个月,就能出去了。”
我看着她,那竟是我的脸,我的脸为什么会长在这尊肥大的肉体之上,我记得不是这样子的。
“方姐,”我开口,却准确的叫出了她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要在这儿做下去么?”
她走开,我才发现她不胖,她瘦弱的,穿着一身枯黄色的制服。我将手中的空水壶递过去,她从车里提出一个新的,将手穿过了栅栏,递到我手中。
“我没地方可去,不像你们。你们出去了要好好生活。”
我笑笑,转身推上了送水的车子,跟在那个胖女人的后面,一次穿过这条幽暗的走廊,将水送进一个个鸽笼一般的监房之中。车轮在水泥地面上摩擦,摩擦,发出被挤压的瑟瑟声响。
通道的尽头的阳台上,亮着温暖的光,我一路直直的走了进去,一步一步的踏了出去。脚下的积雪竟有这么厚,一点点顺着缝隙蹭到我的脚腕上,冷冷的,痒痒的。
该去哪儿呢,一股夹着零散雪花的风吹来,我紧紧的箍住风衣领口,一步一步弓着腿儿,迈开或深或浅的步子。我看见街边的年轻人,她们穿着碎花的裙子,带着洋气的帽子。
真美啊,我也好想要。
哦对了,要将脚尖微微向外侧开一点,我记着呢,我一直都能做到。我走啊走,顺着一股莫名的油脂香气,走到了一间国营包子铺门口,柜台的玻璃小窗开着,冒出汩汩的热气。
“肉的一毛五,素的一毛。”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好贵啊,”我心里没有主意,用手捋了捋肩膀的背包袋子。转头看向一边,那是一间戏园子,风蚀过的廊柱露出片片浅色的斑驳,里面黑漆漆的,不再有一点光渗出来。
“要不要啊?”
我慢慢愣住了神,我记得这里,我记得这里。
“诶,说你呢。”
“啊?”我被她陡然提高的调门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用手挡住脑袋。
“听从教诲,重新做人。3018号——”
倏地一声,那扇小窗瞬间被划上了,里面传来轻微的咒骂声音:“老疯子!”
我呆呆的愣住了,看着她直直的说:“你不可以骂我的,你凭什么骂我呢?”
她转过身,提着手里的保鲜袋,阳光透过其中,映在她圆圆的一张脸上。
“啊?谁骂你了?”
我看向这个走过来的女人,她矮小的身材,穿着一件到膝盖的白大褂。
“你是谁啊?”我努力将身体往后又蹭出一点儿,“你要干什么?”
“方阿姨,该吃药了。”
她说着就那么从容的向我走来,我怕极了:
“你是谁?小吴呢?”
她突然咧着嘴笑了,笑声中拧着眉毛问我:
“我就是小吴啊,我不是小吴又是谁?”
我摇摇头,“你不是,小吴比你胖多了。”
她收回了好脸色,仿佛有些不开心:“呵,是啊,我们都胖,都丑——哪有您漂亮啊,”她揶揄的说着,将那个小袋子连同装水的杯子放在我耳边的床头柜上。“诶,您那个俊戏子还没来找您呢?”
我活动了下脖颈,侧过这个陌生女人的眼神。
“哼,那是我不让他来。”
那个自称也是小吴的女孩儿气鼓鼓走了,我用手指捏着三绿两黄五枚药片儿,一颗颗的拿起,又放下,却没有一片知道他们是治啥的。
我是生了什么病来着,我想不起来了,但能吃药总是好的吧。我端起水杯,将掌心蜷缩起来,看着它们一粒粒滑进嘴里,再用水送下去。
好苦啊,我把水杯放回去。身体的倾斜让被子的绒绒在阳光中升腾起来,反射出不经意的光芒。
我盯着这纷纷杂尘看了一会儿,感觉又有些累了,再睡会儿吧。可是上次是什么时间睡觉的么,是昨天么?现在又是几点呢,我不知道。
睡会儿吧,我闭上眼睛,也许等再醒过来的时候,父亲会让泰通开着那辆罗虎车来,接我回家。等到回去了,鸣秋一定就在那里,对的,鸣秋在等我。他已经先寄来了帽子,那帽子被我放在了房间的另一张床上了,我记着的。
我好像听见了脚步声,听见走廊里的人们吵吵嚷嚷的。
是他来了吗?